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从八点到十一点,整整三个小时,不是骑车就是走路,李达康是觉得腿有些酸,但也只有一点点。
李达康的身体素质其实向来不错,而他也就是仗着他的好身体,才能经常加班到深夜,经常一日三餐没个准点,甚至一月的天气在大晚上的不穿外套站一夜,还能腾腾腾飞速下了手脚架,跑得跟脚上踩了风火轮似的。
可惜他如今遇上了沙瑞金。
他的额头已出了微微的薄汗,沙瑞金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达康同志,这儿风景不错。”沙瑞金把自己的自行车交给了白秘书暂时保管,他则走到了河堤栏杆旁,笑着对李达康说,“我们在这儿歇歇?”
李达康很欣慰,原来不止他有些累,沙瑞金也还是累了的啊。
风细细,柳斜斜,湖水清清且泛着涟漪,李达康也将自己的自行车交给了金秘书。栏杆前,只剩下了他和沙瑞金两个人。
“你不是要跟我说什么私事吗?”沙瑞金这时才问。
“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向您跟组织有个交代。”李达康虽然还是保持着笑,但语气却正经起来,身体也站得笔直。
私事,还得和组织交代,沙瑞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是你要跟夫人离婚?”
“您怎么知道?”李达康愣了一下,这人会读心术吗?可他也在瞬间放松,不再站得那么笔端,手肘撑在栏杆上。
还是撑在栏杆上舒服,李达康想,腿没那么酸了。
沙瑞金莫名的感到喜悦。
他不知道他这种喜悦从何而来。大概因为李达康在他面前终于像朋友一样那么放松了,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然后才回答李达康的问题。
“你们都分居五六年了,省市机关那么多干部都知道,这种事情传得还不快?”
“其实我们俩分居,已经有八年了。”李达康笑了一下,却说出一句沙瑞金没想到的话。
八年,沙瑞金听到这个数字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就是在八年前,李为民落马,林城开发区陷入最艰难的困境;也是在八年前,李达康与他之间断了通信往来。
沙瑞金这一路上都在后悔,八年前的自己为什么不再写封信对李达康表示支持;也遗憾,八年前的自己不在汉东任职,即使支持也无法用行动来表示。可是欧阳菁与李达康的关系那么亲密,本应该是最能给予李达康支持的人。
八年前的李达康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既然没感情了,怎么不早离呀?”沙瑞金承认自己这句话问得有私心。
能配得上李达康的,必须得是在各个方面都能完全理解他、支持他的的人。
“欧阳菁不离,我为了面子呢,一拖就拖到现在了。”李达康解释说,“不过她现在跟我说,要去美国;按照中央的规定,我们俩要是不离婚的话,我就得离职。”
“你可不能离职。我刚到汉东来,还指望着你改革打冲锋呢。”
这句话是沙瑞金的脱口而出,却也是这一路他们交谈了这么久之后,他想要对李达康说的最真心的话。
“好,既然你告诉了我。”沙瑞金又清了清嗓子说,“那建议你起诉离婚。”
欧阳菁配不上李达康。李达康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就得配一个在各方面都能完全理解和支持他朋友的——沙瑞金还是这样的想法,他知道自己是有私心的,但仅仅是这样的私心而已。
李达康点点头,语气真挚地说:“谢谢沙书记对我的理解和支持。”
原本李达康是以为自己不会在意有没有人“理解”和“支持”他的,自从政以来的这么多年,理解和支持他的人那么少,他都无所谓,直到如今真的有了一个人在各方面都能完全理解和支持他,这种感觉原来太美妙。
美妙到李达康不知不觉有些贪恋这种感觉了。
李达康突然想起前些天省委常&委会议结束后沙瑞金问他的话——为什么他们遇见时,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呢?
他现在可以在心里回答,或许,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真的可以创造太平世界。
李达康越发期待起沙李配来。
或许,汉东真的能在他与沙瑞金的联手之下有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好的变化。
他们又在杨柳依依的湖边聊了许多,李达康向沙瑞金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两个人思想与信仰上的一拍即合,使得这场聊天愉快到谁都不愿意结束。
最终是沙瑞金看了一眼表。
“达康同志,我们去比赛。比完后再吃午饭,谁输了谁请客,怎么样?”不待李达康出声,他又即刻说,“不过,你不许故意让我,拿出你的真水平。你有没有让我,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李达康的心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他当然清楚沙瑞金的实力,知道沙瑞金有过从军甚至上战场的经历,也看过两次沙瑞金施展擒拿术的身手——但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想要赢了沙瑞金。
赢了这样的人才有成就感啊!
