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奶奶来了,后山的几个远亲赶集回来路过外婆家,聚聚。
我奶奶的一个远房外孙侄女嫁在后山,年初她儿子当兵去了。贺龙元帅平反了,国家一下在桑植红军革命根据地大量招兵,守护在北京,全家别提有多开心。
“这日子就有了盼头。”奶奶含着烟斗。
又是北京,老家在北京的人真多,我小小年纪就知道北京最好。
40多年后的某一日首都机场陈克胜大哥告诉我,他们当时86人,76年12月入伍到北京空军地勤,1980年部分转业到首都机场、民航华北局、中国国际航空公司。如今离休安度晚年,在首都机场为全国人民全世界人民服务做出了巨大贡献。而他们的后代大部分又在机场工作,了不起的有知识有文化的湘西后代人才辈出,忠勇依旧。
当兵这个话题在外婆家可以随便谈论,村里当兵的真多。在我爷爷家一般都不提了,解放20多年了,咱家土匪窝没资格,大家敏感都不提。
奶奶帮外婆在堂屋里推磨磨玉米粉,最近这石磨太轻,玉米大部分细,小部分还是米粒似的。她们用筛子晒了一遍,又把粗的过一遍再磨。
“你们山界上的玉米好吃香啊,一年一季。”我外婆真心表扬,推着磨带劲。
我奶奶家在山顶,虽是江南,庄家一年一季。外婆家在山下的丘陵地区,一年两季,庄家口感明显不如奶奶家的好。
“是啊,往年人多都从庄房分大米,玉米酿酒。如今没了大米补贴,一年一半的时间吃苞谷(玉米)。”我奶奶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茶油摸的有些多,贼亮。
我趴在堂屋的横门槛上,看着她们忙碌,又用脚踢赶要进来的鸡。人都没粮食吃,外婆都是弄些菜叶喂鸡。 推磨完事,连磨都掀开扫干净缝里的粮食。
初夏黑的晚,吃了饭她们又到后院的园子里给菜浇水施肥。夏天辣椒结的多可以吃了,短豆角满树挂在竹竿上,栅栏四周都是南瓜已开花,几颗棕树上缠着丝瓜苦瓜,黄瓜单独几畦有些老了,瓜的四周都有紫苏点缀,靠近屋檐的地方,外婆用竹枝或者干树枝搭桥,让南瓜藤冬瓜藤延伸到屋顶,满屋顶都是南瓜花南瓜冬瓜花冬瓜,特美。吃不完的蔬菜都喂猪喂鸡,部分熟透了储存到冬天,部分晒干补贴冬天的伙食。
要不是饿了摘黄瓜吃我是不进去的,蜜蜂老围着我转悠嗡嗡的飞不算,有时候还螫我的小脸蛋,肿的像馒头。
外婆家左边还有一块地,里面种的伞型魔芋,周围有红色茂密的洋盒,高大翠绿的芭蕉,偶尔有些捶羞的向日葵,也是美丽一隅。在老家太平常的菜园子,家家户户都差不多,就是这平常普通的院落让我思念了几十年,梦中萦绕美幻近似痴狂。
外婆和奶奶围着小木屋转了无数圈,居然拿出锄头,竹篮,柴刀开始砍左边地里植物,然后在月色下挖土平整。
“你这里真的是好啊,没有石头全是土,够修两间新房了。”我奶奶边挖土边赞美。
“以前老屋就在坎上菜园里,解放前腐烂垮掉了,这才修到这里。”我外婆用竹篮挑土运到塔外的竹林里,我也或偏偏倒倒用背篓背些土帮忙,或坐在新土上看她们忙碌,我奶奶个矮清瘦,我外婆个高大腰板硬,为了给我们一家五口安新家起早贪黑的拼了。
白天外婆去队里干农活,我奶奶带着我到公社供销社采购,买了手电筒,新锄,盐,一捆海带,又到粮店从褡裢衣服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粮票买了一袋大米,牵着我的手回家。
等到外婆回来,我奶奶做好了饭,把海带洗的干干净净挂在绳子上晾干,连新锄都找到一根干树枝做好了新杆安上。
“亲家,你这叫我如何是好?又买吃的又买用的。”外婆感动的都流泪。
“大妹子我们是一家人,他们五个到你家安家落户,给你多大的压力,他们都是我的血脉我身上的肉,应该的。”我奶奶说到做到,心里着实有些不放心,操碎了心。
“你这大脖子应该多吃海带。别着急,土慢慢挖,到冬天农闲就差不多了。”
吃了饭,她们又开始挖土运土。
“今儿去粮店买米,人家都不愿意卖了,我说了好多好话才卖给我,看来粮食缺的厉害。”
“小麦还有一个多月才能出来,队里很多人家都靠蔬菜粥糊日子,救济粮一直没下来。队里干活的好几个都只差饿晕。”外婆用袖子拾了拾汗,继续挑土。
我奶奶累了,坐在锄杆上,拿出烟斗点燃抽了一阵,黑夜里就见烟斗的火星一闪一闪。
“按说你们这里一年两季,收成不错,怎么年年就是不够吃?”
