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你好,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哈,整天光复习也没人和我说说话,挺无聊的。”

点开尹航发来的语音消息,黄婉玲从未听过男生如此明亮、磁性、舒适的声音,恍如天籁。人脑很奇怪,听到声音头脑就会自动联想对方的外貌,她想象着他是一个帅气的男孩,除了眼睛可能有些不同之外。

他是知乎上半小时之内回复她的私信,同意接受采访的,正准备考研的盲人男孩。盲人歌手萧煌奇,街边的盲人按摩店,被占用的盲道,这是关于盲人,她能想到的全部。至于尹航在多篇帖子里提及的盲人可以借助读屏软件上网,盲人可以参加高考,盲人所受的社会歧视,以及他不甘于一辈子做按摩,决定考研的经历,她闻所未闻,如同一个新世界在她面前打开了。

“你是出于什么缘由决定考研的呀?可以讲讲争取合理便利的经过吗?”她尽量克制听到他的声音时灵魂受到的震动,清了清嗓子,用拇指按住按钮说话,松手的瞬间,消息被发送。她趁着空档去了趟厕所。回来看到好几条长的语音消息。她的心情和拆快递或者礼物时一样。

“今年4月份我辞掉了北京的工作,回家备考。我大学是针灸推拿专业的,去按摩医院实习过,特别累,这是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我不想让自己的余生在按摩床前度过,大好青春从双手流出,流过按摩布,流入患者的体内。和朋友聊天的过程中,我知道有考研这条路。我用挣的钱买了网课,全身心备考。6月份的时候各学校出招生简章,综合考虑,翻译专业挺适合我的,我就报考了北京S学院英语笔译专业研究生。”

“对盲人来说,考试的合理便利主要是盲文试卷和延长考试时间。考研专业课是S学院自主命题,需要他们提供盲文试卷。政治属于全国统考,需要H省的考试院提供盲文试卷。当时我给两边打电话,都说让我等通知。上个月他们先后给我打电话,S学院的老师说会尽力为我提供专业课考试的盲文试卷,但H省考试院说无法提供政治的盲文试卷,理由是没有这方面的老师,不具备条件,也没有先例。”

“可以说我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之前高考和四六级合理便利的争取也是靠几个盲人同学自己争取的,对于健全人来说不用争取的东西,对于视障群体来说,不争取很可能就没有。”

“所以现在一直在和考试院那边交涉,我爸和我已经跑了四趟,特别感谢有一个律师朋友也在帮我,上次也陪我们去了考试院。如果说我真的争取成功,开了一个先例,能够方便之后和我类似的小伙伴,我觉得值了。”

一边听着,她一边小声惊叹。他仿佛一堆沙砾中间的一块玉石。表面上,玉石和沙砾没什么两样,但剥开外壳,他的灵魂如此独特而美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本质上,作为健全人的她和作为盲人的他,灵魂没什么两样。

此时她正在北京R大新闻系读大二,这学期她有一门新闻采访与写作的课,每个小组期末需要完成一篇特稿的采写。黄婉玲是组长,同组的其他3个人,有两个是她的好姐妹,另一个是经济学院辅修这门课的男生,他们都缺乏做稿子的经验。黄婉玲则从大一开始就进了校媒的特稿部,积累了一些经验,预测到自己要carry整个小组,她觉得很荣幸。从小到大,她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在令人羡慕的表象之下,她的家庭并不幸福,但坎坷曲折的家庭生活经历恰恰促进她洞察人性和社会。她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务实、谦虚、乐于助人……高考时她以全县理科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了国内top1的新闻学院,她想通过专业学习,接触和了解更多人。如果在采访之外还能够帮到他们,那再好不过了。对她来说,帮助别人,不只是快乐自己,而且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她想把所有人尤其是母亲给自己的爱,继续传递下去。对于她来说,学习就是为了更好地帮助别人。

总之,他们组的选题有着落了,大概围绕尹航的经历写,组员很兴奋她,老师也肯定了这个选题。毕竟,他们组没有主题先行,而是先找到了人。

尹航的微信头像是一个黄昏的图片。天空已看不到太阳,只余一道被落日余辉染得血红的天际,天际之下是夜色降临的大地,远山、田野和村庄,都在黑褐色之下逐渐被混为一谈,难以分辨。

“可以讲讲你关于视障的经历吗?看不见的话眼前是黑色吗?”她谨慎地措辞,怕戳到他的痛处。

“两岁那年的一次体检中发现我患有青光眼,必须手术,第一次手术很成功但没有完全恢复正常,第二次手术以失败告终,使我左眼完全失明,右眼仅剩一点光感。小学和中学上的是盲校。大一那年一场重感冒之后,我右眼仅存的一点光感也基本消失殆尽,从此彻底失明。去了很多医院查,医生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视神经坏死了,没法治。”

“不是黑的,眼前只是一片刺眼的幻光,有时候又是一片血红,无比真实,像是眼睛的某个构造出血造成的。”他的语气显得轻松。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他头像的那幅照片。她试图感受,想象着他描述的画面,闭上眼睛,刚闭上的一瞬间就觉得痛苦。而他要一直带着这样的感受生活。

“真好啊,本科毕业再读个研,R大毕业出来不愁找工作,再找个北京男人嫁了。”尹航知道黄婉玲是个学霸,调侃了一下。最后半句话落在她的心上,好像蝴蝶落在花枝上,引起了花蕊的微妙骚动。她惊讶于尹航提到了婚嫁问题,有点被冒犯到,但又有点沉醉。

