秋天的田野已经不见了缭绕的烟柱。那是稻草还田燃烧腾起的烟柱。为了减少雾霾。
稻草的归宿其实是丰富多彩的。
当作为种子的稻谷浸泡后顶部钻出嫩白的小芽时,它们就栖息到早早为它们修葺好的秧田里,农人踩着早春料峭的春寒精心侍弄好的秧田平整松软,湿润如膏,种子们在温暖舒适的眠床中一觉醒来,已经变形为郁郁葱葱的秧苗,透过白色的农用塑料膜,春天的阳光绵绵多情地送来问候。
当秧苗重见天日,正是它们告别热闹狭窄的故土去往广阔天地的时候。它们最终扎根在映着蓝天白云的水田里,开始了稻禾的生涯。孱弱的它们离别了亲密的伙伴,东倒西歪在施好肥放好水的田里时,多少农人已经是腰酸背痛了月余了。天上艳阳高照,水渠里田水汩汩淙淙,农人荷锄看水日夜不歇,终于它们扎下了根,在水田里不再疏离而是手拉手肩并肩,村庄就漂浮在一片绿云之上,大地在争分夺秒上演着扣人心弦的精彩:分蘖孕穗扬花灌浆……农人穿行在稻田中时,扑面而来的是轰轰烈烈的生命的聒噪:从田垄间的蛙虫之间,从密不透风的禾穗之间.风从远方吹来,浪潮翻滚又扑向更远的远方,与蓝天和山峦相接。等到稻穗低眉垂首,谦逊向着土地,稻禾却依然如剑伸向天空,如菖蒲如兰草有一份傲骨。“喜看稻菽千重浪”,一个“喜”字道尽了几个月夙兴夜寐的庄稼人的心情,他们惟愿日头更毒,才能让稻禾分蘖更多,谷粒更重,米饭才会更香。他们用汗水的洒落收获土地丰厚的回馈。
当大地渐渐由绿色转为黄绿,渐渐斑斓而流光溢彩的时候,农人就开始了一年的集团作战。凌晨即起踏着露水朝露沾衣到太阳君临上界再到夕阳染红天边暮色四合月亮升起,田间地头上演着"双抢"的剧目。"抢收"是"抢种"的前提,不抢回稻谷,丰收就落空,不抢在农时种下一季作物,下半年就打了水漂。不违农时是古代劳动人民都懂的道理。长久以来,南方多丘陵,机械化农业难以发展。犹如插秧时弯腰俯向大地的身影又出现了,不同的是这次不是倒退着而是前进。稻海中的身躯是弯曲的,是虔诚地俯向大地的,他们在起起落落,如恭敬鞠躬的人。每一株稻禾都能感觉到农人的掌温,聆听到农人的心跳,它们在激动地等待那个时刻,它们在一阵炫目的刺痛后躺下,耳畔犹有农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汗水溅落的声音。
脚踏打谷机是常见的。庞然大物被抬到田间,大人终于直起了腰,一只脚不停踩踏踏板产生动力,双手接过孩儿递过来的小股稻禾伸进机器脱粒,脱粒后的稻草就随手扔在一旁。 这样的收获形式较联合收割机逊色,但比起更传统的稻桶里的摔打脱粒已经先进不少。谷粒混合稻禾碎末被装进箩筐,肩挑手抬送往晒场,经过一番搏斗后才能洁净安详地躺在篾席上晾晒,稻谷吸饱阳光后被贮藏到谷柜里,以备交公粮,以备一年一家人的嚼食。直到最终脱胎换骨,成为白米,去抚慰人们的胃肠和心灵。
稻草被丢弃在一旁,农人们随手捆扎,他们又暂时站在了大地上,田野顿时变成了一个排兵布阵的战场,他们默默地吸收阳光,褪去黄绿的外衣,变成了黄褐干枯的模样。
勤快的农人不辞辛苦,又全家总动员,将它们搬离田野。在村口,在房前屋后找一棵棵大树,让稻草们紧紧的依偎拥抱,垛成了一个个草垛,成为宁静乡村的一道风景。
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草垛,让大家感到安心。鸟雀们,是最早光顾他们的。草垛中残留的谷粒,会给他们带来无穷的惊喜,让他们高兴地唱上一天的歌。那松软洁净的草杆,是他们巢中的一份温暖安适。松鼠和田鼠,就不用说了,他们乐此不疲地搬运,常常兴师动众,毫不顾忌,有时甚至就干脆安家到稻草垛中,但也许会被顽皮的孩子撞见,不幸上演家毁鼠亡的悲剧。这里也是农闲时节小孩子的乐园,撞见一窝粉嫩未睁眼的小鼠仔的情形,会引起小孩子的轰动的,比起平常在草垛间捉迷藏,抽稻草烧火烤个番薯是刺激多了。
