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我曾有一个愿望,等有一天我长大了有钱了就把外婆家的老宅子买回来。如果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香巴拉,那么,这座老房子,它所处的街道、大山、河流就是我的香巴拉在现实中的一处落脚之地。
我是在外婆的呵护下长大的,儿时的寒暑假基本都是在一个叫新铺湾的地方度过。外婆故居所在的镇位于勉县西部,离县城24公里,可搭乘直达面包车或者去往宁强的顺路车,到路口沿正街直走约5、6百米就是老百货大楼,对面T字路口西边第二家就是了。那是一排带门面的土木结构老房子,前两间类似吊脚楼(楼下堆杂物),木板组成的地板有很大的缝隙,走在上面会微微颤动并发出吱吱的声音,后面跟着几间房好似一根藤上结着几只瓜。
外婆家的这根藤上共有前五只瓜,门面、前卧、灶房及后门、餐厅和后卧兼客厅。前卧有相对的两张大棕床,过年时一般都是我家和三姨家三口住,后卧有大小两张床,大床平时外爷外婆住,小床小孩子放假来睡,过年时人多住不下的时候就在门面房打地铺。大床对面是窗户和写字台,放着一台小电视,窗外是个小院子。这园子并没有特别收拾做什么用途,只有一株木槿立在这好似天井的一方天地间,连阳光都少有眷顾。外婆曾做过木槿花瓣面条给大家尝鲜,味道如何早已遗忘,记得只因为晚上被教训了,因为带来的小女友吃过面条之后竟然把满纸鲜花全部摘走了。
外爷外婆并没有土地,他们以前在公社大食堂工作,后来又归百货大楼管应该算居民吧。外爷祖籍四川,战乱时被抓壮丁到了此处,后经人介绍给镇边山里黄家梁的陈家上门做女婿,然而没过几年,16岁的外爷就成功将14岁的外婆带到镇上安家落户、就业生子,三子四女都随父姓却把母系舅舅们都叫大大也是特别,乃至后来每逢佳节家人团聚时,外公当年的豪言“上门是假的,不拐是傻的”总被儿女孙辈拿来当笑谈,用现在流行话来说,外公真真抖了一个好机灵。如此不尊老的脉脉温情,如今也只有在记忆中回味了。
新铺湾这地是有集的,土话叫赶场,隔日逢场,逢场天无论天晴下雨,各条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很是热闹。决定我是否睡懒觉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看是否逢场,偶尔也会有客人到家歇脚喝水我却还在赖床不起,但当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时,却常常有惊喜,总有笑嘻嘻的舅爷(我妈的大大)递给我一个香甜的瓜果,要么指给我看地上或麻袋或竹筐里装着的小动物,大都是猫狗鸡鸭鹅,偶尔会有野兔和竹骝,被我玩弄一阵,最终的命运不是变成我家晌午的一锅菜,就是别人家的一锅菜。
外爷外婆勤俭一辈子,没什么收入却还常常补贴经济稍差儿女,对孙辈更是十分宠溺。在我的记忆里,我是常睡懒觉的,自然很少在家吃早饭外婆总会拿钱给我买零嘴。对门元宵婆婆家的醪糟元宵要多多醪糟,东街劲道的热馒头一个怎么够,站在西街烧饼摊前又要纠结吃椒盐芝麻还是糖心,自然也少不了电影院对面的米发糕,暄腾腾的又大又香甜,至于面皮粉皮馄饨之类的我不稀罕也就没什么记忆。
填饱肚子,自然就是玩去,或独自或和小伙伴一起,也没什么打算,就跟着人流乱逛,从前街溜达到后街,顺便溜进工商所或派出所拿几本杂志,当时流行一种叫响炮的折纸,硬实的杂志封面那可是抢手货。拿着折纸,又从后街偏巷插到邮局电影院,再到卫生院的大花园里摘花扑蝶吃酸葡萄,完了顺门就下河坝,搬起石头捉鱼摸虾,没有大人是不敢独自下河游泳的。绕了这么大一圈,差不多就该回家吃晌午了,小孩子精力旺盛饭后总是不愿意睡午觉,下半天无聊了总会去找一个住在镇外朋友。顺着正街走到尾就上了公路,当时也没多少车,常常抓个蜻蜓摘个南瓜花,不知不觉走上1、2公里就到了小学和粮站,再往前就是中学和朋友家所在的 ***。当然,去外婆娘家黄家梁吃油饼馍,初夏坐在雨后的大樱桃树上吃樱桃也是再没有过的美好体验了。
夏天的夜晚最难耐,乡村也没什么娱乐,天一擦黑家家搬出竹椅子坐在街边纳凉谝闲传,不时拿起大蒲扇赶赶蚊虫,小孩子也就是用芭蕉叶做的大蝇刷子扮作太上老君玩。但等到过大年,那就不一样了。
除夕夜,被各种美味胀饱了小肚皮,几个年幼的表兄弟姐妹就端着小板凳给长辈磕头拜年领压岁钱,钱一到手立刻出门去买五毛一块一挂的小炮,拆散了装满衣兜,点上一支小香就兴高采烈的放炮去了。若遇到谁家大人拿着长筒子放花弹那就更要笑闹许久,并去争抢那花炮筒子玩。放完炮,八九点钟就该吃夜饭了,平时都很简单过年就丰盛得多,除了必须的饺子,还要用老铜壶温上一壶酒,蒸几盘各色腊汁野味,馏些馒头,办几样小菜,再煮上一大锅鸡蛋醪糟。大人们吃毕就再次投入到修长城的伟大事业中去了,打着守岁的名号,这事业常要进行到初一早上六七点方才作罢,而这时,来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浆水面那叫一个酸爽过瘾,舅舅或大表哥出去放挂迎新炮,年岁就这样不容置疑的更替向前了。
上高中时,外爷外婆卖掉老宅,被子女接到县城定居,直到去世都没再回过新铺湾,待到他们先后病逝,为了方便祭扫,骨灰就安葬在定军山南坡,日夜遥望那无法归去的家。
后来我大学毕业又工作,结婚第一年的冬天曾兴起驾车同父母丈夫重游故地。以前觉得很远的路程,自驾不过20分钟就到,把车停在偏巷,想用双脚把儿时快乐的脚印重新踩踏。一路走过,全是水泥路面,相似的新旧水泥楼房,正街的老店面仍在,过去古朴的木头板子门面却已不在,坐在老房子里的人认识的也只不多几个。虽然逢场又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街上行人却是稀稀落落、屈指可数,大多还是镇上的居民。满眼的景象,和任何一个发展中的老乡镇街道并没有什么区别,面对这样一个让人茫然的集镇,我变心了,我曾想买回老宅的愿望消失了。也许,在很多年前,这个心愿就消失了吧。
如果说,老宅承载着我儿时最多的欢乐,那外爷外婆的爱才是这座老宅生机的源泉和支撑。当年外爷外婆为守护子孙卖掉老宅离开这片土地,就像鸟儿飞离老树上的旧巢,待到他们故去,返巢的小鸟对这巢这树也就再无留恋。精魂已随斯人去,独留空巢莫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