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普通读者

12年前，我大学毕业，去一所中学教语文，当班主任，带一个美术特长班。

很多学生都是成绩不理想，转而学了美术。中考成绩差，多是初中学习习惯不好所致，初一到初二转换出了问题。

班里有个睡仙，每天准时到校，睡觉，放学后满血复活。大家相安无事。

终究不能放任他长期如此，老师也是有面子要顾的。语文课是我这个班主任上的，他多少给我点面子，睡姿很隐蔽。我到处给人说，语文课有人睡觉，是语文老师的耻辱，说明语文老师不能吸引人。但凡事都有例外，我就算上课讲出花来，他都无动于衷。

多年后，我的一个学生跟我回忆，说她从来没有听古文课听得那么开心。但我心里记着的是，那节课我精心准备，使了好多段子，这位睡仙仍然安安静静地睡着，好像是为了表示对我的尊敬，他没有打呼噜。

只有使绝招了——找家长。我本来发誓，自己当老师以后绝对不会干这么卑鄙的事情。好在我还有廉耻，请来家长，只吩咐了一件事：给自家孩子买套书——《金庸作品集》。

我把这个孩子请到办公室，给他布置任务：从《射雕英雄传》开始，每天最少看50页，多看不限，看完可以睡觉。我没有更多的道理可讲，一定有一些孩子是对人生道理免疫的，但没有人不喜欢听故事、看故事。

刚开始读很艰难，金庸的小说进入起来是比较慢的。看他每天对着《射雕英雄传》打瞌睡，我掐死他的心都有，觉得自己对不起金大侠。但没过多久，他适应了阅读节奏，被故事吸引了。每天按时读完布置的页数，来办公室给我讲完今天所看的故事内容。然后，有一天，我发现，他上英语课的时候，竟然没有睡着，而是盯着黑板。

下来跟他交流，问他是不是对英语课有兴趣了。他说：“别多想，我就是在想，黄蓉到底是长什么样子，然后看英语老师两眼，对比一下。”

他读完了《射雕英雄传》，来问我下一本读什么。我问他，读完有什么感觉，他支吾了半天，说了一句：郭靖有些可怜。我心里一动，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情。我知道可以开始下一步了。我告诉他，下一部开始看《神雕侠侣》，但是，看小说的游戏，要升级了。

找来他崭新的作文本，我布置任务：“从今天开始，每天定量抄写《神雕侠侣》，最少抄5页。”他晃了一下，细声问我：“你的意思是……抄完这套小说？”我得意地点了点头，告诉他：“莫惊恐，莫慌张，这种事情不疯狂，老师我当年，也是干过的……”

17年前，我正在准备高中第五年的生活。

又一次备战高考，老师们用来打鸡血鼓劲的段子听熟了，人正在宝贵的迷茫期；揪着头发背单词，假装听数学课，和同学打赌，历史书哪一页脚注里写了什么内容，语文课则完全不想听。

那是挺危险的一个时期。遥远的大学有多好，是身边的亲戚朋友描述给你的，但他们都没上过大学。老师的苦口婆心显得很幼稚，现在想起来，其实是我们自己幼稚。

总得在语文课上干点什么吧！又一次一起奋战高考的原振侠，刚经历了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把日子过得跟拍电影一样，他有一副珍贵而扭曲的灵魂。他一脸慵懒，无心做题，却在看书，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笑傲江湖》，问他这是干吗。他说：“左右无事，索性温习一下。”

嗯，这是件正经事！

我也在书兜里乱翻，想要找一本出来读，抽出来的是《神雕侠侣》。我看书向来粗疏，不及原振侠读得精细。他原本是我认识的人里最适合去读书的一个，结果最后变成一个无耻的商人了。为了能让自己在这段危险的岁月能尽快静下来，我把心一横，抄他娘的，反正，金庸的文字那么好！