“那不一定,我可能都不会结婚。”她对婚姻并不向往,包括她自己的父母在内的很多家庭,婚姻都说不上幸福。她对“嫁”这个词有本能的厌恶,听上去感觉女人就像泼出去的水,成为男人的财产。不过她倒想知道尹航有没有女朋友。

“采访之外,任何学习、生活上的事咱们都可以聊,毕竟我比你大几岁,有些事情我可能更了解,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大哥哥。”

“好滴,太感谢啦!”她特别开心,嘴角不禁上扬。网络的神奇之处在于连接任意想发生连接的人。但她觉得线上采访有些遗憾的是,随着采访的结束,她和采访对象的连接就断了,甚至连采访对象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采访对象只是被利用的工具人,她不想这样,她希望能和他们成为朋友。尹航可以实现她的愿望。这天是10月26日,黄婉玲父母的结婚纪念日。

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啊啊啊,这首歌太好听了,一定要听。”此时,黄婉玲的校友杨莉给她分享了一个网易云音乐,她瞟了一眼,歌名是《推开世界的门》,是她没听过的歌。她和杨莉是在暑假的军训中认识的,杨莉是学校手语社的成员,会打很多手语歌。

她又忙了两个小时别的事情,才在床上躺下。戴上白色入耳式有线耳机,点开这首歌,音乐和人声同时起,自然得有些猝不及防。“推开世界的门,你是站在门外怕迟到的人,捧着一颗不懂计较的认真,吻过你的眼睛就无畏的青春。”“左手的泥呀,右手的泥呀,知己的花衣裳,世界本该是你醒来的模样,左眼的悲伤,右眼的倔强,看起来都一样,原来你就是我自负的胆量。”

冥冥之中,她觉得这首歌唱的是自己和尹航。她想要推开尹航的世界的门,疗愈他的伤疤,陪伴他孤独的灵魂。她想要吻他的眼睛,那双不幸失去了功能的眼睛,或许它们早已变形,黯淡,它们看不见她的模样,看不见她穿的衣服,但是它们一定能感受到她的吻,嘴唇轻触皮肤留下的温热。世界本该是他醒来的模样,他明明可以和自己一样,但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他承受着失明之后的一切,来自病理的,心理的,社会层面的苦难。此时他像鱼正拼命游向心中的彼岸,这个对大部分人来说没有物理障碍的彼岸,他注定要碰上礁石,遇见激流,也会邂逅白云和飞鸟,不管是否做好了准备,他已毅然开始了旅程,过程中他会不断证明和历练自己。黄婉玲仰躺着,眼泪雨水般从眼角溢出,爬过皮肤,湿了鬓发和枕巾。她拉好床帘避免让舍友看到,默默地享受着流泪,但每隔一会儿抽纸巾的动作可能还是会暴露她的情绪。她第一次有想吻另一个人的想法。尽管她没谈过恋爱,但她似乎很肯定这就是恋爱的感觉。脑海中浪漫的画面让她沉湎,挥之不去。不知泪流了多久,也不知歌曲循环了多少遍,她拿起手机按下暂停健已经是一点半了,早上还有课,她摘下耳机,强迫自己入睡。

早上,她被七点半的闹钟叫醒,哭过的眼睛有点肿,她用理性检视了一下昨晚的经历,惊讶于自己的共情能力——一个陌生盲人男孩的声音和故事触动了她,又恰好听到了一首歌,这首歌仿佛在告诉她要怎么做,她想施予他爱,或许成为她的女朋友。她不确定要不要相信这种感觉,但实践出真知,她决定一试。

“这首歌好好听啊,很触动我。”她给他发文字,并且分享了这首歌的链接。一时没有回复,她估计他还没起床。她去上了早上的英语课。她不时会看一下手机有没有微信消息。快下课时她收到了他的回复。

“哈哈我刚起床”

“你怎么起这么早”

“这么好听,那你唱给我听听”

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她只在家人面前唱过歌。被一个陌生人要求唱歌是第一次。她推脱说“自己唱得不好听。”“没关系的,唱嘛,不唱我今天就不回答你的问题。”她觉得他有点坏,但又没法拒绝,而且她本身是个大方人,唱就唱。

她来到宿舍楼道,重温了一下这首歌的旋律,随后她用手机录音,把第一段试唱了几遍,直到满意为止,期间她多次打开和尹航的微信聊天界面,又回到录音界面继续练习。最后她分两条语音唱给了他。

“推开世界的门,你是站在门外怕迟到的人,捧着一颗不懂计较的认真,吻过你的眼睛就无畏的青春。”“吻”字她唱得很短,语气有些紧张。

“左手的泥呀,右手的泥呀,知己的花衣裳,世界本该是你醒来的模样,左眼的悲伤,右眼的倔强,看起来都一样,原来你就是我自负的胆量。”

她感觉到声音有点颤抖。唱完她没有回宿舍,还在楼道里待了一会,他很快回消息说“唱的真的好听”“咋还自带混响效果”。

“谢谢夸奖啊,可能是我在楼道里的原因,有回音。”她酝酿了一晚的心绪通过唱这首歌得到了疏解,她觉得一下子轻松了。


自那之后,他们差不多每天都聊天,他配合她顺利完成了采访,她知晓他的过去、现在和部分未来,他也知晓她部分的过往和现在。他们有着共同的兴趣——读书、音乐。黄婉玲知道尹航喜欢刘震云、格非的书,喜欢朴树、宋东野的歌,尹航知道黄婉玲喜欢人文社科类的书,喜欢周杰伦、毛不易的歌。

