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桩不知该从何说起的事。
而这一不知从何说起,就可追溯到大半年前了。
第一次走到原野话剧团的展台前面报名的时候,我连团长、大猫、导演的脸都没看清就走了。
现在却是可以谈笑风生,插科打诨了。
第一次进剧组的时候,我还记得导演问过我一句话,他问我,进话剧团是为什么?
我当时心里想,演戏啊,这不废话嘛。
嘴上却不这么说,拿着去面试学生会的那一套说辞忽悠他。指望给人导演留个好印象,好把我留下来做演员。
然而时间证明了说谎比真话唯二的坏处是,你绝大多数时候想不起来自己说过的谎言,而真话却不费任何力气就刻在了你脑门上。
而唯一的坏处是,谎言被当面拆穿的尴尬的确像一个找不到门缝的蟑螂。
导演笑了笑没说话,又问我上大学是为了作甚么?
我那句“关你屁事 ”差点就蹦出来了,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随便编了几句就草草收场了。
所有认识导演的人都能想象出来那个画面,一张黑脸上框架眼镜一抖一抖地,严肃的嘴唇和眼睛都紧紧绷着,就这样的他,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当时全然不懂,现在想来,才终于懂了这句话一半的意思。
如果需要懂得另一半,也许还要再过个一年,再翻过一座山,才能看懂山后究竟有什么、是什么。
他这一半的意思是,“你们表演的时候,是在享受舞台。表演之前的排练,是最快乐的。表演之后,对你们来说才是真正的考验。”
那时我好年轻,张扬地不够收敛,隐忍地又不够持久。
很久以后,最近的一天,一位朋友偶然聊到从前,这样评价那时的我——总感觉你当时在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本性。
是啊,是的。
那时的我,青涩、单纯,眉宇里都是对这个世界毫无保留的好奇。
现在的我呢?
雨果说过一句话,我深以为然。
他说,衰老最先是从眼睛开始的。
多少层眼霜也都抹不去眼底蒙着一小块色调阴郁的疲惫了。
所有的成长都是有代价的,而衰老几乎是所有的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所以我也不后悔翻过这座山。
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洪七,一个乡下镇子里出来的负气武士,这一路上遇尽了欧阳锋,想留我在每一座巨山后面的沙漠里。
可我比洪七牛逼的是,我连老婆、骆驼都不要了。
我只是想去山外看看,我偏不信这一座山头的外面还是另一个山头,沙漠的尽头还是沙漠。
我的人生阅历确实不像欧阳锋那样丰富,我只是一个乡下剑客,我懂个屁。我在走欧阳锋走过的路,喝欧阳锋喝过的酒,却不会爱上欧阳锋爱过的人,一样不会,学他的武功。
不过我还是感谢欧阳锋的,谢他不忍我走弯路,不忍见我翻过山头的失望。
可是一个人尚且一生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更何况是两个不同的人呢?
其实翻过这座山的过程中,我有走火入魔过。
现在呈现在舞台上的演出,最开始不是这样的,而这样,也不足以令我满意。
一个配角的前世今生,死去活来。
没有观众关心,可我偏偏想让他们读懂。
想让他们懂,那句“妈说你年轻的时候,舞跳的可好了呢。”
四太太对四爷是爱过。
想让他们懂,四太太和范柳原的年龄差,不切实际的念想和最后流苏得逞之后四太太离婚的心理变化过程。
四太太对新派人嫉恨又羡慕的心。
想让他们懂,四太太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不是一个只会撒泼装疯的更年期妇女,任何事情都事出有因,任何行为都有理可循。
可惜,我没做好。
一个闯荡江湖且还不至于一命呜呼的剑客,首先得放弃自己的套路。
那个惯用左手使剑的剑客高手死在了洪七手下,不光因为他没有改变自己的套路,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有套路。
而我,差点也成为了他。
拿套路演戏的,最终会沦为范冰冰,黄晓明一流。
而我,不想只做我自己。
演出当天上午,我挂了一个电话。
我知道那个电话挂断了,无形中,摆在我面前交错纵横的路就少了好多条。
但我还是忐忑着,一秒不迟疑地挂了。
在我没登上这座峰顶之前,其他的山峰于我而言只是风景。那些我可以选择的路,在一开始,就已经在我背后,离我远去了。而坚持着仍然在那条路上行走的人,不可避免地会与我分离。
也许对于一个向往漂泊的人来说,停靠本身就是一个不太安全的词。
我已经习惯了,人们来来往往穿梭在我忙碌的生活里,来和去都像一个季节,突然地像一场换季时候的感冒。
演出结束了,比兴奋袭来的是更大更空洞的寂寞。
从十点半黑漆漆的小礼堂走下去的时候,把手机屏摔碎了,两只膝盖都摔破了,澡也没法洗,坐在桌子前面整整俩小时,一动不动。
每次磕着碰着,我担心身上的财物比我自己要重要的多的多。
我始终觉得。我是没什么大碍的,只要死不了,就绝对没事,再怎么样也能扛过来。
可是花钱我就真是心疼。
大概是不擅用通讯软件的人吧,所以言辞在话语中总是显得冰冷而苍白,又习惯了自我和解。
渐渐的,我开始什么都不说了,而真当想说点什么时,那些以为你不需要的人们已经散的彻彻底底了。
人,大概就是这样学会独立的吧。
独立的代价就是酒精和尼古丁也许比早睡的他人更靠谱。
这几天,陆陆续续有看过演出的陌生朋友和我打招呼,也认真读过几篇影评。在好好的休整两天后,我今晚才终于抬起了写字的手,释放了情绪的阈值。
在这个深夜里,谢谢你看完了这篇文章。我很累,该睡了。这是一个没有晚安的夜晚,不过我的头发还没干。所以影子在麻灰色的墙壁上倒显得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