平时他肯定是赢不了沙瑞金,可这会儿沙瑞金那辆自行车没调速啊,只要自己拼一把。
和领导比赛不能拼,但和朋友比赛呢?
“好!沙书记,那说到做到,谁输了谁请客。”
两个人离开杨柳河畔,找到锁在一旁由秘书看管的自行车,推着它走到大道上。沙瑞金笑了笑,率先开口:
“上车吧。”
“比赛开始?”
“看谁是冠军呐。”
“那我就不让你了。”这一次李达康没意识到他对沙瑞金竟没称呼“您”字。
“好。”沙瑞金微笑之后已瞬间上了车,“开始。”
李达康真的没让沙瑞金,但他发现他居然还落在沙瑞金后面。而这时候沙瑞金竟还眨眨眼睛,对他笑一笑:“看谁快啊。”
还没比到后面呢,没调档的自行车骑到后面能不累吗?李达康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笑着叫了一声:
“加速!”
“你加速。”沙瑞金看着落在后面的李达康,心里想笑。
然而此时的沙瑞金内心不可谓不高兴。
自他来汉东与李达康重逢后的第一次接触,他便发现,李达康比起以前好像已变了许多,身上似总有一层铠甲穿着,待自己的态度看似热络,其实疏离。他始终不明白李达康如此转变的原因,到现在依然不能明白。
可是至少,现在的李达康终于对他打开了心防。
沙瑞金的心情好到没法用语言形容。
十七、
不出意料的,比赛冠军是沙瑞金。
到达目的地千亩玫瑰园的园门口之后,李达康的喘气声已有些急促,下了自行车,双手把住车把,站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没动。
“达康同志,你输了,请客吧。”沙瑞金挑着眉走到他身边,声音里带着得意。
李达康后悔了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当过军官的人比赛。
李达康向来少有服过谁,但看着沙瑞金那辆没有调速的自行车,他此刻由衷地佩服起了沙瑞金的体力。
“走吧沙书记,我说话算话,我请客!”他将自行车交给了金秘书,走在了沙瑞金的前面,“去玫瑰园。”
千亩玫瑰园里也有餐饮店,主打绿色纯天然无污染食品。饭后还有玫瑰鲜花饼,滋味可口——因为不添加食用香精,那种甜是很淡的,淡到几乎品不出,但回味却无穷。
沙瑞金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尝着鲜花饼,看着楼下漫山遍野一大片的火红玫瑰花。
李达康坐在沙瑞金的对面,用勺子舀着一碗汤喝,半点都不拘束,看了沙瑞金有一会儿,忽问:“沙书记喜欢吃这个?”
