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沙瑞金待在李达康的家里谈天谈地,就是没走。
因为已经聊完了轻轨八号延长线的规划,沙瑞金在这时也有空看李达康书房里的书橱,高抵天花板,一面墙密密麻麻全是书,且全是砖头大的厚书。
沙瑞金在欣赏李达康家的书橱,李达康站在沙瑞金身后欣赏沙瑞金的身材。
从前就觉得沙瑞金的长相和身材都很不错,如今对沙瑞金有了别样感情之后,再仔细看,更觉得好看了。
追求计划是应该提上日程了,李达康想。
身为一个实干家的李达康认为,追求爱人不是说说而已,就应该为对方做些事,就像他当年为欧阳菁挖一夜海蛎子。虽然现在与曾经不一样了,不要说找不到地方去挖海蛎子,就算能挖,他也不可能浪费时间去挖。
但其他不浪费时间的事,他倒可以去做。比如说,沙瑞金喜欢什么东西,只要在他能力范围之内的,他都可以去买去送给对方。
可是沙瑞金喜欢什么呢?他不知道啊。
沙瑞金这时看完李达康的书橱,已转过身,笑着问:“达康同志,这书柜不是买的,是定制的吧?”
高抵天花板的书柜,外面可买不到。
“是。”李达康颌首。
“贵吗?”沙瑞金问,“在哪家店定制的?”
李达康忽然觉得沙瑞金这话问得有点奇怪。
“沙书记,我要向您申明一下。”他表情严肃地说,“是挺贵,但是我都是用我工资找人特制的,包括我办公室的那面书柜,用的都是我工资,请您放心。”
“你想到哪儿去了!”沙瑞金哭笑不得,拍拍李达康的肩,“达康同志,你知道我是刚来汉东,住的地方是原来立春同志的房子,有同志之前问我要不要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我说不用麻烦了,能住人就行。不过,那房子有些地方的装修和家具确实是不太适合我,就比如说书房的书柜,,我很多书放不下。”
沙瑞金这样一说,李达康记起了。
有几次到省委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都可以看见沙瑞金办公桌上那重重叠叠堆着像小山一样的书。
原来沙瑞金这个爱好与自己相同。
李达康沉吟,定制书柜这事其实可以他帮忙给沙瑞金包办了。只是这样会不会被沙瑞金认为自己是在拍领导马屁,甚至有行贿嫌疑?
追个上级太不好追。
“行,那我明天让小金把我当初定制书柜的那家店的,联系方式给找出来告诉白处长。”李达康顿了顿,接着说,“沙书记,您要是喜欢书,我家不少,您都可以看。”
“那我以后可以常到达康同志你家里做客吗?”沙瑞金问。
“当然可以。”李达康立即回答。
计划成功,沙瑞金与李达康两个人同时在心里这样想。
“说起来,达康同志你还记得《变革社会中政治秩序》这书吗?”
李达康点点头,这一晃儿都过去了好些年。
“还有我送你的照片。”沙瑞金暂时还不想离开李达康的家,思索着找话题,“你还没丢吧?”
“哪能?”李达康赶紧回答,又想沙瑞金问起这个,难不成是想把相册收回去了?这也应该的,相册本来就是沙瑞金的。
反正如今沙瑞金就在汉东,想看去省委汇报工作的时候都能看。
于是他转身,很快便将那本相册找了出来,递到了沙瑞金的面前,“沙书记,您是想把这本相册要回去了吗?”
沙瑞金很不开心,“我什么时候说要回去了?”
“本来就是您的啊。我一直带身边这么多年,就是想找个机会还您。”
“我没要你还。送你的就是你的了,你要留一辈子都行。”沙瑞金这时板着脸,看着李达康从善如流地对他点头,他才终于笑了一下,而后沉吟了一会儿,问,“不过……达康同志,我们有来有往,我还没看过达康同志你年轻时的照片呢?”
