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看着母亲从马厩里把黑骏马拉出来向跑马场走去,黑子按计划好的路线钻进了那片杨树林,当他从杨树林的另一边出来时,正好和骑马慢行的母亲相遇,他一把抓住缰绳,黑骏马立定在面前,把漂亮的头高高昂起,母亲笑道:
“你小子一撅尾巴拉几个粪蛋我都知道!”
“妈,让我去吧?”他肯求道。
母亲并不反对,她很喜欢儿子这种执拗的劲头,和老头子年轻时很相像。
“注意!”母亲盯嘱他,“举止大大方方的,素质很重要,一个小时后我就在这里等你,还得由我把马带回去,不能让你爸知道,他不愿让你摆弄黑骏马。”
“知道了,”他翻身上马,“亲爱的妈妈!”
一人一骑已经窜出去十几米远,直奔跑马场飞驰而去。
黑子稳稳地坐在黑骏马的鞍座上,不像在骑马,倒像是在飘飞,远远的就看到了那一伙人,他一直随马飘过去。那伙人早已经由别的马夫从就近的混群马厩里牵出了各色骑马,只有她,那个骄傲的少女,在专门等这匹黑骏马。
黑骏马有单独的马厩,由黑子一家三口专门侍养,因为这是领导专门的座骑,别人碰都别想碰上一下,这是纯种的三河马,难得的是它浑身上下炭一样的黑,没有一根杂色毛鬃,黑而且亮,更加黑亮的是那双傲视山林草甸的美丽眼眸,透露着尊贵的气息,三厘米长的浓密睫毛忽闪着,惹人爱怜。
那美丽少女是第三次来,是领导把电话直接打到老头子那儿的,除了她,还没有第三个人骑过这匹价值八百万元的黑骏马。当然,老头子一家三口是例外,在这宽阔广袤的保护区里的三百多匹马,他们想骑哪匹就骑哪匹。
黑子本想在美少女面前来一个轻飘潇洒的下马姿势,然后扶胸俯首,把缰绳庄重递在她的手上,扶她上马,他早想好了怎么利用递缰绳机会“无意”地触碰一下她葱白嫩腻的小手……他的下马姿势完全失败了,脚下陷入一个老鼠的暗洞,他一个趔趄,险些坐在地上,立刻引起一些人的哄笑,他偷眼去瞧那一身骑装的美少女,她的眼光却一丝都没向他投放!她用毫不掩饰的爱慕目光专注着黑骏马,缰绳不知怎么已经在她的手里了,此刻她正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拂拭着黑骏马飘逸的长长的鬃毛,马儿很得意地把一只前蹄抬起来在草地上弹了两下,马头也同时上下颔首,非常惬意。美少女搂住黑骏马的脖颈,把花儿一样的脸蛋儿贴上它的脖颈。黑子呆呆地望着她和它,他真的嫉妒死这匹他一直那样喜欢的黑骏马了!
母亲教他的“举止得体,大大方方,要有素质,”在此刻毫无展现的机会,她的世界里,除了黑骏马,再也没有别的任何人、任何事了。
望着翩翩飞向跑马场尽头的美丽身影,黑子暗自叹息,唉!命啊,我的命还不如一匹马!回头一想,本来自己就不如黑骏马嘛,它身价八百万,我又值得什么?
2
“没什么,儿子”,看到儿子沮丧的样子,母亲说,“没什么,她还会来的,她并没有男朋友”
“她有!”他说,“她的男朋友就是黑骏马,看到马,她的眼睛里就没有别的了。”
“是这样啊!”母亲讥笑他,“我儿子这样高大帅气的小伙子,竟然吃起一匹马的醋了,哈哈哈哈!”
黑子自己也随母亲笑起来。笑过了,他说:“看来,我根本就不是她的菜呗。”
“谁也不是谁的菜,”母亲说,“最初,你爸也根本就不是我的菜,我连电影演员都不当了,我连成明星的机会都放弃了,那是因为你爸充分显示了他的男人魅力,把我变成了他的菜!”
