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发生的事都曾经发生过。不仅曾经发生过,而且都已被讲述过。
然而,没准你能读出我读不出来的新意。
1
利姆和梅米都不是第一次踏进这间房间,但今天两人都有些许兴奋。
一个实时演算的世界,一个可触可感的世界,更重要的是,一个允许参与的世界——在科幻小说中出现过无数回的想象,此刻就要成真了。
米色墙壁仿佛泛着浅浅的光,房间里漾着淡淡的柠檬味香气。两人眼前是两张舒适宽大的座椅,椅子上各放有一只头盔状的物体和一块手表。除此之外,房间里空无一物。
这是专供演算测试使用的房间,隶属于颇具传奇色彩的全虚实验室。十数年前,实验室的硬件开始落后于新技术,整间实验室六年前终于被转为民用公共设施。自那以后,人们一直将量子超级计算机“群峰顶”用于科学和教育目的。
实时演算、可触可感的虚拟世界源自虚拟现实技术,不是新鲜事。实验室有五个可以同时开放的公众区,此前就一直定期轮换演示不同的虚拟世界剧本。普通人只要持身份证明材料,就可以办理入场体验。全职管理员利姆和兼职测试员梅米当然熟悉所有剧本。虚拟世界剧本需要一整套世界规则,还需要设置固定的进程时间比率和表征时间,开放给公众的剧本工作时长通常是1小时。在表征时间46亿年的世界中,两人——及所有体验者——切肤感受分秒间变得不同的地表、聆听原初的声响。不过这时间跨度太大了,因此剧本编写者人为设置了数段跳跃,以展现关键变迁;而在表征时间为1小时的世界中,历史事件的演示版本会以1比1的时间比率上演,体验者能够感受到奔流的人群裹挟推搡的力量,还有相当几率收获被狠狠踩上几脚、甚至挨流弹袭击导致轻伤的感受。
“这是第一次……”梅米轻轻抚着座椅的椅背,若有所思。
“没错。”利姆完全明白她在感叹什么。共事已经令两人产生了默契。
“老实说,我觉得还真有那么点恐怖。”他说。
“恐怖?”
“这好像是在切切实实地踏出一步,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真的要交汇了。”利姆说。
确实如此。梅米最喜欢那个专注演示动植物进化的剧本。由于剧本是依据一套规则实时演算,人们有机会看到许多符合规则、但从未实际出现过的动植物。这个剧本每次提供的体验都可能与前一次十分不同;相比之下,历史事件剧本也允许偶然变化,可是带来的惊喜要少得多。不过,梅米在那些剧本演算过程中说的话、做的事不会对剧本产生影响。计算机只是基于封闭的规则生成封闭的世界,尽管那些世界多姿多彩、变化入微。
“演算将我们作为参与世界进程的变量……”梅米已经拿起了头盔、坐到了椅子上、戴上了手表。她回想着技术文档里的种种解释。
“虽然是有限的参与。”利姆也坐下,他也戴好了装备。
有限的参与已经相当不易。主要的困难在于,活生生的人类参与者带入的不仅仅是言和行,还有言和行赖以形成的整个文脉,因此对于计算机而言,除非能装载完整地形容参与者言行规则的数据包,否则参与者的言行不仅不可预测、而且可能难以理解。在演算规模上,群峰顶将会对为数更多的人类参与者感到力不从心,不过加入两个会说话、会行事、说话行事不完全遵从封闭规则的变量,还算可以尝试。
利姆和梅米几乎同时各自按下了手表上的三个键、对着手表说出了各自的名字。
米色的墙壁消失了。柠檬味的香气消失了。身体应该感觉到的椅子消失了。头盔失去了重量,萦绕在头部的只有凉凉的风。两人不再是坐着,而是站立着,显然这是他们内心预设的姿势。他们能够相互看到对方,这在不允许参与的演算——术语叫做“无干涉演算”——中是不可能的。
两人对真实世界的一切感知都已经被切断。此时此刻,大脑体认的完完全全就是计算机实时演算的虚拟世界,他们的身体机能则已经进入了半休眠状态。如果说此前的无干涉演算会因参与者的言行不能改变世界而暴露虚拟面目,那么在这干涉演算中,真实和虚拟的边界已经进一步模糊。不过,至少他们确实自知是活生生的人、自知正处在虚拟世界。要令他们身处虚拟世界、但自以为自身的点滴言行都在参与广阔的真实世界,这样的演算规模殊难想象。
梅米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个世界的空气。空气潮湿阴冷,令人不快。而后她睁开双眼——
眼前是沉沉的夜,月色皎洁。漫无边际的开阔地带。两侧是隐隐在夜风拂动下颤抖的草地,中间是一条路,稍远处有漆黑蔓延的森林。耳边偶尔掠过飞禽的鸣叫声,伴着若有若无的水声。
“还真是第一次碰上夜间开场。”利姆评论道,他抬腕看了看手表。
手表(事实上还有记忆)是两人与真实世界的残存联系,不仅提示虚拟时间,也能显示真实世界的时间。此外,手表也负有可以处置紧急情况的各项功能。
这个剧本的表征时间是36小时,进程时间比率是无变速6比1,剧本工作时长6小时——也就是说,利姆和梅米会花费真实世界中的6小时来度过虚拟世界的36小时。
“我忘了问了,”梅米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童话世界。”利姆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