尹航某天晚上在说晚安之前提到自己要吃药。她在走廊和尹航打了快两个小时的语音电话,尹航向她讲述了过往的生活和感情经历。大学时他去北京按摩医院实习,彻底打消了他做按摩的念头,累且一眼望到头。毕业后他去了北京一家做“黑暗体验”(带健全人体验盲人生活)的公司,但同事和老板态度的傲慢令他反感。他和女朋友交往的经历也令他备受伤害。“经常会在小事上产生矛盾,最可气的是我跟她说我想考研的时候,她反对,提了分手,分手当天晚上就和另一个男的无缝衔接了。”再加上辞职备考的压力,当时尹航去医院查出了抑郁症和失眠症,每天需靠盐酸曲舍林片维持。

黄婉玲在电话里也跟他讲了自己的家庭经历,她父母的婚姻是现代版《氓》的故事。她父亲出生于一个充斥着言语和肢体暴力的家庭,她母亲称当时和他结婚是“瞎了眼”。她从小目睹父亲对母亲的敌意。如果有爱,那也是在外人面前。后来,她帮助父母走出了这段不幸的婚姻,重新找到对的人。

黄婉玲和尹航都经历过痛苦,也都努力找寻出路或者解决方案。

“希望你不要伤心于过去的经历,现在不是还有我吗?”电话临近结束,黄婉玲鼓起勇气说。

时间很快到了12月,几个月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尹航成功争取到了合理便利。此前,他给S学院校长公开邮箱写了信,国际残疾人日那天,S学院校长给他回信表示支持和鼓励。他又在人民网留言板给H省长写了信,在省残联和考试院的努力下,他顺利参加了研究生考试。

临近考试,他们没再聊天。考研结束就是圣诞节,为世人承受苦难的耶稣的诞生日。平安夜,黄婉玲熬了个通宵,她要给尹航写一封信(其实是一份word文档),作为尹航的圣诞礼物。她知道尹航只会在过生日的时候和父母出去吃饭。她估计他不会过圣诞节,应该也没收到过圣诞礼物。她想成为第一个给尹航送圣诞礼物的人,这样他就可以永远记住他了。早上5点,她在电脑前敲完了这封1500多字的信,躺下睡了两个多小时又起来上课。以下为节选:

初中时收到过同桌的圣诞节卡片,我至今铭记

这次我也要送你一张圣诞节卡片,不过它有些特殊

不是装饰精美的实物卡片,而是一些文字

因为我知道,相比于冷冰冰的实物

声音和文字更能让你感受到温度

以下根本算不上诗的语句是我的一些思绪,权当是一种纪念吧

对过往的纪念,和对未来的憧憬

说来也巧,我们的对话恰好开始于两个月前的今天

两个月以来,我们差不多每日交流

有的是采访需要,有的是随性聊天

不论是哪一种,这个过程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全新的体验

首先要感谢这学期上这门课

知乎上看到你的帖子

我隐隐感觉到,你的经历会是一个好故事

然而必须要说,我对自己的交流能力很没有把握

尤其是面对从未接触过、了解过的群体的时

但我相信彼此间以平等的身份状态进行交流总能达到至少不太坏的结果

开始采访之后,我发现你不同于其他采访对象

除了回答我的问题外,还会主动问关于我的情况

我的第一感觉是好热情

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真的被触动了

我从来没听到过如此清澈明朗的声音

那一刻仿佛心灵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了

我想起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萨特说:“人们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

了解他者的过程,也是在寻找自我

盲人的生活一天我都不敢想象

因为我闭上眼睛几秒钟就会感到担忧

而你已经与无边的黑暗,有时是骇人的血红

相处了这么多年

你也曾想过轻生

但你知道那不是勇敢者的选择

勇敢的人是知道了生活的真相

依然热爱生活

死是人唯一能确定的事

生的痛苦和死的恐惧同样令人不安

坚持与放弃只在一念之间

我想说的是

放弃并不难,但坚持一定很酷

推拿按摩本是你们中大多数人的选择

你敏锐地观察到这种极度内卷的工作几乎是在透支身体

却得不到与体力付出成正比的回报

还有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

你不想余生就这样庸碌地度过

于是你试图为自己寻找另一条路

这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求学之路从来就不是坦途

争取的过程又平添辛酸和劳苦

在竞争对手安心复习的时候

你却要争取在法规中早已明确了的权利

省际差异和相关部门的权责问题

使得整个过程不那么顺利

你想尽了一切办法争取

最后才迎来柳暗花明

生活的理想就是为了理想的生活

真心祝愿你能实现自己的目标

凡心所向,素履可往

19岁的我认识你很开心

希望未来我们能一直保持联系

在沟通中提供支持、抚慰、乐趣、抑或是单纯谈天说地

反正人总是要给自己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否则一辈子也太无聊了


起床后,她又读了几遍,能够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温度,她把文档命名为“一份神秘的圣诞礼物”发给了他。希望刚考完研的他收到这份礼物会感到开心。过一会她收到了尹航的回复“特别感谢”“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圣诞礼物”“认识你我也特别开心”。她莫名相信尹航一战就可以成功上岸,他或许是国内第一位盲人翻译。就像尹航莫名相信黄婉玲可以成功保研一样。事后证明,这些都一一应验了。


考完研到出成绩之前,尹航进入了假期模式,黄婉玲熬过了期末,也进入了寒假。在寒假回家的火车上,黄婉玲得知尹航外公突然去世了,他讲了一些关于外公的回忆,难免陷入悲伤。傍晚,绿皮火车已离开华北,驶进东北平原,窗外是白雪覆盖的远山和田野,偶尔出现的村庄和屋舍,若隐若现的炊烟和电线上站着的几只乌鸦。北方的冬天让人感到孤寂。硬座的人穿的衣服灰扑扑的,她没买到卧铺票,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小伙,对面是一排大叔。他们打着瞌睡,头歪到一边,吸烟区的烟扩散到车厢,让本就昏沉的空气充斥着烟味。黄婉玲和尹航从白天聊到晚上,双方也是在一步步试探。

“你想找一个女朋友吗?”