“那时我也以为你爸的眼睛里只有他的马,满军马场几百匹马的不同品性他都了如指掌,每一匹马都喜欢他,马儿要是有什么不舒服,连队里的兽医都束手无策时,他走过去,和马聊上几句,马儿咴咴地对他嘶鸣几声,他在马的浑身细细地查找,最后不是在马的蹄鞘里拔出一根木刺,就是在马的耳朵后面找到一个蜱虫,于是马就舒服了,马儿见了他都笑脸相迎,你知道马会笑吗?”
“怎么不知道?”黑子说,“今天黑骏马就对那女孩笑了。”
“想当年,”母亲沉浸在回忆里,“你爸爸和你现在一样帅气,我一眼就相中了他,可我就是不搭理他,让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哈,你爸傻里傻气的,以为我和他当中隔着万水千山呢!”
“演电影和放马,”黑子问,“怎么联系起来的?”
“我们拍一部电影,”母亲说,“所有的外景分镜头都来自军马场,电影名叫做《骑士》,嘿!儿子,你可以去网上搜搜看,那里面男主角的骑马镜头都是你爸做的替身,那叫一个帅!”
话题又回到那个女孩,母亲劝他说,不要把自个儿就拴在那女孩身上,是你的终归会是你的,不是你的,劳心费力也没用。
黑子觉得母亲说得太对了。
晚上老头子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让他去市里一趟有事,好像是领导召见他有事。
老头子其实并不老,只是常年骑马行在森林草原之间,罡风把他的一张脸吹得满是风霜,虽然刚年近五十,但是老头子这个称谓已经被喊了快二十年了。
别看他只是一介马夫,可由于专门负责养护领导的爱骑,身份就特殊起来,有无数的投机商、走仕途的都想通过他走一下捷径,但都被他一脸风霜的冷冷拒绝了。
以老头子的正直,曾经感觉领导因为喜欢骑马,就独享一匹天价好马,似乎不妥。但他爱的是马,黑骏马更是他一生和马的共生中少见的好马,他闭上眼睛,掩起耳朵,什么也不说不问,只要每天看到黑骏马就知足了。“这辈子黑骏马可能是我最后的慰籍了。”他想。黑骏马五岁,这正和他儿子黑子的二十三岁相当,它最少还能活十五年,那时我就什么也不做了,回家养老。
上面的派车来接他了,老头子叮嘱黑子妈:“晚上听着点动静,明天可能不会回来太早,千万不要让黑子摆弄马。”
黑子妈说:“你咋对儿子那么不放心啊,让他多接触一下黑骏马,他会更有爱心的。”老头子听了也没加反驳,就出了门。
3
入夜,黑子第三遍去了马厩,他学着美少女的样子用手捋捋它的鬃毛,把脸贴上它的脖颈,轻轻地说:
“她很美对不?她骑在你的背上很让你陶醉吧,马啊,你知道你有多么幸福吗?你懂不懂什么是爱啊?”
像个白痴一样和马缠绵了好一会儿,终于睏意袭来,关了马厩的灯,回屋睡觉。
后半夜黑子被一阵寒冷冻醒,感觉刚才好像听到了黑骏马的嘶鸣,以为是做梦,打个哈哧又睡了过去。
突然美少女出现在门口,对他喊:
“快起来吧,帮我把马鞍勒好,牵到跑马场,我要跑几圈。”
他又惊又喜,她终于看我了,终于和我说话了!他赶紧起身,只见满院的月光,哪里有她的身影,他想喊她,可是又不知道她的名字,正着急呢,她原来就在身边,冲他嫣然一笑,骑着黑骏马望跑马场方向飞奔而去。
突然她和黑骏马失蹄向前摔倒,他惊呼着,醒了过来。梦里的事情让他茫然,不知是喜是忧,于是穿上衣服,怕惊醒母亲,悄悄地到马厩去。
一开马厩的灯,黑子大吃一惊:黑骏马不见了!