“味道不错。”沙瑞金点了头,“去年我和几个同志代表中央去云南考察了一段时间,也吃过他们当地的玫瑰饼,和林城的鲜花饼是完全不同的味道,各有风味。”
他顿了顿,最后微笑说:“但我喜欢林城的。”
“其实原来玫瑰园的玫瑰是只有观赏玫瑰,没有食用玫瑰的。”李达康手肘撑着桌,身体往前倾了倾,“但是食用玫瑰更实用不是?所以是我让他们把食用玫瑰的招牌也得打起来,除了这鲜花饼,还有玫瑰花茶、玫瑰花糕、玫瑰花糖、玫瑰花酱等等,都是我们林城玫瑰园的特色。至于这鲜花饼呢,也是我想的,那是云南那边的特产,要和云南那边一样我们是比不过,与其学他们,不如我们变个花样做,做成不一样的。”
他一说起与工作有关的事,就有止不住的兴奋。
“达康同志你这个想法很好。”沙瑞金突然插话,“我听说,你六年前刚到京州时,就和市委的同志们定下了目标,要把京州打造成可以比肩一线城市的存在,但得是和北上广深那些一线完全不同的类型。”
“是啊。”李达康很欢喜沙瑞金把话题引到了他喜欢的方向,“那些发展得好的城市的经验,我们该学的还是要学,可却不能一味地去模仿,那只会把自己的路给学死了、堵死了,要知道每一个城市都有它们的与众不同之处,我们作为城市的管理者,就得像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它们,找出它们的特点,给它们打造出一条最适合它们的新路。”
是打造出,不是找出。道路,原本就是由人打造出来的,就像李达康曾经打造金山的道路。
他们不知不觉就从一个鲜花饼谈到了城市建设的问题。
沙瑞金颌首表示赞同他的话,两个人又就着京州这座城市的特点与其适合的道路谈论了起来。期间,李达康不但说到了光明峰项目,还说起了他目前计划中的老城区改造项目。
活了大半辈子,能找到一个和自己在人生信仰和工作理念上都这么合拍的人,李达康觉得确实难得。这时忽又想起,他与沙瑞金其实曾经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书信。
那时他们在其他事件上的看法就很一致,只不过因为组织上有纪律,他们那时并没有怎么谈工作。
李达康突然想重拾起和沙瑞金的书信交流了。
这个念头也就一瞬,他便抛开,因为如今已不合适。
“达康同志,还记得我们之前互相通信的日子吗?”沙瑞金似是与他有心灵感应,这时倏然说,“我们重新做一回笔友怎么样?”
“哦,市委书记有工作汇报不打电话到省委办公厅,反而把信寄到省委大院一号楼?沙书记您觉得省委大院的门卫看到信封不会奇怪啊。”
这一回李达康没再腹诽,而是有什么话直接说出口了。
沙瑞金沉吟片刻:“你说得对。”紧接着又说,“那我们用电子邮箱?”
李达康没再矫情,他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
沙瑞金笑了笑,起身走到李达康身边的椅子坐下,撕下一张店内墙上贴着的供客人们写意见的便签纸,再掏出夹在衣服内兜的钢笔,一笔一划在纸上写出了自己的私人电子邮箱。
他把便签纸递给了李达康,说:“我等着达康同志的信。”
为了符合玫瑰园的气氛,饭店在便签纸的右下角印有一朵玫瑰的图案。
还说不在意我八年前没回信的事,李达康低着看着便签纸想,这意思明明就是我要先写信啊?不过,八年前的事,李达康也确实认为自己有错在先,他想了一想,抬起头的同时露出一个笑容,说了一声:“好。”
很阳光的更带了真诚的笑容,沙瑞金蓦然间一失神,随即他的身体鬼使神差地便往前微微倾了倾。
两秒钟之后,他瞬间起身。
然后,他走到他原来的位置坐下,不发一言。
沙书记这是怎么了?李达康看着沙瑞金这一系列的动作,只觉得莫名其妙。
沙瑞金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既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心情复杂——他刚才想要做什么?
他想吻李达康?他想吻自己的同事?
他竟然想吻一个男人!
十八、
李达康发现自他们离开玫瑰园之后,沙瑞金一直有点奇怪。
似乎总是沉思着什么事。
难道是工作上的事?可若真是省委的工作,自己一个市委书记是无权干涉的,就连单纯询问都不太好。犹豫了一会儿,李达康带着沙瑞金去了开发区别的景点考察。
管他沙瑞金有什么工作问题思考呢,这是自己的地盘,那就该自己表现。
李达康的嘴皮子利落,又兼声音清锐好听,讲话时脸上笑容灿烂,介绍起开发区项目时手上动作不带停地一边比划。
沙瑞金的确被李达康吸引了过去。
无论有什么问题他都不打算再去琢磨,因为他此刻只想与李达康谈天谈工作,交流彼此的思想。
回到招待宾馆的时候已经是六点了,两个人吃完晚饭,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李达康直接躺到了床上。
骑半天的车,走了半天的路,李达康的腿已经酸得要命了。
也就躺了十来分钟,他看着前方墙上挂着的时钟,时针指向了六点四十五,于是瞬间起身,他摸出手机,给金秘书打了一个电话:“小金,通知大家开会。”
一边说,一边走向一张桌子,打开桌上笔记本电脑,开始今天晚上的视频会议。
沙瑞金则坐在他的房间里等着看新闻联播。
但他的脑子里想的却另有他事。
作为一名优秀公务员的沙瑞金在今天下午只分了一会儿的神,便将所有注意力都投入了对林城开发区的考察调研中,因此这会儿他得拿出一个专门的时间来思考一下自己今天中午的行为。
想了想去,他发现自己想的竟然都是李达康。
李达康在清晨的薄光中迎着自己一路小跑而来,李达康在杨柳依依的湖边对着自己笑,李达康骑着自行车冲着自己说“加速”……如果他不停地回忆起这些令他心动的画面都可以解释为他对李达康的友情,那么,在想到李达康笑着称呼他“金子”和“金子哥”时,沙瑞金发现他再次生起想吻上他脑海里的那个人的冲动。
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不欺骗别人,也不欺骗自己,沙瑞金承认自己确确实实确确实实是弯了。
被李达康掰弯了。
糟糕的是,罪魁祸首还不知道这件事,且是个直男。
不过,既然李达康能掰弯他,他就不能掰弯李达康吗?