“随缘吧,我都不敢想,我觉得以我条件很难找,全盲,可能人家要更多照顾我,我很难在生活上照顾人家,对女方来说不公平。”

她想了几秒,几乎没有犹豫就给他发了“我喜欢你”四个字。为了让他开心,她甘愿满足他的任何需求,带他体验他认知中尚未实现的事情。

“真的吗?你是当真的吗?我这样的条件日后很难照顾你啊。”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我愿意照顾你,就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支持、帮助你。”

她第一次跟他说了很多情话。她原本以为尹航很快会答应,但他显示出犹疑和慎重,跟她讲了很多他们在一起可能会面临的障碍和困难。黄婉玲此前也无数次考虑过他们能否真正在一起。第一道难关是父母,以她对母亲的了解,母亲会很难接受这一事实,不论是出于偏见,还是出于现实。第二道难关是日常生活,尹航虽然可以自理,很多事情也可以去学,但日常接受80%信息的感官失灵,很多事情是他不可能做到的,比如没法做依靠视觉完成的任务,比如没法开车。

但当时,黄婉玲似乎陷入了非理性,甚至叛逆的状态。尹航越是说有很多困难,她就越不在乎这些困难,就越想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们最终可以克服这些困难。她已经不记得她发的那些语句,总之连她自己都被感动了。尹航过一会还是答应了。她靠在椅背上,泪水如泉涌,汩汩流出,沾湿了她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她掏出纸巾擦眼泪,旁边和对面的人好像没有注意到她哭,即便注意到又能怎么样呢,她第一次体会到在陌生人面前流泪的快感,大家互相都不care反而让她无所顾忌。如果说她第一次流下的是种下心愿的泪水,这一次就是心愿达成的泪水——线上认识三个月后,她成为了尹航的女朋友。这个做法无疑是冒险的,他们彼此还没有见面,黄婉玲只要了尹航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尹航吹二胡、唱歌、朗诵,五官看上去端正、帅气,她便笃定和尹航表白。

火车到站已是午夜,黄婉玲的母亲正在出站口的人群中等她,尽管黑漆漆的看不清人脸,但她还是凭借声音和轮廓找到了站在前排,朝她的方向正挥手的母亲。随着她们走出一段距离,行李箱的轮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渐小直到消失。母亲的丈夫的车在等着她们。行李被塞进后备箱,母亲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黄婉玲在后座。一路上母亲和叔叔都没怎么说话,她想挑起聊天的话题但都以失败告终,或许是太晚了他们都困了,没精神聊天。车上安静得让她觉得压抑,或许她还没习惯夫妻之间有时可以不说话的生活。这是母亲二婚之后,她第一次要和他们一起住一段时间。事实上,几天后全国暴发的疫情让包括她在内的高校学生在家待了大半年,这是她过的最长的年。

她和母亲住一屋,睡在一张双人床上。在告诉母亲之前,她尽量不让母亲看出她的举动或者表现有什么异样,但敏锐的母亲还是察觉到了。她注意到黄婉玲经常低头看手机,当她要来黄婉玲的手机看一些必要的信息时,她拼命拒绝,甚至她和母亲大哭大闹,母亲留下伤心和失望的泪水,她觉得黄婉玲一定有事情瞒着她,之前提同样的要求,她尽管不乐意,但还是给母亲看了。黄婉玲看到母亲难过的眼神,心里很难受,但她想让母亲再等几天,她就把真相告诉母亲。

一周后就是除夕。她和尹航约定,在大年三十的下午,她会和母亲说他们的事,她会尽量争取。“我先不跟你聊了,等我的消息。”她把手机仍在床上,去客厅找到正空闲的母亲,拉着她进屋。

“妈,我想和你说一件事,这件事你可能觉得特别难以置信,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这是一个得体的开场白。

“没事,你说吧,不管是什么事我都能接受,说是什么事?”母亲的开明让她觉得安心,接下来她一股脑讲下去,中间有些磕巴。

“我在采访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盲人,他今年考研,是第一个争取考研合理便利的盲人,然后我们聊了很多也聊得很来,他有很多痛苦的遭遇,但他都坚强面对,他身上的品质很吸引我,然后他生活也能自理,我是想说我们以后可不可以在一起?”

“坚决不同意,你不用说了,坚决不行。”母亲瞪大了眼睛,脸上是不容置疑的神情。

“为什么呀?”黄婉玲近乎哀求,她忍不住哭了。这是她第三次为尹航流泪。

“你们讲过面吗?”