他跑回屋把山地靴、冲锋衣都穿好,到母亲屋把她喊醒:
“妈,快起来,黑骏马不见了,我马上去找,你看要不要给爸打个电话?”
也不等母亲回答,就冲进了黑暗,顺手抄起一根套马杆在膝盖上用力一磕,断为两截,他拿了一截。
月光下,每一条路径都很清晰,只有通往杨树林的那条路像一个黑洞。
保护区四面都有铁网,如果是盗窃,那窃贼一定得走距离公路最近的有网门的那条路走,那是平时往外运输垃圾的门设。
在那个网门的位置,他远远的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向那个门飞快逃走,那门朝里大开着,门外的公路上有一道汽车灯光像一把刺进黑暗的刀。
在那个门口,黑子望着倒在地上的黑骏马,浑身像筛糠似的颤抖着,黑骏马美丽的大眼睛哀哀地看他一眼,就永远的怒睁着死去了,它死不瞑目。
他被巨大的痛苦一下子击倒了,他趴在黑骏马的肚腹上,马的身体的温热还没有散尽,血的腥气弥漫在四周,包围着黑子和黑骏马,马死了,老头子也活不了,老头子活不了,妈妈还怎么活?那个美丽的女孩,她那么爱它,她再也找不到这么漂亮的马了,她再也不会来了,这里变成了她的伤心地,更是我的伤心地,我还没有和她发生任何事,就永远都不会发生什么了……
黑子昏睡在黑骏马的身上。
4
老头子被车送回来时,天已经亮了,他一进院就去马厩,然后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大声嚷嚷:
“净制造紧张空气,黑骏马不是好好的在那里么,怎么说丢了?”
“是啊,我也糊涂了,”黑子妈说,“后半夜儿子穿戴好了出去找马,那时候我去马厩看,黑骏马真的不在,我就出去四处找,没找到马,连儿子也没找到,回来就发现黑骏马已经在马厩里了。”
儿子去了哪里?会不会出啥意外?老两口互相安慰说,没事,兴许是到附近的哪个农业点玩去了,以前也有过不打招呼就走的事。
他们没有去找儿子,因为有一件比找儿子更紧迫的事要做:领导今天要来。
昨晚一听说黑骏马丢失了,老头子吓得连夜打出租车悄悄地回来,及至看到黑骏马还在,总算松了一口气,赶紧安排接待。
上午十点,正门大开,一排四辆高级轿车驶进保护区。
领导在一群下属的簇拥下来到跑马场,两个身影飞快地向老头子的马厩跑来,一边跑一边喊:
“老头子!老头子!快把黑骏马拉出来,领导要跑几圈。”
老头子正好把安好鞍桥的黑骏马牵出来。不料那两个领导的下属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定在了那里:
“这……这……”
“怎么?”老头子奇怪道,“不是要骑黑骏马吗?”
“噢,对,对,”两个人磕磕巴巴地说,“我们牵过去就好了。”
两个人一个在前面牵着马,一个在后面奇怪地打量着马。一拐过小树林,前面的就问后面的:“不是已经杀死了吗,咋又活了?”
“不可能!”后面的说,“脖子上的大动脉都被我挑断了,还他妈能活?”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怒喝:
“你妈的凶手!”
两个人都以为对方骂自己,正愕然相顾,就听到“咣”的一声,后面的那人被黑骏马一蹶子踢出去七八米远,“哎吆哎吆”叫着爬不起来了。前面的使劲拽着马儿也不管后面的,径直走到领导面前。
领导本来像个菩萨似的呵呵地笑着,一见那个人牵过马来,脸色立马严峻起来,背着手往跑马场的入口处走,等到四下里的人都离得远了,领导低声质问:“怎么回事?”牵马的低头说:“可能是黑夜里没看清,杀错了。”
“哼!成事不足。”
“是,是,”那人忽然说,“领导,这马是您的最爱啊,您真的舍得杀掉?”