李达康现如今是恨不得把一颗心捧出来给了沙瑞金,只要不违背底线原则,只要不影响工作,其它的事他都可以答应沙瑞金。
因此他点着头,说了一声:“您等着。”就去翻箱倒柜找自己以前的照片了。
沙瑞金盯着李达康弯下身时的腰,喉咙动了动。
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毫无顾忌地抱着这把腰不松开?按照目前他和李达康的发展进度,告白这件事是不是能尽快提上日程了?而就在沙瑞金还胡思乱想的时候,李达康已将自己以前的相册给找了出来。
“沙书记,给,您不是想看吗?”李达康将相册递给沙瑞金之后,接着又说,“沙书记,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相册里的照片其实不多,从前要拍一张照片不像如今这么方便,何况李达康也不怎么喜欢拍照。但沙瑞金还是一张一张看得专注认真,甚至直接坐在了书桌上,看着读大学时的李达康、当秘书时的李达康、在金山县时的李达康。
听到李达康的话,他头也没抬,说:“你问。”
“沙书记,您现在有什么喜欢的、或者想要的东西吗?”
“为什么问这个?”沙瑞金不由侧过头看他,打趣说,“达康同志是打算要向我行贿了啊?”
“我……我就是想问问。”李达康不知道该怎么找理由,忽然转念一想,便也坐在了书桌上,坐在了沙瑞金身边,一只手则搭着沙瑞金的肩,笑着开口,“我不能问了吗?了解一下自己的朋友都不行?”
能问能问。沙瑞金看见李达康的笑,就想捂心口;听见李达康说出“朋友”两字,还有什么不能回答的?
至于李达康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在沙瑞金看到李达康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时,他脑子已经乱得没法去想了。
“业余爱好的话,打篮球吧。对了达康同志,我觉得你平时也别天天坐办公室,有时候出来多走走,陪我练练篮球,锻炼一下身体怎么样?”
陪沙瑞金打篮球,那是绝对不行,太浪费时间,还不如多看一个小时规划图呢。让小金去买一个篮球,然后自己送给沙瑞金,倒是可行,毕竟篮球的价钱不会有行贿嫌疑嘛——但沙瑞金家里应该不差篮球吧?
“我可没天天坐办公室。沙书记,我要郑重向您说明这一点,京州的每一个项目,每一个地方,我都有去调研过、实地考察过,包括最近的几个项目工程,我都有经常去看、去监督。”李达康说完不给沙瑞金开口的时间,紧接着又问,“沙书记,除了篮球,您还有别的喜欢的、想要的吗?”
好吧,沙瑞金听着李达康的前半段话,忽地明白了。
李达康这恐怕不是在了解朋友的业余爱好,而是在了解同志的党性党格啊。
沙瑞金认真想了一想,郑重其事地回答:“我还想要的是……汉东变得更好。”
这是沙瑞金的真心话。
他如今所求不多,最想要的只有两样,一是李达康,二是汉东变得更好。
李达康一下子高兴起来。
沙瑞金要别的,他可能送不了,也没有时间精力陪着沙瑞金去玩什么篮球;但沙瑞金要汉东变得更好,他却一定可以做到,绝对可以做到。
即使沙瑞金不说,他都能做到。
“沙书记,您放心。”李达康的语气庄重得像在说一个承诺,“老城区改造规划和轻轨八号延长线规划,我一定会做好的。”
“嗯,达康同志,我当然相信你。”沙瑞金笑了一笑,果然啊,李达康的心里永远都只有工作。
不过,这样的李达康真的是太迷人了,沙瑞金看着就移不开目光。
二十七、
沙瑞金在汉东所布下的网,在逐渐收紧;李达康的老城区改造规划与轻轨八号延长线规划,也已正式开工。
李达康在心下做了一个决定,等老城区改造项目一期完成的时候,他就带着这份沙瑞金所期望的礼物,向沙瑞金告白。
倒是也有想过,要不要等老城区改造项目和轻轨八号延长线项目都全部彻底竣工那天告白的,但实干家李达康觉得那时间也太长。汉东总要一直建设下去的,京州总要一直建设下去的,这两个项目完成之后,还有别的项目。
做好这个决定之后李达康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沉浸在了工作里,和沙瑞金邮件联系、电话联系聊的差不多也都是工作。
难得见李达康一回面,沙瑞金只好让白秘书把李达康在懒政学习班上讲课的视频下载到了自己手机里,他晚上睡觉前一遍一遍地看。
沙瑞金这段时间其实也忙,忙着收网,忙着党建,也忙着与李达康一样为汉东省GDP的事操心,同时他在还得在这几天抽出空来接待中央巡视组的成员。
意料之中的,中央巡视组与沙瑞金聊起了李达康。
“难得见你这么欣赏一个人。”这次巡视组的负责人姓穆,和沙瑞金在北京也曾共过事,“你对他印象不错啊?”