“还没呢,但是我有照片。”

“他看不见,你们根本没法一起生活,你设想一下,比如你突然晕倒了,他看不见导致你得到没及时的救治,不可怕吗?再比如你要是快生孩子,他行动不便耽误了时间,那可是要出人命的。”母亲的话像是点醒了黄婉玲。她此前从未思考过现实生活中会遇到的状况,可能很细微的事情没做到就会酿成悲剧,她顿时后悔自己为什么之前没想到。她还是太小了,一直在象牙塔里,缺乏社会阅历,对很多问题的理解偏理论层面,不及母亲考虑得更现实。

“可是我已经跟他表白了,我说我喜欢他。”

“傻孩子,喜欢并不等于两个人可以结婚,你可以喜欢很多人,喜欢妈妈,喜欢爷爷奶奶,但结婚讲究门当户对,你们在条件上要是对等的。不对等会造成很多麻烦和不幸。”

“那他适合找什么样的人呀?”黄婉玲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继续问。

“他眼睛看不见,可以找个肢体有残疾但是眼睛看得见的人呀。”尽管黄婉玲知道尹航听了会不舒服,但不可否认母亲说的有道理。

“像咱们这样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人,找的人一定不能比你差,要和你对等才行。”

她点点头,如梦初醒。她向母亲道歉自己之前做错了,她这回主动让母亲看自己和尹航的聊天记录,母亲却说不用,你跟他说明白就好。“当断不断,必有后患。”“我想他应该误解了你的意思,你只是说喜欢而已,他可能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他应该拒绝的。”

“他当时是犹豫了的,但后面还是答应了。”

“这就是他的不对了。”

“妈你别这么说,我也有责任,他可能为了让我开心就答应了。”

“反正再去和他说清楚。你可以把他当成哥哥,领着他来咱家玩都行,但是坚决不能是男女朋友。”

“明白了。”她和母亲和好如初,更加佩服母亲的智慧。

“尹航,十分抱歉地告诉你,我下午和妈妈说了,她不同意的,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但还是不要做男女朋友了。我觉得妈妈说的很有道理,如果条件不对等的人在一起生活确实会出现很多状况,甚至出现悲剧。我们是不对等的。”睡觉前,她给他发了简短的几句话就睡下了,她知道他会很难过。她的心里也难过,因为这一夜彻底否决了她三个月前那一夜的幻想,推翻了她的全部假设,但她很庆幸跟母亲及早说了这个事,否则可能等生米煮成熟饭,后果不堪设想,不过她知道尹航不会那么做。

第二天早上打开手机,她看到了尹航清晨发的两大段文字,她料想到他会说很多反驳以及挽回的话。大段文字令她出于本能地有些厌恶。但是看到他说他整晚都没睡觉,甚至都想自杀,重新拿出盐酸曲舍林吃上都没管用,还是睡不着。她的心又软下来,觉得对他有愧疚。

她不知道怎么回复他,问了一下母亲,母亲建议她给他打个电话,别在微信上说。电话里,尹航表示自己很不解,怎么一下子就感觉黄婉玲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大转弯,甚至感觉到被歧视,黄婉玲跟他解释了半天依旧没能阻止他发问,后面黄婉玲请母亲跟尹航沟通。黄婉玲在一边听着,母亲用温和的语气和尹航聊了差不多十分钟,为了说明道理还给他举了几个例子。尹航在电话那头若有所思。

“好的,我大概明白了,谢谢阿姨。”

“行,那就这样哈。”母亲挂断了电话,黄婉玲谢过母亲,送了一口气。

黄婉玲果然又在微信上收到尹航的消息,她已觉得不耐烦。“其实你妈妈讲的那个故事我并没有听懂,我感觉她对盲人群体还是有歧视的,为什么我就得找一个同样有残疾的人?甚至能感觉到她对你的控制欲,她希望你未来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知道母亲的话会让他不舒服,或许之后他才能明白这个道理,便不想再去反驳他。

“反正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啊,等到见面才知道合不合适。”黄婉玲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和头脑中想象出来的尹航谈恋爱,而非现实中的尹航。

“好吧”

他们的关系恢复如初,甚至聊天时更能放得开。他们自然地聊到了恋爱、生理和性的话题。一次聊天中,黄婉玲说自己没谈过恋爱,她想知道被男生拥抱和吻是什么感受。尹航笑而不答,黄婉玲长时间在电脑前一个姿势导致她肩颈酸痛,尹航开玩笑说“要不我过去给你按一下”。黄婉玲帮尹航找过他需要的书,帮她排版过第一篇公众号文章。尹航有任何好的学习资料都会分享给黄婉玲,甚至给她纠正英语发音。她的电脑里至今还存着他分享给她的资料,有《赖世雄美语音标讲解》《曲根万词班》《雅思1-15真题》《标准日本语音频》。她还记得他给她传它们的时候要用QQ离线传输。她也因此学了更多的英语和一点日语。尹航顺利通过初试和复试,被S学院英语毕业专业录取。

黄婉玲发现尹航和自己在很多观念方面还是会有不同。比如黄婉玲相信男女之间有纯友情,但尹航不相信。尹航会拿一些新闻或故事指出中国体制存在的问题,会用嘲讽的态度看待一些人和事,对未来抱持悲观态度。更为根本的不同是,黄婉玲追求内心的宁静,喜欢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喜欢受到外界的纷扰,尹航则习惯于热闹和躁动。他没法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学习20分钟就要休息5分钟。每当他在聊天中提到和眼睛相关的词,比如“看见”,黄婉玲都要琢磨一下,她发觉他的“看见”并非是全面的,尽管他可以用耳朵听,用手摸,用心感受,但终究还是缺少了眼睛这个感知世界的重要媒介,而媒介塑造着认知。黄婉玲察觉到了他和自己有很多细微而根本的不同。他们时常说不到一起去,聊天的频率大大减少,甚至好几个月都没说话。


大三上学期,在家待了大半年的黄婉玲终于回到了久违的校园,尹航也迎来了他研究生的第一个学期。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约定在国庆七天假的一天。尽管他们知道彼此的关系已经淡了很多,但认识了一年怎么也要见一面。之前她和他打过一次视频电话,已经击垮了部分她对他的想象。不过他还没感受过黄婉玲。对黄婉玲来说,其实有点不得不见的意思。她体会到了母亲说的“不对等”。

“你之前崴的脚还有感觉吗?”