达康同志说得好,法无禁止即自&由。
沙瑞金在为人处世中从来都是温和沉稳中带着深藏不露的强势与霸道,但与此同时,他却也具有极高的道德自律,因此李达康与欧阳菁如果恩恩爱&爱、生活得幸福美满,不管他对李达康的爱有多深,他都会尽全力压抑隐藏这份感情——可是现如今李达康不是马上要离婚了吗?
在李达康离婚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向李达康表白自己心意的,但李达康离婚之后,他沙瑞金想要干的事还没有干不成的。
很快想通了这点的沙瑞金关掉电视,新闻联播也不看了,直接出门向着李达康的房间走去。
沙瑞金走在走廊的时候,李达康正看着电脑屏幕里的几个下属,一张冷漠得没有表情的脸,语音锋利如剑,说出的严厉语句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说到激动处,他正想拿手里的笔敲敲桌子,却忽听见门响。
脸上神色不变,只是眼神更冷了些,他说了句:“稍等一下。”
随即起身去开了门。
看到沙瑞金的那一刹那儿,李达康的唇角立刻扬了起来,眼角的冰霜也即刻因这笑容而融化,“沙书记,您怎么来了啊?您看您现在来……我这会儿正在开会呢。”
沙瑞金在思考李达康这个瞬间变换面部表情的原因究竟是因为他们是朋友,还是因为他们是上下级?
是前者,省委书记沙瑞金决定,不管李达康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把原因归之为前者。
然后他愉快地问:“开会?”
“一个视频会议。”
“哦,那你开你的吧。”沙瑞金说着便要进门。
“诶沙书记——”李达康一只手按在了沙瑞金的胳膊上,“他们是都是市委的同志。”
“我知道。你开你的会,我不打扰你。”
“不是,您是不打扰我,可他们要是看见您在我房间里……”
“我在你房间里又不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怕谁看吗?”
“你把他们吓着啊!”李达康就不明白了,这人平时那是一颗七窍玲珑心,怎么这会儿不知道脑子就不知道转弯呢。就算平时市委现场开会,也没有一个省委书记跑去旁听的道理。
沙瑞金不由笑了笑,看着李达康依然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决定不再逗对方。他点点头,说:“那我在楼下等你,你开完会来找我。”说完转身就走。
林城市委的招待宾馆就建在万亩香荷湖的湖岸边。李达康开完视频会议,只怕沙瑞金有什么工作上的事,不敢怠慢,下了楼,很快便发现正在前方沿着湖岸跑步的沙瑞金。
李达康此刻只有“佩服”两个字可以表达他的心情了。
刚好返身准备往回跑的沙瑞金也瞧见了李达康,他笑一笑便即刻跑到了李达康的面前,“达康同志,会开完了?”
李达康点点头,随后问:“您今儿白天骑了那么久的车,又走了那么久的路,不累啊?”
“其实,今天我那辆自行车没有调速。我本来是想让让你的,没想到……”沙瑞金拍了拍李达康的肩,“该锻炼了,达康同志。什么时候,和我一起跑跑步?”