能让沙瑞金由衷欣赏一个人,太不容易了。
沙瑞金不置可否,忽地说:“来了汉东,好好看一看京州吧。”
“不用你说,我都看了。”
“我是说,我们去看看老城区。”
老城区如今正在动工当中,沙瑞金带着老穆转悠了一圈,本来只是想让对方实地来看一下,自己再顺便向对方说说改造老城区的规划——毕竟这些规划李达康是来省委汇报工作时与他说,私下里发邮件、打电话也都与他说,他了解得再清楚不过了。
但沙瑞金还想让更多的人了解,让中央也了解。
百闻不如一见,去实地考察则是了解的最好办法。然而沙瑞金没想到,他和老穆却在这个实地看到李达康。
戴着安全头盔、穿着一身白衬衣、站在大太阳地下工地现场的李达康。
好像正在与身边工作人员交谈着什么的李达康。而沙瑞金与老穆离得远,因此无论是李达康还是其他干部的目光根本都没有注意到他们。
“我在北京的时候就听说了,都说这个李达康是一等一的实干改革家,果然没错啊。”老穆看着已经动工起来的老城区,显然对这位京州市委书记印象不错。
沙瑞金笑了起来,比听别人赞扬自己还高兴。
他也在遥望站在工地上现场的李达康,衬衣的扣子扣得一颗不松,背脊挺得笔直,侧脸的轮廓显得冷峻而凌厉。
那样严肃的神色表情,与平时在他面前笑得几乎只剩下双眼皮的李达康,实在相差太远。
李达康本就是多面的,可无论是他的笑,他的泪,他的喜,他的怒,都是为了这个国家的人民——那都是最为宝贵的。
“哎,瑞金同志,你刚不是在跟我讲老城区目前是要计划改造成森林花园式科技文化区吗?你再给我具体讲讲?”老穆似乎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顿了一顿,又说,“你们这个李达康,对环保的认识,比许多人都强多了。”
“在很多年前,他就有了这样的认识和思维了。”沙瑞金笑着说,“就是这样,当年他才会从吕州调到林城啊。”
“嗯,这个事件我听过一些传言,你再给我说说。”
“那你是想听老城区改造的具体规划,还是先听吕州那事?”沙瑞金笑问。
“我都想听听。”老穆语音停了会儿,又说,“我们走远点再谈。”
“好。”
沙瑞金与老穆聊完之后,老穆与两位同事赶着要在约定时间去见省委一位同志,便立刻离开老城区,坐上专车走了。沙瑞金目送车子离去,想了一想,返身回到李达康所在的工地现场,直接走了进去。
“沙书记?您怎么来了?”李达康刚好视察完毕也要准备打道回府,转身看见沙瑞金的那一瞬间吓了一大跳,“您怎么就这么来了?”
“我不这么来,还怎么来?”
李达康没答他的话,朝着金秘书使了一个眼神,金秘书很快又从别的工作人员那里拿了一个安全头盔。李达康接过,两三步走到沙瑞金的面前,亲自给沙瑞金戴在了头上。
“你小心点,这里是工地你不知道啊?”