“唉!难啊,”领导利索地骑上黑骏马,“这匹马目标太大,留着它就是一个掩盖不了的活物证啊。”
说完,领导熟练地一抖缰绳,两脚一磕马蹬,黑骏马风一样的刮走了,片刻之间,黑骏马又风一样的旋了回来,只是马鞍上的领导不在上面,领导落马了。
领导酷爱骑马,一辈子没有坠落过,今天是怎么了?
5
黑子的父母嘴上都起了疱,因为黑子失踪了。
领导落马的第三天,那个美少女又来骑黑骏马了。依旧由黑子妈牵着马绕过小树林去跑马场。
转过树林拐角时,她听到了黑子的声音:
“妈!”
她大喜过望:儿子回来了,失踪四天的儿子回来了,可是她环视四周,哪里有儿子的身影?树林都是次生林,稀稀落落的,根本藏不住人!她哭出声来:
“我一定是想儿子想疯了,耳朵出现了幻听……”
“妈,”儿子声音再现,“妈,你不要哭,你没有出现幻听,是你的儿子黑子在呼唤你啊!”
母亲顺着声音寻找,终于看清楚了是黑骏马在和她讲话,一下子举足无措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儿子,”母亲吃惊地张大了嘴,“你变成了黑骏马?天啊,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啊?”
“妈,”黑骏马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我知道黑骏马真的被他们给杀了。”
“他们是谁?”
“就是领导那一帮人。”黑骏马说,“他们还会设法来杀我——黑骏马——的。不过,妈,我一直没跟你和我爸说,就是在等今天的机会啊!今天是我梦寐以求的日子呢!”
“噢!”母亲总算平静下来,怀着难以形容的复杂心情牵着黑骏马——或者说是儿子——来到美少女身旁。
不料女孩接过缰绳并没有急于上马,而是左顾右盼了一阵,然后眼睛里明显的露出失望的神情。
轻轻地点了一下小马靴,她旋身坐在马鞍上,黑骏马不用她发出指令,就飘一样地飞奔出去。瞬间来到了最远的转弯处,女孩轻轻地向后勒了一下,耳语一样地说:
“黑骏马,停下来,咱们说说话儿。”
黑骏马蓦然停住,双眼饱含着晶莹的泪光,像两颗黑色的宝石,定定地瞧着女孩。
女孩抱住黑骏马的脖颈,把脸贴在上面,来回地蹭了两下,突然说:
“黑骏马,你告诉我,他。就是那个黑子,他喜欢我,爱我吗?”
她听到了一声叹息,她并没有理会,以为是自己的叹息,本来错过了上次他向她示好的时机就一直在叹息。
可是她接着听到了他富于磁性的声音:
“他当然喜欢你,当然爱你啊,他爱你都爱得快要发疯了,他自从见了你,眼睛里就再也没有别的女孩了!”
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匹马在和她说话,只是欣喜地听着,对这样的回答很满意,觉得幸福正如企盼的那样一下子降临了。
她就那样贴着他的脸,浑然不知身处何处,与谁并行。
接着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黑骏马对她说:
“不过,他只怕是难以和你结成连理,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只能把这匹良驹献给你,同你相伴,一直到它死……”
女孩发现自己是在听一匹马说话,这才显现出必然的吃惊,但她很清楚,那就是他,她识得他的声音,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把他和他母亲的对话听得一个字都没落。那时她就被他英俊潇洒的相貌和平静如水的磁性声音给俘获了。
她吃惊之后,流着泪问他:
“你,为什么要变成这个样子?”
“我。就是为了你而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听了你的表白,我很开心!”
她情不自禁的在那张马嘴上亲了一口……
天啊,谁会相信啊,黑骏马一下子变成了那个美男子,两个人瞬间缠绕在了一起。
“你是我的白马王子吗?”
“不,我是你的黑马王子!”
又过了几天,那位领导第二次落马,促使他落马的大量证词中,就有那个新加入纪检部门的调查员美少女的关于八百万座骑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