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之前我都窝在村庄里。鲁西南大平原有一望无际的田野,春夏秋冬分明的四季。日出日落,云彩变幻,只要我愿意不会错过头顶青天的一丝动向。每家每户一个庭院,村民基本上很穷,靠庄稼维持生计,我家算好的,妈妈是小学老师,爸爸是小公务员,有点工资的人别人都高看一眼。再穷,却没听讲有人为房子发愁。老年人住土房,青年人住瓦房,一片祥和。
我家北面是一条长长的泥巴路,约莫五里,贯穿东西;南面是一大片树林,白杨树个个高耸入云。我的童年穿梭其间,放羊,捉知了猴,然后不知不觉长大。
有一次,我的妈妈让我去树林中放羊,我在沙土堆里找起了萤火虫,结果六只羊跑去人家田里,全部被那农人下的药毒死了。我依稀记得自己没有挨打,这可是很大一笔家庭损失!
每年夏天,六月一到,最有趣的事就来了——捉知了猴。天色将晚,若是恰逢下场雨,那就拎个水瓶赶紧行动,知了猴怕水淹,遇水会急着逃生。眼睛只需盯着地面把那欲破土而出的知了幼虫扣出来,装进水瓶里,防止它变态。天黑透了,手电筒在林中闪烁,像极点点星光,不过村民可没功夫欣赏这番美景,他们在搜寻猎物。许多人携着根十几米长的杆子,因为知了猴爬树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多了。村民捉此物多不是自己享用,而是卖钱。每日一大早就有商贩骑着自行车围着村庄吆喝:“谁卖知了猴喽~~”。
总有许多知了猴变态成功,即名声大噪的蝉。我有两个兴趣,一是发现它在我触手可及之处,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巴掌捂住,揪它翅膀把玩,甚至断其翅膀看它在地上苦苦挣扎。二是拿只塑料袋,撑支长竹竿戳知了猴变态后脱落的皮。它的皮是药材,有人来收购,我拿它赚零花钱。知了猴是我们那地的宝,明知它经济效益好,至今却没有人搞人工养殖,只盼着一年一度的夏天。
北方少水。一条黄河支道流经村庄,养育了世世代代村民。有水的大沟,南方叫塘,我们叫坑,我家的北面南面各有一个大坑。妇女用里面的水洗衣服,中年男人用里面的水洗澡,小青年在里面游泳。一个小孩差点淹死其中。妈妈应该是恐惧的,为我下水抽了我荆条。倔强而又爱冒险的孩子定让她常常担心受怕。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村里还没有通电,晚上就燃煤油灯。我就着昏黄的灯光写完作业,妈妈再帮我检查,只要全对就奖励我两毛钱。爸爸买来一台电视机,用电瓶供电。那时村里不过有两台电视机,每天晚上,老老少少挤满了我家屋子。热播剧我现在仍记得一些剧名——《八旗子弟》《秦王李世民》等。夏天太热,没有电扇,一家人都睡在院子里,挂个蚊帐,望着天上的月亮星星,听着蛙叫蝉鸣还有爸爸讲的故事,渐渐进入梦乡。冬天太冷,没有暖气,一群人围着火堆取暖唠嗑,木柴燃透恰好兴致聊尽,方才散去回家捂被窝。
村中的时光并非都如此有趣。我怕虫子,毛毛虫,豆虫,棉铃虫,提及这些词身体就会有应激反应。整日活在对软体小动物的恐惧之中,我无法热爱大自然。夏天树上爬的都是虫子,我不敢在树下乘凉,终日躲在屋里乱涂乱画,也不玩任何户外游戏。被逼放羊时,我总是躲到沙土堆里,哪怕很烫,也好过恶心的虫子。
我要离开这里,逃离不爱我的爸爸妈妈,逃离虫子,逃离尴尬,逃离贫穷,逃离无聊的家长里短,逃脱的欲望每天充斥在我幼小的心灵。而我的父母对此完全不解,他们不懂儿童心理学。我躲在房顶上到晚上八点,父母竟没有寻我,我向黑暗投降,他们朝我骂了两句便作罢。
我受了伤,拼命哭,妈妈给我包扎好,竟是由着我关上房门自己走了。爸爸工作忙,并非每天回家,即便回也是晚上。妈妈一个人要上课,要干农活,要照顾我和弟弟,那种苦儿时的我不可能懂。我不曾想为她分担任何艰辛——逃跑,是我儿时唯一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