这是被达康同志保护了吗?沙瑞金心里暗爽,趁着李达康给他戴头盔时,他身体微微前倾,离得李达康更近,用只有李达康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是出了事,达康同志会心疼嘛。”
“知道就好。”李达康听到这声耳语,面不改色心不跳,退后一步,忽然又说,“不是,沙书记您得清楚您的身份,你是应该为全汉东的人民群众而注意您的安全。对了,您来这儿是视察吗?”
“不,我是陪中央巡视组的同志来看看。”
李达康闻言一惊,立刻左右望了望。
“他们已经走了。”沙瑞金见状微笑,“我和他们谈了一会儿。”
李达康立刻明白,中央巡视组这是“微服私访”访自己来了。不过没什么好怕的,自己做好这份人民和党交给他的事业就行了。
“沙书记,那您还有什么要看,要了解的吗?”李达康问,“我可以带您看看。”
“可我看达康同志你刚才是准备要走了?”沙瑞金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你还要回市委吗?”
“嗯,回市委拿份文件。”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这……沙书记……”李达康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接领导这句话。平时都是自己主动往省委跑,汇报工作,而省委一号亲自去市委的情况太少见了。
“走吧。”沙瑞金说,“你上次不是说你办公室的书柜和你家里书房的书柜一样都是特制的吗?我想看看你办公室有哪些书,达康同志不会拒绝吧?”
二十八、
回到市委,天色已黯淡下来,大多数干部都已在之前陆陆续续归家,因此省委一号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
李达康带沙瑞金进了自己办公室的门,说了一声:“沙书记请坐。”而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给沙瑞金倒茶。
沙瑞金没坐。
办公室墙上有一幅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宁静致远。”——在刚刚才进门之时沙瑞金就瞧见了这四个大字,心里一乐,唇角还未扬起来,忽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的字什么时候写得这么难看了?
就算是十六年前,自己的字也不会差到这种地步啊?
直到这时候,他终于看清了这幅字的落款。
沙瑞金不再坐这间办公室会客的椅子,眼不见心不烦,他直接转过身,随即坐在了办公桌上的边缘上。李达康这时已倒好了茶,笑着端给了沙瑞金,然后一怔,问:
“沙书记,你怎么了?”
沙瑞金这会儿的脸色完全看不出喜怒,毕竟他一向都能控制情绪。可是此时站在他身边的李达康却是秘书出身,最能察言观色的秘书。
如果一个人刚刚还笑意盈盈,片刻后却莫名平静,那就一定是有问题了。
“达康同志,”沙瑞金接过茶杯,思索了一会儿,“我问你一个问题。”
“您说。”李达康坐到沙瑞金身边。
“你对周桂春同志这个人这么看?”
李达康的心中登时产生疑惑,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沙瑞金突然问这个问题。但领导既然在此时问了,那必然有其用意,李达康想了一想,认真说出自己对周桂春的真实评价。
周桂春工作勤恳努力,能力也出众,更难得党性人品还不错,李达康对他印象一向很好,评价自然也好。
纯粹从工作角度的、没有任何私心的评价。
“这么说,你和桂春同志是朋友了?”沙瑞金又问。
李达康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周桂春出了问题?这不应该啊,周桂春这个同志他可还是很信任的。
管那么多呢,反正自己是清白的。李达康点点头说:“算是普通朋友吧。”
普通吗?普通到这样的字也能往市委书记的办公室里挂。沙瑞金喝了一口李达康倒给他的茶,不再出声。
他从来都没奢望、也没要求李达康能像自己一样,将他送的字挂在办公室的墙上。假若他今天来到李达康的办公室,看见墙上挂的是别的句子,哪怕是一句“淡泊明志”呢,他都无所谓,都不会当一回事。
可偏偏挂的还是“宁静致远”。
那也无所谓,如果这幅“宁静致远”写得确实比自己的字好,确实是书法大家的水平。
别说书法大家了,连个书法爱好者的水平都达不到。
纯粹从工作角度来说,谁给市委书记办公室里置办这种字,是要被问责的吧?