家禽家畜们也深得稻草的福泽。
秋冬时节,小鹅刚刚孵出,它们的笼中几多寒凉,主人扯过一把稻草垫进去,鹅们一家高亢凄凉的叫声,就变成了窃窃私语,让寒夜不再漫长。猪栏上早早凌空搭了个架子,备好小山般的稻草,主人不时地撒进去,垫出一方干净温暖的空间供猪们歇息,层层叠叠地猪栏会越来越高,肥猪出栏之时,蹄下的稻草已经沤熟,已是能补给土地的栏肥,辛勤的农人把他们运回田中肥田,稻草以这样独特的方式,又回归了土地,肥沃的土地。
牛是最欢喜稻草的。
看看牛栏头的草垛,疲累的牛就有了指望。春夏时节,果腹的有田边甜美的嫩草,秋深时节,还有菜叶番薯藤填饱肚子,到隆冬雪飞,稻草就是唯一的食粮,农人当然会撒几把玉米谷粒给农家的德高望重的功臣,但更多的热量来自于曾在阳光下擎着丰收的稻草,他们源源不断,一捆一捆,老牛在四处透风的牛栏中安卧在稻草堆中,安然悠闲,细细咀嚼,慢慢反刍那稻草的甘甜和温暖,回味一年的好时光,为来年的拼命蓄力。这时,北风呼啸,白雪飘飞,老牛的眼眸,晶亮安详。
稻草也给农人提供充足的热量和温暖。
传统土灶台是一家人幸福的中心,给一家人带来温暖的一日三餐和热水,它也是一只贪得无厌的怪兽,灶口疯狂吞咽无穷的柴禾。有劳动力的家庭,在开山的日子里上山砍伐,割刈回树枝茅草荆棘灌木,拢回落叶松针,堆砌木工活后的碎片木屑,买回锯木厂的锯末,仍需要孩子们不时捡拾回路边的枯枝,甚至是洪水时顺流而下卡在溪滩树丛中的浮柴。而普通人家就得指望那高大的草垛了,虽然稻草火力不旺,热力不足,何况灰烬超多,令灶下伙夫在烟熏火燎中手忙脚乱,没有一刻空闲,还需忍受灰尘的亲近,但可贵之处,是稻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况且火力绵软,于烤饼焖饭之类极为合适,可免去烧焦之痛苦。于是一个冬天烧光一两个草垛的人家比比皆是。一个个草垛变得瘦削,一群草垛变得伶仃,人们就知道,春暖花开的日子就要到了。
而灶膛中走了一遭的稻草,变成了黝黑轻盈的草木灰,又借农人的手扑进了大地的怀抱,与大地融为一体,成就了春色中最灿烂的那片菜花黄和桃花红。
漫漫冬夜,稻草还在农家人的身下沙沙作响,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稻草,在草席下给贫寒的人们,带来棉褥子的享受,松软和温暖源源不断,熨帖大人一年劳累的筋骨,茁壮着不断抽枝拔节的年轻的躯体,直到他们的梦中,沁满禾稻的甜香和生活的喜悦,直到稻草被身子碾碎。
稻草还在农人的指间跳跃穿行,一块块草甸子织就,是农家菜的保暖衣;一根根草绳盘旋,是乡村捆扎用的利器;一双双草鞋编成,承载一双双大脚,坚实地踩踏着大地,书写新的篇章……拎回一条上塘的鱼,捆住一把新鲜的蔬菜,扎好一条元宵节的草龙,随手取来,擦干净沾满泥土的农具,一捆捆铺垫在泥泞的雪地上,填平坎坷,让满载的独轮车辗过,让上学的孩子踏过……
如果说稻米是人类的食粮,而稻草又何尝不是呢?
大片大片土地孕育生长的稻禾,托起了时光,而稻草寂静无声,在物质不丰盈的时代,何尝没有温柔了岁月,荫蔽了所有生命?
读懂稻草,就读懂了更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