“嗨,队里领导表功,粮食都交公粮了。亩产收1000斤浮夸2000斤,留下的就不多。”
“你们这里人傻,我们收2000都谎报 1000,队里多留些粮食养娃,人人都明白就是没一个举报。”我奶奶抽完烟,在鞋底把烟灰磕空又装上一袋继续抽。
我外婆老实人,觉得说溜了嘴,憨憨的不再言语,虽怕被人听见挨批斗。
“我看你给你们村那些没粮的人家说说,收工后帮你挖这屋基,管饭,你也轻松一点。”我奶奶站起来,下了决心。
“嗯。”我外婆犹豫。
“我回去一趟,取些苞谷腊肉回来,你放心叫人帮工,这屋基也是不能耽误的。”奶奶给外婆定心丸。
果然奶奶清早就回家了,外婆犹豫犹豫白天上工,晚上自己挖土运土,没舍得请人帮工,为了节约家里粮食自己多干点。
奶奶回来时带了一个后生我姑奶奶家的儿子,两人都背篓背的大包玉米,在黑夜里来,外婆连夜烧腊肉做饭吃了放后生回去,煮了些鸡蛋带上路上饿了吃,人不知鬼不觉。
收工以后,外婆果然带回来后面一个聋子帮忙运土,聋子带了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儿子军,他们运土,我和军也帮忙。
“聋子其实不聋,基本装聋。他家也断粮了,我答应只要他帮忙运土管他爷俩的饭。”外婆悄悄对奶奶说。
外婆这次做的是大米饭拌玉米粉,干的经饿,吃了才有劲,又一大锅腊肉炒黄瓜,蒜炒四季豆,那爷俩吃的比过年还香。外婆一直给军添加菜,奶奶使劲给聋子夹大肥肉。
收工了,聋子答应这几日都来,见我奶奶还在外面收拾农具,外婆单独包了一碗玉米粉饭递给聋子:“回去给她娘俩熬粥糊日子吧。”
聋子家还有一个女儿和老婆挨饿中。
军和聋子再来的时候,给我奶奶带来一捆旱烟,皆大欢喜。
“去年没卖完的烟,后劲足,您用报纸卷了抽更好。”聋子边运土边和奶奶谈论烟。
“往年这烟丝切了,里面加上黑桃仁,抽一大管比大烟水烟都管事。”我奶奶真丢了烟斗,撕了页书卷烟,和聋子休息时抽。
“秋天了,我家的核桃给您留一些,保准够您抽的。”聋子蹲在地上给奶奶把烟点了,自己也来一管。
“你小子有良心,好好帮你婶子运土,过一段我再给些粮食度饥荒。”
五个人天天夜里运土,初夏的夜晚凉丝丝的,麦子开始熟了,漫山遍野的鸟叽叽喳喳闹的欢,大队组成看护队,一是防止老百姓偷麦子,二是驱赶挣食的鸟。群山在黑夜里移动,月光追随,看山人的火把星光闪耀。
雨水也多起来,奶奶要回家帮小叔忙农活了,山里季节晚,也是时候种玉米和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