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我是个孤陋寡闻的人。在我的印象里,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树开的花曾经能让无数劳苦大众当作食粮一样争抢,而今又被当作山珍一样品赏,大概只有洋槐树上的洋槐花了。
而且,只有洋槐花的采摘方式叫捋槐花,自幼儿听爷奶父母这样叫,我还以为是关中方言呢,但百度一下方知,唯有称捋槐花最贴切,且是最标准的普通话。其他的花儿称摘称掐称采均可,而把洋槐花变成案板上食物的过程中,最主要的环节是把一朵朵花儿从细枝上捋下来。故此,本乡本土的人们把整个采摘洋槐花的过程称为捋槐花也是再恰当不过了。
提起捋槐花,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故乡阿姑社的左家疙瘩,左家疙瘩有我儿时的家,家门前有父亲栽种的两棵刺槐。一棵粗壮高大,挺立在门前的晒场上,一棵细柔矮小,摇曳在场畔边上。
小时候我常在大槐树下打猴,跳房,歇凉。记忆里一直叫它洋槐树,据父亲说是外来的树种。相比于中国槐,它身上多刺,但生长迅速。最令人喜欢的是洋槐树每年在春末夏初之际会开花,那一串串白色的花穗,散发出浓郁的清香,花期长达十余天。
但自我懂事起直到我十三岁搬离老家的十多年中,那两株洋槐树上的洋槐花,只有些许迟开或者长在树梢上难以采摘下的几串能够自然败落以外,其余花儿全都被大人们在尚未盛开时带着小树枝折下,然后捋到篮筐里,和点面蒸成疙瘩,或者馍饼,作为上好的食物,吞咽到一家人的肚子里去了。
那年月生产队里的人,无论穷家富户,都对洋槐花情有独钟,把洋槐花捋下来蒸着煮着吃,正好度过青黄不接的日子。可那时家乡的洋槐树十分稀少,花开之时,家人们像守护成熟的果园一样严阵以待,生怕乡邻们前来捋自家的洋槐花。只要有些许花开,便很快捋下来,变成当天的主食。曾令生产队不少社员羡慕嫉妒恨,却无可奈何。
但再往后来,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每年四月末五月初,一大批家乡人成群结队外出到北山里捋洋槐花充饥已经形成了规模和习惯。
其中原因一来是生产队社员吃不饱饭的状况更加严重;二来是梅七铁路线开通,大家知道柳林林场、高山槐,九里坡一带的洋槐林有大面积的洋槐花开,如果乘坐货运火车去捋槐花的话,当日即可返回。
于是乎,我们村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夫妻同行,有举家出动;有自家本户结伙,有沾亲带故互助,大伙身带铁钩杆,手提大麻袋,从半夜到黎明,从黎明到早晨,像战乱时的难民一般守候在寺沟火车站候车室,人群挤满后,不少人只能簇拥在站台上,等待一列列货车停靠时一拥而上。
为了捋洋槐花充饥,没有人会嫌拉煤的货车肮脏,也没有人怕坐在装满货物的车上冷风呼啸危险重重。人们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早一刻到达田家咀车站,早一点进入九里坡两边的洋槐林。要说应该感谢当时的铁路部门,从上到下还是体恤民间疾苦的。他们不仅不禁止民众攀爬货运列车,甚至有意识地给予沿途百姓免费乘坐的一些方便。及今思之,仍然令人感念。
南北几十公里两个火车站的铁路职工,虽不曾目睹这些农民在半山腰的荆棘中怎样艰难穿行,怎样不畏艰险的攀岩越岭,怎样在突然降临的大雨中摸爬滚打,怎样把一束束凌空的洋槐花捋入麻袋之中,但仅从他们脸上的汗水和泪水里,从他们身上的尘土和污垢里、从他们来回的步履,说话的声音即可知悉他们都经历了些什么。至于有人背着沉重的麻袋一瘸一跛,有人的手背上满是伤痕,血流不止,就无须猜测什么了。
洋槐花呀,洋槐花!你该说些什么?还是我什么也别说。
从那时至今,五十多年过去了。洋槐花依然为成千上万的人们所喜爱。但谁都知道,所有捋洋槐花吃洋槐花疙瘩、洋槐花饼子、洋槐花菜的人,没有一个是为了充饥,为了不饿肚子。
包括我和妻子在内,开车去远处的照金柳林,去近处的家乡或者麻子村捋槐花,首先是为了亲近大自然,来一个春末之游。赏洋槐树的峥嵘气象,闻洋槐花的浓郁芳香,会心花怒放。捎带着捋下一大筐,做成了美食尝一尝,多余的还要捎给住在城里的儿女们去分享。
洋槐花呀,洋槐花!你还是你,那么洁白,依旧芳香,可是在我的心里,已经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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