李达康没出声,他才意识到他今天白天认为沙瑞金特意骑没调速的自行车是脑子进水——是多么错误的认识。
原来脑子进水的是他自己。
“达康同志想什么呢?”沙瑞金笑着问。
“我想我们中国军人的身体素质实在太好。”李达康上前了一步,一挑眉,“我很为我们中国的军人骄傲。”
沙瑞金因为李达康这挑眉的动作差一点心跳加快。
“对了沙书记,”李达康这时却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我们聊聊吧。”
“聊?聊什么啊?”
“聊什么都行,你喜欢聊的,愿意聊的。”
“那……”李达康思考了一会儿,“沙书记,今天我跟您讲的京州老城区改造计划还没有讲完,我再给你讲讲我的具体想法?”
目前已是下班时间,其实李达康不太确定沙瑞金是不是愿意听他讲这个。
“好。”沙瑞金的回答并没有犹豫。
李达康在城建方面的思维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的,听李达康讲他对城市建设规划的想法,实在是一种享受。
十九、
从林城回到京州,沙瑞金与李达康坐的是一辆车,汉000001的省委专车。
起因只是源于,他们在上车前聊到某个工作问题,正聊得畅快,李达康走到自己的专车面前,颇有些不舍地望了沙瑞金一眼。
“达康同志,”沙瑞金邀请了他,“我们车上接着谈?”
李达康笑着应了一声。
约摸一个半小时后,奥迪车抵达京州市,沙瑞金吩咐了司机一声先去市委大楼。到达目的地,就在李达康要下车之际,沙瑞金却在他耳边突然轻声提了一句:“别忘了,信。”
一个“信”字,李达康明白是了什么意思。他冲着沙瑞金扬眉笑,点点头。
断了八年的信要写,但最重要的是工作先得完成。于是忙碌了一天的李达康,终于在夜色黑透时批完最后一份文件,回到家,脱下外套时摸&到衣兜里的便签纸,他想了一想,随即走去书房,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李达康从做秘书起便有一个习惯,什么东西都要分门别类整理好,别人寄给他的信,他也都放在了一个地方,只是因为太多,要找出沙瑞金最后寄的那一封不容易,一封封地翻到那封时,时间又过去了好一会儿。
老实说,当时沙瑞金信里写的什么内容他已记不清。
一本书的读后感,一个关于某热点新闻的看法。
好书嘛什么时候交流感想都不迟;当时的新闻在八年后虽已算不上新闻,可却成为历史,也是值得探讨的。
李达康在电脑邮箱里打完回信,沉吟片刻,点击发送,便立刻关了电脑,洗澡睡觉。
这么晚了,他不认为沙瑞金能很快给他回信。
第二天晚上查看回信时,才发现沙瑞金的信回得确实不快——那是因为沙瑞金回信写得够长,洋洋洒洒几乎把自己这八年的事情都交代了一遍,末了又重点聊了他到京州后对京州的观感。
于是李达康根据沙瑞金信件内容的最后部分愉悦将回信写成了京州发展工作报告。
这让李达康的心情不错。
李达康的好心情持续到了他送欧阳菁去机场的那一天。
之后的各种烦心事都不少,每天还有许多工作要完成,李达康忙到不可开交,又想着这几天沙瑞金也去了吕州调研,怕是也没时间看什么信,他索性决定,信就再晚些回好了。
自听季昌明汇报了李达康送欧阳菁去机场那事之事,沙瑞金一直在等李达康亲自来找自己做一个解释,可没想到李达康的解释没等到,连李达康的回信也再次等不到了。
沙瑞金坐在巴士车靠窗的位置,看窗外灯火辉煌的吕州街道,可他没法怪李达康,这一天的吕州调研,反倒让他在想起李达康时心底有一种更心疼的感觉蔓延。
他很想给李达康打一个电话,但忍住了。
还是亲自见了面再说比较好。
回到京州之后,他的事多,也没空第一时间联系李达康,于是两人再次见面,是在省委办公会。
两个人一旦一起开会,便有天然的默契,就像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战友,一个眼神,就知道他们的炮火该往哪里打。
而会议结束之后,沙瑞金先留下了高育良和李达康,最后又单独留下了李达康。
李达康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玩笔,或许是刚刚还提到欧阳菁的事,他的表情有些许落寞。沙瑞金则走去了他面前的会议桌坐下,也不出声,心里实在很不爽。
“沙书记,您留我下来是有什么事啊?”领导不说话,那就该自己开口了。
“现在是下班时间了,我们去老城区转转吧。”
“老城区?”