不过这幅字倒明显不是工作人员置办的,而是周桂春送的。很巧合,周桂春和自己给达康达康送了一样的字,达康同志选了一幅写得烂的挂进了办公室。
沙瑞金叹了口气,他是很希望李达康能多有些朋友、生活得更好、私下里不再那么孤僻的,但他的私心让他也希望他在李达康的那些朋友里是有特殊位置的一个——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他以为他已经做到了。没想到,一幅字,打破了他的幻想。
慢慢来吧,沙瑞金站起身,放下茶杯,心想他迟早能成为李达康心中拥有特别位置的那一个。
就不可能有他沙瑞金想干却干不成的事。
周桂春这个同志字写得不怎么样,工作能力倒的确不错,方才达康同志对周桂春的评价,充分说明了达康同志的知人善任。所以,谁说达康同志不会用人了?
沙瑞金对李达康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而李达康这时却还在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思考不出,他就只能直接问了:“沙书记,我能问问究竟怎么了吗?”
“没什么。你不是说要拿份文件吗?”沙瑞金笑了笑,“我等你。”
李达康犹豫片刻,真的从桌上将文件拿起。
沙瑞金要往门外走。
李达康一把抓住了沙瑞金的手。
他站到了沙瑞金的面前,手没松,直截了当地说:“沙书记,您心里有事。如果这件事涉及到组织的保密制度,不该我问的,那您说一声,我绝对不再问;可如果是可以让我知道的,那我能请您告诉我吗?”
他给了沙瑞金一个阳光里还带着些软糯乖巧的笑,“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
沙瑞金是进了他办公室之后情绪才发生变化的,说明这件事与他有关。李达康不弄个明白,心里不舒服。
沙瑞金默认了一会儿,低下头,看向李达康抓着自己的手,他的眼睛终于露出了点笑意,凑近李达康的耳朵,呼吸故意打在李达康的耳垂与脖颈上,“达康同志,你是京州市委书记,平时来你办公室的人不少,还是要注意一下影响的。”
“嗯?沙书记这是什么意思?”李达康莫名其妙打量了一下自己办公室的布置。
没什么太贵重的涉及到腐败的物件啊?
“你墙上的字是谁买的?”沙瑞金的神色和语气一本正经,但身体挨着李达康的距离却越来越近,“办公室的书画装饰购买都是有一定经费的。这字网上不到一百块钱就可以买到吧?那么剩下的经费哪里去了?这个问题不能大意不得,还是要让纪委查查的。还有,你堂堂京州市委书记,办公室里挂这种江湖字,其他人看见了,对我们政府的形象也不好。”
换了吧换了吧,沙瑞金另有个声音在心里说,你要喜欢“宁静致远”,不是还有一幅“宁静致远”吗?
李达康总算搞明白了沙瑞金为什么进门之后就没笑。
不对,这也不应该,这种事直接说就可以了嘛,没必要这么犹豫的样子?李达康回头望了“宁静致远”一眼,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李达康毕竟在官场上走过了三十余,如果连这点人心都看不懂的话,恐怕早就结束政治生命了。
他感到好笑,这省委一把手怎么别扭得跟小孩子似的啊?
于是他拍了拍沙瑞金的手背算作安抚,“你送我的那幅字,我放在家里了。沙书记今晚要去我家看看吗?”
二十九、
沙瑞金心满意足跟着李达康坐车前往市委宿舍的途中,还板着脸严肃地说,达康同志,我之所以关心这件事情是担心你们市委出现腐败,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必须彻查。
“没事的沙书记,您不用担心这个。”李达康说,“那字没花市委的经费,是别的同志写了。”
我当然知道是别的同志写的。沙瑞金眨了眨眼睛,问:“谁写的?”
“您没看见落款吗?”
“没仔细看。”沙瑞金说话也与做事一样,只要不违背底线原则,只要最终目的是好的,偶尔撒个小谎,用些手段,无伤大雅。
李达康点点头,他真信了沙瑞金的话,“是周桂春同志送我的。”
“在林城的时候送的吗?”