有多半个学期吧，我白天上语文课在学校读属一段《神雕侠侣》，晚上回去一笔一划抄写。那段时间，我重新认识了郭靖、黄蓉、杨过和小龙女。刚开始，我不理解洪七公和欧阳锋这种仇敌，怎么就能在华山之巅尽释前嫌、相拥而终。我隐约觉得，这是我们干枯拘束的人生无法触碰的高度，我心里开始挣扎，想去靠近他们。

因为白天先读过了，抄写的时候又慢，故事熟悉之后，就开始琢磨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关系。当时不知道，这是我真正读书的开端。书里的人物从故事里脱离出来，故事变成了人生。我开始揣摩他们的心事。到了最后，我甚至开始思考和怀疑他们的人生；思考金庸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此这般对待笔下的一个个人物。他是在安排人物的命运，还是被这一帮人裹挟着一起前进。

我还记得，在抄到《情是何物》那一章时，杨过痴痴地盯着崖壁上用剑尖刻的两行字：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这些很熟悉的情节，此时突然变得陌生了。我开始为杨过担心。粗略估算一下，他当时也就是不到20岁的样子，跟我同龄。

这是我第一次开始认真为一个书里的人物担心，这种担心，预示着我不再放肆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开始通过书，主动和这个世界产生瓜葛。

我不能想象杨过未来的16年要怎么过，他会有什么样的未来。我甚至在想，如果金庸就此把小龙女埋葬在山崖之下，变成杨过一个人孤苦余生，将会是怎样一番情状，这个故事说不定就此变成一部悲剧的杰作。

我在当了语文老师很久以后，慢慢开始理解，这才是语文课应该给学生的东西。

一个故事、一篇文章，甚或是一首诗，要的就是通过它们培养学生对人生的敏感，不能只是关注眼前的衣食住行，和未来的福禄寿喜，而要关注人生本身，在阅读、思考、感受文字里的人生时，不断反顾自身，思考更广阔的人生，对更细微的世界产生兴趣。这样的人生，直通向有趣、温和、宁静和广阔。这些文字里的人生、世界和我们现实的生活不断重叠，让我们的世界变得开阔而美好。这才是好的，是一个语文老师应该做的事情。

后来，我也不知道那个学生是不是最终抄完了《神雕侠侣》。

我仅带了他们一年多，这部小说他抄得磕磕巴巴。从读到抄，我有巨大的图谋，他则有疲惫和懈怠。这不是一个教育成功、差生逆袭的故事。这个家伙还是每天都得睡一会儿才行，但他还在坚持抄，虽然无法做到每天都能完成我定的抄写额度。一面抄，他又一面跳着读完了《倚天屠龙记》、《笑傲江湖》和《鹿鼎记》。

我记得，他读完《鹿鼎记》之后，一脸开心来跟我说：老师，这个韦小宝太好了。我不知道他欣赏韦小宝的哪一点，是来自底层的无所谓畏惧的痞气，还是贪污了大把银子、有七房媳妇的得意。我们作为师生的时间太短暂了，我帮不了他更多，只是希望这些故事能从此走进他的人生里。在某个合适的时候，故事里的某个人能走出来，变成他的挚交好友，能帮他渡过某些人生的难关。

到我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神雕侠侣》他好像才抄到《侠之大者》那一章。抄了这么久，也不是一点儿进步也没有，他开始写作文了，这恐怕是他抄小说唯一的好处。那么多内容读熟、抄下来了，金庸的文字又是那么好。原本他写作文，下笔干枯欲死，书读熟、抄过了，现在他也能勉强写够800字了，让他的父母惊讶，也让他自己惊讶。

我批改他的最后一篇作文里，他好像是这样写的：杨过为了救小龙女，去刺杀郭靖。杨过是有些矛盾的。他知道郭靖死后，很多人都会死，但他还是想救自己的爱人，这是个很难的选择。人的一生里，总会有这种很难选择的时候……

我看了有些惊讶，在作文本上批了一个大大的字——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