“是啊,上次在林城你就和我谈到老城区改造计划,我一直没空去瞧瞧。”沙瑞金坐的位置高,便始终低着头看向李达康,“这回你带我去实地转转?”
“好嘞沙书记!那我们现在就去?”李达康的笑容又扬起来了,眼睛里都透着兴奋。
沙瑞金发现他还是喜欢这样的李达康。
“达康同志,我就说,你还是多笑笑好看。”沙瑞金拍了拍李达康的肩。
啊?李达康一怔,这话究竟要他怎么回?
“刚才看你挺不高兴的样子。”沙瑞金接着问,“是因为我在会上批评了你的缘故吗?”
“沙书记哪儿的话?”李达康赶紧摇头,旋即便将脸上笑容换成了乖巧笑,“我觉得,您刚才在会上的那些话说得很好,我确实应该接受您的批评,检讨我的错误。”
“达康,你应该明白,”沙瑞金的声音却更沉了,“在会上我得做到公平对待每一位同志。”
这话的意思,差点就没赤&裸裸地说,我就是向着你的,所以得在会上装装公平的样子给其他同志看。
李达康一下子笑了。
他当然高兴沙瑞金这句话的态度,他也确实感受到了沙瑞金对他的偏爱——他担心许久了他送欧阳菁去机场的事是否会影响他的仕途,没想到在刚才就被沙瑞金一句话简简单单定性为“缺乏警惕性”。
“沙书记,谢谢您。”李达康的语音颇为诚挚。
“谢什么?”
“您明白的,沙书记。”
“我不明白。达康同志,在工作上,无论我做什么,你其实没什么需要谢我的。因为我说过,我需要你改革打冲锋,所以如果有不应该泼到你身上的脏水,我是替京州的人民帮你挡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对李达康而言,没有什么比有人能赏识认同他的能力与抱负,更令他感到欣喜的了。
而除了欣喜之外,沙瑞金的话,还让他有些感动。
“走吧,我们边走边聊。”沙瑞金笑着起身。
二十、
坐电梯下楼的时候,沙瑞金还接着之前的一个话题聊了起来。
有关欧阳菁的话题。
李达康心里有点烦,不是说好了民&主生活会上再谈的吗?这会儿是想让自己提前自我批评?
沙瑞金仿佛是看出了李达康心里的想法,拍拍他的肩,笑着说:“你刚才跟我说,你心硬了一辈子,可后来心却软下来……所以,你现在对欧阳菁还是有感情的吗?”
哦,李达康觉得自己明白了,原来沙书记不是想听自己提前自我批评,而是八卦啊。
“都分居八年了,哪还有什么感情?”李达康走出电梯,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不过……要说感情嘛,曾经确实是有的,要不然我和她当初也不会结婚,也不会一起过了那么多年,但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可能的确是我太关注工作,而忽略了家庭吧,是我对不起她。可她要的其他东西,我是绝对没法给她的,所以她的最后一个要求,我想着也不违反原则就答应了下来,没想到……”
“所以嘛,你还是缺乏了警惕性。”沙瑞金此时笑得格外开怀。
李达康颇觉莫名其妙地看了沙瑞金一眼,听见自己下属婚姻感情生活不好,至于这么开心吗?
“达康同志啊,”沙瑞金突然又问,“那你现在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李达康发现他领导兼老朋友不是一般的八卦。于是想了一会儿,他玩笑似的问:“沙书记这是要代表组织给我介绍吗?”
两个人这时已走到了省委楼下的院子里,微风拂过一旁的绿柳,沙瑞金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还真是组织要介绍啊?李达康在心里盘算了起来。
老实说,如今京州的工作这么忙,他每天加班都加不过,哪还有时间处什么对象?况且他和欧阳菁分居了这么多年,一个人不也过来了嘛。只是,如果真是组织想要介绍,从政治角度考虑,就算他不愿意,他也不能立即回绝。
欧阳菁那样性格的人他现在是再伺候不起,如果一定要再找,那也得找一个不但不影响自己工作的、还能像沙瑞金这样支持自己工作、在任何时候相处都不会感到烦的人。
李达康被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脸色一变,蓦地退后了一步。
“达康同志,你怎么了?”沙瑞金的神色和语气里都带着关心。
沙瑞金毫不掩饰这种关心。
“没什么。”李达康摇摇头,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刚才的想法实在是对不起沙瑞金这个朋友,随即他看向一旁的垂柳,笑了笑,“其实不用劳烦组织这么为我费心了,我这个人在生活里不但无趣,用欧阳菁的话说,其实也挺无情无义的,有谁看上我啊?”