那明明比自己送字的时间还晚啊,沙瑞金心里又来气了。
司机就坐在他们前排开车,李达康想解释,又碍着这个场合不合适。他侧过了头,忽然发现沙瑞金的眉头似微微皱起,不由一笑,凑近了沙瑞金的耳边,用最轻的声音报复似的说了一句:
“宁静致远啊,沙书记。”
他在报复后沙瑞金到汉东后的第一次省委常委会议开会前沙瑞金在他耳边说的那句相同的话。
“达康同志,我不太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沙瑞金笑起来永远都看似温和。
“我说错话了,沙书记。”李达康第一次发现原来沙瑞金别扭起来也需要哄,他顿了顿,握住了沙瑞金的手,“等我们回家之后,我再给您说那幅字的来由?”
沙瑞金沉默片刻,说了一个“嗯”的字,偏过头,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沙瑞金没拒绝自己的握手啊,李达康的内心有点雀跃。随即自嘲似的笑了一笑,都一把年纪了自己为什么还会因为这么一件事而感到高兴?
下了车之后他们的手就没再握在一起了,沙瑞金不满地看了看李达康,走路时始终用肩膀去碰着李达康的肩膀。李达康却仿佛是没察觉到,拿出钥匙开了门,到客厅叫了一声杏枝倒茶;田杏枝上完两杯茶,看见领导,猜他们或许要谈什么公事,直接上了楼。
李达康坐在沙发上,一边慢悠悠喝着茶,一边说:“沙书记,我们之前不是断了八年的联系吗?”
“是。那怎么样?”沙瑞金如今不能更后悔。
“当时是我主动断的联系,其实我一直觉得蛮对不起您的。您刚来汉东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您究竟是怎么想的,所以……”李达康摩挲了一下手里的水杯,而后放下,“我是怕您以为我挂您的字是故意跟您套近乎,才让人换成桂春同志的字。”
沙瑞金迅速抓住了重点。
“你的意思是说,之前你办公室一直挂的是我的字?”
“是啊,要不然我也懒得换啊。”
沙瑞金忽略了李达康的后半句话,突然觉得这时喝的茶都甜起来,但是还有一点他得搞明白,“桂春同志怎么也送了你这四个字?”
“桂春同志他一直喜欢练字,但练不好,在林城的时候他看见我办公室的字挺喜欢的,就临摹了一幅。后来,您要来汉东之前,桂春同志正好也要到省委来开会,我就让他把那幅带上了,算是我买的。”
“买?”
“我本来是想买的,他非得送。我干脆就请他吃了一顿饭。”李达康笑了笑,“那段饭花不了多少钱,沙书记您放心,不算腐败。”
“可是,达康同志,你好像都没请我吃过饭吧?”沙瑞金托着腮偏头看李达康。
李达康很想问一句,沙书记你别不是老年痴呆了吧,“在林城的时候,我不是请过您一回吗?”
“那次不算。那次是我们比赛自行车,你输给了我,说好了谁输谁请客的嘛。”
省委书记说不算,那就只能不算。
李达康点点头,说了个“好”字,想了想,问:“那沙书记,今天我请您吧?您还没吃饭吧,我家里也没其他什么东西,我去给您下碗面?”
就算沙瑞金已经吃了,他听了这话也要立即点头答应,何况他的确没吃。
“沙书记,那您先坐会儿,我去厨房。”
达康同志亲手做的面啊,这可比在外面馆子请客吃饭有意义多了,沙瑞金这会儿再不气了,舒服地靠在了沙发上。
面上洒了葱花,还卧了一个蛋。李达康把面端给沙瑞金之后,就走去一旁拿起自己的办公包翻出他刚刚从办公室带出的文件,回头笑笑说:
“沙书记,您吃着。我这儿有份文件,等先弄完。”
“你不吃吗?”