“有时候有,但基本没感觉了。”

来之前,尹航在微信上问黄婉玲,她有点惊讶他还记得去年她随口一提的事。

出发之前,她打扮了半小时,黑色风衣,黑色百褶裙,配黑色马丁靴。她还画了眉毛,淡淡地涂了一层口红。尽管她对于自己无论穿得多漂亮他都看不见有些失望,但她还是好好打扮了一番,早早来到了学校附近的地铁站口等他。阳光明媚,但风有点大,吹得她风衣的衣襟扬起。来之前她查了很多如何和盲人相处的帖子,其中一个是走路时不要用手抓他的盲杖,可以搀着他的胳膊。她还是有点忐忑。

十几分钟后,一位身高大约一米七,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的男人出现在地铁口,旁边一位地铁工作人员小姐姐扶着他的胳膊。

“hello,我是黄婉玲,是来接他的。”黄婉玲走上前介绍自己。

“好嘞,那就把他交给你啦。”小姐姐转身离开。

黄婉玲的手一接触到尹航的胳膊,尹航就握住了她的手,好一会才松开。“总算见到啦,让我好好握一下。”他摘下了口罩。

黄婉玲也终于可以近距离观察尹航。尹航的双眼是睁开的,但左眼明显比右眼小很多,几乎快眯成一条缝,双眼显得极不和谐。他头发剃得很短,看不见胡子,身材微胖,肚子微凸,有点龅牙。看不到一点照片中他小时候帅气形象的影子。美好的想象化为泡影,她迎来现实的震颤。她告诫自己不要以貌取人,他的外貌天然使她不愿接近。她尽量掩饰情绪的低落,提高了嗓音,“我们去公园吧。”

他从黑色双肩包的侧兜里拿出一根短小的银色的金属棒,他右手握着手柄,左手的手指摸到另一端,把盲杖伸展开,有一米多。尽管他的动作很快,但黄婉玲看着他操作时感觉时间仿佛静止了。

尽管有黄婉玲陪他一起走,搀着他的胳膊,告诉他地面的情况,他还是习惯不时用盲杖点一下离脚几十公分的前方地面,根据回声可以了解地面的状况。他走路的节奏比黄婉玲慢,步子比黄婉玲小,迈腿显得慎重,她知道对于盲人来说,这已经很棒了,如果自己是盲人,走得可能还不如他快。但她不想再去假设自己是盲人了。

她调整了自己的步子,适应他的节奏。黄婉玲一面看着导航,一面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们走过很长的人行道,通过几个红绿灯路口,路人时常头来打量的目光,或许他们很少见过盲人,黄婉玲为了避免看到他们的目光,略微低着头,只看路。终于来到附近的公园门口。排队的人不少,黄婉玲还在观望是否需要买票或者预约,不过前面的工作人员似乎一眼就看到他们,用喇叭对他们说“你们不用排队直接进”。她感觉到了带着他逛公园的好处。

黄婉玲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公园。进门就是一片草地和花坛,绿油油的草地上有很多小朋友、帐篷和野餐垫,这里是大人带着孩子周末来玩的好去处。花坛里红的、黄的、紫的花相间,像是织锦,绚丽,有立体感。“这花好看看呀。”

尹航对黄婉玲的话没有反应,她看了看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顿时觉得特别失落,好像比被泼了冷水还难过。她把手从他的胳膊那里解放出来,掏出自己包里的索尼相机,走动一下,拍了几张照片。拍完后,转头看站在原地不动的他,黄婉玲觉得自己是不是冷漠了他,为了弥补,她拉着他到花坛前,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阳光落在每个人身上——玩耍的孩子,散步的大人,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得直直的尹航……

原本在线上可以聊得热火朝天的他们,线下见了面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气氛显得沉默。

“我觉得盲人先天的缺陷确实让他们无法做很多事情,很多就被淘汰了,可以理解社会偏见存在的原因。”黄婉玲这么说并非针对尹航,而是自己失落心情的流露。

“你这个想法好像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尹航好像以为黄婉玲在针对他,并没有get到她的画外音。

黄婉玲没再跟他聊什么话题,基本听他说。她没有兴致拍照,只一味带着他走着。中途他们在长椅上坐下。尹航从双肩包里拿出装在塑料袋里的折叠得很板正的白色按摩布,要给黄婉玲按摩她曾崴过的脚。“哎,不用啊,真的不用,你别拿了,这旁边还有人。”但尹航已经准备好了,等着她脱鞋,她不好意思再拒绝。

黄婉玲的腿在长椅上伸开,尹航弯下腰,当尹航的手隔着按摩布接触到黄婉玲的脚的时候,她觉得一阵电流顺着她的腿流向全身。尹航不敢使劲,怕她觉得疼,一边按一边问她感觉怎么样。对面的长椅上的人陆续走了,这小片区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四下安静了,能听见按摩布在袜子上摩挲的声音。她只让尹航按了一会脚,尹航换了另一块干净的按摩布,给她按肩颈。她能听见自己疲累的肩颈得到揉搓时吱吱响的声音,按过之后确实舒服了不少,尹航手的温度也通过按摩布流向了黄婉玲的身体。