“为什么你要在意欧阳菁的说法?”沙瑞金却上前了一步,离得李达康更近了,“谁说你无情无义了?谁要是这么说你,那金山、吕州、林城和京州的人民群众可不要答应。”
他又顿了一顿,声音更加低沉醇厚,如同珍藏多年的美酒,“我也不会答应。”
李达康觉得自己的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他愣了一会儿神。
怎么回事!两秒钟之后,李达康不由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自己脑子刚才是短路了吗?他调整了脸上的微笑,话锋一转:“沙书记,我还是先带您去老城区吧。”
从省委大楼到老城区,有一段挺长的路要走,沙瑞金与李达康都没有坐车,漫步而行,也算是“微服私访”。
李达康在京州主政六年,平时“微服私访”的时候多了,对路况也熟,他带着沙瑞金走过那条街,穿过这条道,指着一个又一个建筑,在避开人群的时候小声与沙瑞金谈它们的历史,语气里不无自豪。
警卫秘书则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这是人民的京州,却也是李达康创造出的美好繁华亦适宜人民居住的京州,沙瑞金看着李达康,心里不由也跟骄傲起来。
直到他们到达老城区。
夜幕已降了下来,老城区和方才他们走过的繁茂街道不同,首先亮化工程便做得不够好,只有天上几颗星与一旁几根路灯闪烁着微光,两侧是老旧的楼房与墙。
李达康没再笑了,脸上表情颇为凝重。
“这里和其他地方差别很大啊。”沙瑞金说。
“可都是在京州。”李达康语气郑重,“明明是一个城市,走路也走不了多久就走了,可却有如此大的差距,如果再不改造,再不解决这里老百姓的居住条件,那是我对不起这里的人民啊。”
因为这条街上也暂时没有了别的人,他们才可以放心大胆地聊工作。
“其实就目前我们中国而言,几乎是每一个省每一个市都存在这样的问题。”沙瑞金点点头说,“就拿我们汉东做例子,像京州、林城这些地方已经是闻名全国的大城市,还有吕州等地也算得上繁华。可是呢,同时我们汉东还有那么多的县和乡,我前些天调研去看了,不但穷,甚至好些地方交通都不完善。这些城市和农村的贫富差距之大,让人触目惊心啊。”
“是啊沙书记,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问题。”李达康觉得沙瑞金的话说到他心坎里,“尤其是很多主政者因为这个缘故,就越发地大力支持发展那些原本就繁华的城市——底子好嘛,就好发展,GDP和政绩不也就出来了?可对于贫困市县,不好改革,他们怕改革出问题,就不去管,长期以往,贫富差距哪能不越来越大?”
李达康这番话,骂的人可不少。
可是沙瑞金觉得,这才是真实的李达康,不近人情的霸道之下有着一种独属于他的理想与傲骨、以及大爱。
“所以,你要改造老城区?”
“是。”李达康颌首,“既然为政一方,就应该对得起这一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民。”
“达康同志,我支持你的想法。”沙瑞金停下脚步,转过身,注视着李达康的眼睛,“而且,我现在既来了汉东,我也会尽全力做到对得起汉东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民。”
因为目前还不能给李达康一个确切的保证的关系,沙瑞金没有说,他是想与李达康一起做到这点的。
沙李配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工作中,都应该成真。
李达康笑着点了点头,他相信沙瑞金的话。
多年前的两次偶遇,这段时间的接触,都使得李达康明白,沙瑞金与赵立春、与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位一把手都不一样,因此他相信沙瑞金能给汉东带来一个全新的面貌。
他更希望,给汉东带来全新面貌的人里,也有自己。
他渴望省长的权力,如今更渴望沙李配的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