“我在工地吃了盒饭的。沙书记,您先慢慢吃着吧,我一会儿就忙完。”
李达康说完也没去书房,直接拿着文件和笔就坐到了沙发的一边,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文件上密密麻麻的黑字。沙瑞金坐在沙发的另一边,天花板昏黄的灯光照射下来,他看着正在看文件的李达康,觉得这面的味道是真不错,刚想出声问问李达康是怎么练就这么好厨艺的,又觉不能在这时候拿工作以外的事打扰李达康,便闭上了口。
沙瑞金突然想到前些日子看检察院审讯欧阳菁的记录,其中提到李达康与欧阳菁结婚这么多年以来,不但每个月工资都是全部上交的,以前还不太忙的时候连做饭与家务也是全包了。
难怪达康同志的厨艺这么好。
可是这么好的人,欧阳菁为什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也幸亏欧阳菁不知道珍惜。
面吃完以后,李达康的文件还没有看完。沙瑞金放下碗,坐到了李达康的身边,陪着他一起看了起来,并就文件的内容进行了一番深入深刻的讨论。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李达康终于愉快地弄完这份文件,而后将它重新放回了公文包里。
沙瑞金这时候才能谈起工作以外的事,清咳了两声:“达康同志,你之前说,我送你的那幅字,你放到你家里了?”
“对,在我卧室。”李达康挑了一下眉,“走吧沙书记,我带您去看看。”
沙瑞金忽然发现,在李达康面前,他的心跳得总是会很快,这可怎么办?
三十、
那幅字如今挂在卧室床头的墙上,沙瑞金驻足一旁,观看了许久。
自己写的东西需要看这么久吗?李达康不解地摇了摇头,说了声:“沙书记,您坐吧。”
沙瑞金左右望了望,朝李达康笑了笑,意思是,坐哪儿?
李达康这时已坐到了床边,拍了拍一旁的位置。
沙瑞金立刻从善如流坐下了。
“你怎么不挂在书房?”沙瑞金坐下之后才问。
“书房哪儿有位置?书房我得挂规划图呢,其他的东西容易挡着视线。”
沙瑞金觉得这才是李达康应该说出来的话,所以他不应该生气,无奈地笑了一笑,随后再问:“你办公室就有位置了?”
“没办法,办公室挂书画装饰是硬性要求。”
“那达康同志的意思……”沙瑞金问,“要没有这个硬性要求,你办公室就全挂规划图了?”
“是啊。”李达康毫不犹豫,“光明区和老城区的规划图我一直想直接挂在办公室里,可以随时看。不过我现在把光明区和老城区的规划沙盘都放到了办公室了,看起来也方便。”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笑了笑,似是很满意自己办公室现在的布置。
“什么时候到我家书房看看。”沙瑞金脸上的笑温和得几乎可以上新闻联播,但语音却低沉里带着了些沙哑,偏着头与李达康说,“我家有汉东省的规划图和规划沙盘。”
“您办公室不是也有吗?”
沙瑞金眨了眨眼睛,“看来达康同志是不愿意到我家去做客了?”
李达康连忙摇头。
然后他暗暗咽了一口唾沫。喜欢的人就坐在自己身边,用这么好听的嗓音跟自己说话,还笑得这么好看,他按耐住了想要亲一口沙瑞金脸颊的冲动。
“那说好了,下次到我家,我做饭请达康同志尝尝。”沙瑞金的目光足够温柔,说话的时候就盯着李达康看。
沙瑞金忽然发现李达康的脖子上有一颗痣。
看着看着,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沙瑞金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破坏了这时的美好气氛。
卧室的灯很晕黄,汉东省委一号和京州市委一号平时工作里其实难得有会面的机会,这会儿既坐在了一起,可以聊的有许多,聊工作上的事,聊他们最近看的书,也聊他们共同的理想和信仰。
一直到深夜,谁都没有尽兴,沙瑞金却故意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手表,“竟然这么晚了,不好意思,达康同志,打扰你这么久,我就先回去了?”