黄婉玲曾梦到过她和尹航并肩坐在教学楼里没人经过的楼梯上,傍晚,落日的金辉洒在他们身上,他们一人带一只耳机,听着歌,有时他们会起来又唱又跳,心儿是自由的感觉。她曾跟尹航描述过这个梦。尹航把按摩布收好装进包里,又从一个小口袋里拿出了他十年前买的MP3。一个小小的长方块,它接收并贮存了尹航从电脑上兴冲冲下载下来的小说和音乐,用声波陪伴尹航度过了无数个无聊而静谧的午后。银灰色的外壳上隐约可见掉了漆之后裸露的黒褐色。尹航从衣兜里掏出耳机,插在MP3上,给黄婉玲右边的耳机。“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心里头有些思念,思念着你的脸,我可以假装看不见,也可以偷偷地想念,直到让我摸到你那温暖的脸。”播放的都是老歌,黄婉玲基本都没听过,只记得尹航告诉她这首是梁静茹的《宁夏》。

中午,黄婉玲叫来夏瑄和他们一起吃海底捞,他们这才把话匣子打开。夏瑄是和黄婉玲一起做尹航的稿子时的组员。黄婉玲坐在尹航的身边,夏瑄坐在对面,黄婉玲帮尹航调小料,把肉涮好,夹到盘子里,她才自己吃。黄婉玲难以想象这种她处处需要照顾他的生活。尽管不帮他,他自己可能也可以吃,但是她不忍看他自己得费些劲才能吃到。中间她看着尹航自己在锅里夹了几次肉,很少能成功夹起来。

黄婉玲吃了一次“忙活”的海底捞,不过至少一扫上午的压抑气氛,三个人聊得很开心。走出海底捞,他们在商场一张空闲的桌子旁停留,尹航要给她们展示盲人写字用的工具。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沓A4纸,有各种颜色的,像是小时候折纸用的彩纸,纸质很结实。他还拿出一个绿色的长条塑料板,中间是镂空的四行密密麻麻的网格,这是盲文写字板,用来固定纸,用类似锥子的写字笔就可以在纸上扎出点字。

“写的时候是从右往左写,摸的时候翻过来从左往右摸。”

“哇,原来是这样,那你给我们写写看。”黄婉玲和夏瑄很兴奋。

尹航开始写(扎)。金属尖通过格子扎纸的爆破声很有节奏感。

尹航写了黄婉玲的姓名、出生日期、学校和专业(中英文)。一张纸已经用去一半。她觉得不过瘾,又要求尹航写一句赠给她的话。

“我想想哈。”尹航思考了半分钟。

“《鱼书》这首歌有一句歌词:愿你不卑不亢不自叹,一生热爱不遗憾,愿你余生可随遇而安,步步慢。”“这句怎么样?”

“好啊,这句真好。”黄婉玲说。

尹航又写了几行。写完之后,他把纸从写字板中取出,给了黄婉玲。黄婉玲小心翼翼地接过,生怕碰到这些凸起的点,把纸竖起了看了一会,像鉴赏一件艺术品。她在空白处用铅笔写上每一行盲文代表的信息,这样日后拿出来看也能看懂。下午他们三人又去学校附近逛了逛,夏瑄先回去了。黄婉玲和尹航晚上又回到商场,他们两个人在玻璃间里唱了一小时KTV。结束后,他们在地铁站匆匆分别,说拜拜时,尹航的胳膊稍微颤动了一下。黄婉玲如释重负,终于结束了一天的“陪玩”。

一学期的时间总是过得飞过。一年一度考研时,网上又出现了一位盲人女孩想报考研究生,但被对方学校拒绝录取的新闻。黄婉玲为此还写了一篇新闻评论,尹航看了之后觉得写得不错又联系一个残障群体公众号的主编,主编接受了这篇稿子,阅读量不低,黄婉玲第一次得到三百元的稿费。转眼就到了12月末,尹航开始放寒假了。回家之前,他跟黄婉玲说想再去见她,他在黄婉玲的学校附近订了一个宾馆,约好一天下午的时候过去找她。黄婉玲穿着黄色棉袄和白色棉鞋,戴着粉色手套,第二次在同一个地铁站见到尹航。尹航除了背包外,还拉着一个黑色行李箱,因为他第二天中午就直接坐高铁回家了。尹航没戴手套,他说不冷。黄婉玲便拉着他的手,想让他的手感到暖和一点,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有轻微的颤抖。她带着他先去宾馆的房间放了行李。

他订的是单人间,床占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她坐在床上看着他放行李。他斜对着她站着跟她说话,身子不自主地左右摇摆,两条腿轮流作为支撑腿,像不倒翁。他的肚子比上回见更凸出了。

“你是不是又胖了?”

“哎,考完试之后整天喝奶茶点外卖,没遵循减肥计划,不要说人家了嘛。”他的样子有点萌。

这次见面尹航似乎比上次更放得开,但是黄婉玲却感觉到不适应。他们去吃了肯德基,黄婉玲依旧得照顾尹航吃。坐在回去公交车上,他还在跟黄婉玲讨论刚才在路上讲的话题,一些言辞难免不雅,而且他的声音洪亮,周围的人可以听得很清。黄婉玲站在一旁没回答她,又说“等会下车咱们再讨论哈。”尹航这才停止说话。

他们在宾馆下车,已经黑天了,他提议买点水和零食等会回宾馆吃,一起看《权力的游戏》。

便利店不远,但还有一定距离,她要在零点之前回到宿舍。为了争取时间多看一会,她让他在原地等着,她自己去买,因为领着他走速度难免被拖慢。她一路跑着跳着,感觉久违的轻松,像一只燕子划过天空。跟他见两次面反而让她更珍惜和享受一个人的轻盈感。很快她回来了,他们来到宾馆回到房间。在前台,她本来以为小姐姐会打量他们,猜测他们是不是小情侣,但她注意到小姐姐并没有打量他们,连头都没抬。她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自己就是出于情分,来陪尹航度过几个小时。