李达康有点失落,还是说:“沙书记,那我送您。”
沙瑞金站起身,拿出自己的手机似要给司机打电话,翻到通讯录时却又回过头,笑着说:“我差点忘了,这么晚,司机应该睡了,还让他过来不方便。达康同志,你不介意的话,我能不能在你家住一宿?”
政府部门的司机难道不应该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吗?李达康觉得沙瑞金真是一个好领导,赶忙说:“那我叫我司机送您回家。”
沙瑞金委屈巴巴看着李达康,“你司机也睡了吧?”
“哪能啊?他一夜猫子,上回凌晨三点我打电话让他来接,他还正在家看球赛呢。”听到李达康这句话,沙瑞金只觉彻底没了希望,李达康却走近了他一步,笑容在他的面前放大,“不过沙书记,您想要我在家住一宿,我当然欢迎。”
沙瑞金点了一下头,脸上的表情仿佛云淡风轻,“就知道你不会拒绝。”
李达康家里的客房其实长期没人住,他去收拾了一下,去的途中顺便给沙瑞金指明了浴室的位置,随后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看向沙瑞金,问:
“沙书记,您没带睡衣吧?”
沙瑞金坦坦荡荡点了头,然后便等着李达康给他想办法。
“沙书记,那您等一下。”李达康说完又迅速转身回了自己卧室,沙瑞金跟在他身后,站在卧室的门口,见他在衣柜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一件白色老头背心和白色短裤。
“上次杏枝出去逛街看见打折买的,我还没穿过。也只有这两件是新的了,沙书记您勉强将就一下?”他一边向着沙瑞金走过去,一边将手里的衣服递到了沙瑞金的面前。
“好。”沙瑞金接过,冲他笑了一下,转身就走了。
浴室里响起水声的时候,夜已过了十二点,李达康白天忙碌了一天,在这时不由打起了呵欠,收拾完客房便回了自己卧室,想等着沙瑞金洗完,他再去洗。明天早上还有一个会,也该早些睡了。
可一个人坐在卧室的床上,又没别的事做,在连打了几个呵欠之后,李达康的头靠着床头柜,却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沙瑞金进门的时候,一声“达康同志”还未唤出来,看见闭着眼睛的李达康,蓦地噤声,连脚步也放缓放轻,悄悄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睡着的李达康,和醒着时候的李达康完全不同,神情不像平时在下属面前那么凌厉,也不像平时在沙瑞金面前笑得又乖又甜。
李达康此时脸上的线条特别柔和。
还是那么好看啊,沙瑞金想着就没忍住,倾身在李达康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
旋即他便拉开了一点距离,这才拍了拍李达康的肩,叫了声:“达康同志。”
“沙书记……”李达康好像好没睡醒的样子,缓缓睁开眼,看见沙瑞金的那一刻倒是笑了,笑得格外明朗。
随后视线停在了沙瑞金的身上不动。
那件背心,沙瑞金穿着到底还是小了,硬邦邦的肌肉将背心紧绷着,李达康突然莫名感觉口干舌燥起来,看着沙瑞金右肩上一道明显的伤疤,伸手摸了上去。
“沙书记,这是怎么回事?”
“哦,好早以前的事了,我跟你说过的,对越反击战时受的伤。”沙瑞金说着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他觉得他不能再待在李达康面前了,毕竟柳下惠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李达康愣了一下,沙瑞金这是故意在避开自己?
很明显是的,李达康思考了一下,可以确定。只是,李达康不明白的是,为什么?
难不成,自己的心思已经被沙瑞金发现了?
“达康同志,你既然已经困了,那就早些休息吧,我先回房睡了。”
还没待李达康把事情想清楚,他便听见一旁的沙瑞金说出这句话。李达康一怔,下意识起身站到沙瑞金面前,“沙书记,我想跟您说件事。”
“什么事?”
“本来是想等老城区改造一期完工之后跟您说的,不过……”李达康握住了沙瑞金的手腕,郑重开口,“沙书记,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