他从行李箱里拿出电脑,半天才开机,电脑上的读屏软件发出机械的AI声,是普通语速的两三倍。她想帮他找文件存储的位置,但是他拒绝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出视频,插好耳机,一人一只,他们靠在床头的枕头上,从第一集开始看,对于尹航来说是听。电脑放在床上。尹航说他看过两遍了,熟悉里面的英文对话,但还是想知道有的地方的场景是什么样子。于是她边看边给尹航描述一些场景。过了几分钟,黄婉玲看见尹航的手在床上一点点靠近她的身体。她立刻坐到床中间的位置,处于他的手够不到的范围。

“你不要这样好吗?再这样我就走了。”她生气地说。她已经并不喜欢他了,可是他自己却未察觉。

“好好好。”他仿佛泄了气的皮球。“我不这样了,你离我近一点呗。”

黄婉玲只是往后坐了一点点距离。

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中,黄婉玲和一个她曾经喜欢,但现在已经生出讨厌的人一连看了三集《权力的游戏》,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志愿者,陪他一起看剧就像是完成一个任务。

“你喜欢看吗?”

“喜欢呀,确实挺好看的。”

听她这么说尹航很开心。但事实上,黄婉玲自己并不喜欢看剧,《权力的游戏》也并非不可替代的剧,她更喜欢看书。只是刚才他们一起看了这个剧,不然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可以消磨时间。就比如摄影是她的爱好,但他看不见,没法和她一起摄影,因此他们在一起只能选择吃个饭一样。尹航这么问,她也只能说喜欢看。不过尹航似乎当真了,她让黄婉玲第二天上午来找她时带着U盘,他把资源拷给她。她说“好”,但其实她并不想要。总之她不想让气氛出现不愉快。

黄婉玲穿好鞋,站起来去拿挂在门口的衣服。尹航也穿好了鞋站在床边的地上。她转过头看见尹航张开双臂,“嗯”了一声,她猜测尹航想和他拥抱一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跟他见面了,她希望成全他。她把衣服放在床上,冷静地走了过去和他拥抱。就在他们的身体接触的一刻,她感觉嘴唇一下子被吸住了,口腔充满了无色无味的液体,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曾经期待初吻的她此刻并不享受,反而觉得痛苦,就像突然遭遇了绑架,她质问自己今天晚上为了要来这间屋子。他想要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迅速让自己的嘴唇挣脱出来,跑去卫生间把口中的液体全部吐出来,打开水龙头洗了好一会才出来。

她曾经很期待被一个男生吻的感受。但她现在明白了被一个不喜欢的男生吻是什么感受。

她第二天上午原本不想去找他,但是为了不让他难过,她还是去找他了,给他带了早餐面包,不过她忘记带U盘了,睡过一觉之后这事被忘到脑后。

她敲房门的时候尹航刚起来,被子还没叠。他谢过她给他带面包。

“U盘拿了没?”

“啥U盘?”

“昨晚说要给你拷……”

“哦哦,我忘拿了,没事,那就不用拷了。”

“你回去拿一下吧。”

“真不用,我想看也能找到资源的。”

“不行,你不回去拿我就不走了。”

黄婉玲只得再跑回宿舍取U盘,半个小时后她回到房间。在拷的过程中,她的U盘好像有点问题,迟迟拷贝不过来。等了一个小时,还是不行。

“你拿我这个U盘吧,里面有资源,我还有其他的U盘。”

她只得拿着。本来预计她带着他去吃新疆菜,但就因为U盘这件事他们来不及去吃了。回到宿舍后,她那只U盘放在了一个收纳袋里,再也没打开过。

寒假回到家,他给她打了一次语音电话,她听他说了很多,谈天说地,但不知为什么,她对他说的再无兴趣。可能是他们见了面的原因?她觉得有必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了,不能再迁就自己。曾经觉得说不够话的两个人,现在她觉得和尹航聊天、见面纯粹是浪费时间。第二天,她给他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作为他们这段关系的结束。

“尹航,我知道你听我说下面的话会不高兴,但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首先需要表明的是我们早就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两次见面你给我的印象让我有点失望,但是当时为了让咱们都快乐地度过,我没有明确说。现在我想跟你说,以后咱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也不要再和我聊天了,如果你确实有需要我帮助的,联系我没问题,我一定会尽力帮助的。但不要再见面了,我觉得你带给我的感觉不是很舒服。”

“等一下,我没太听懂,可是你当时不是说你很开心吗?”尹航震惊继而失落的语气和枯萎的花差不多。

“我想你可能一时会接受不了,但确实是我的真心话,我觉得不需要我再和你解释了。就这样吧。”

黄婉玲挂断了电话。瞬间觉得释然了,她要好好享受一个人的轻盈。她发觉自己可能更适合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帮助他们,但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再会让谈恋爱浪费自己的时间。假设到了结婚的年龄她不得不结婚,她需要对方和自己是对等的,能互相提供支持。

尹航果然也没再联系黄婉玲。不过他们都没删彼此的微信,还是可以互相看到朋友圈。

半年过去了。黄婉玲保研成功的那天发了朋友圈,几十位微信好友点了赞,其中有尹航。她很惊讶,这是在他们断联以来他第一次给他点赞。同一天,她看到尹航发了朋友圈,是自己拿到了翻译资格证,他应该是国内第一位拿到这个证的盲人。出于礼貌,她也在他的朋友圈底下点了个赞。

现在,尹航有了新的女朋友,她也是一个健全人,他们也是通过知乎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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