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栖居任平生
陈寅恪曾经这样说到自己的婚姻:“寅恪少时,自揣能力薄弱,复体孱多病,深恐累及他人,故游学东西,年至壮岁,尚未婚娶”。1926年从德国学成归国,任清华研究院教授,此年37岁,仍是大龄单身汉。
然而,两年后,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见到一帧落款为“南注生”的条幅:
苍昊沈沈忽霁颜,春光依旧媚湖山。
补天万手忙如许,莲荡楼台镇日闲。
盈箱缣素偶然开,任手涂鸦负麝煤。
一管书生无用笔,旧曾投去又收回。
这本是曾被民众推举为台湾民主共和国总统的唐景崧,“为人作书,口占二绝”的闲适之笔,没想到离世二十五年后,竟然成为红线,把自己年已30岁的孙女唐筼,拉到一个叫陈寅恪的教授跟前,让这个超级书生眼前一亮,禁不住倾情大呼,“惊见神仙写韻人”。
于是,陈寅恪与唐篔因诗结缘,带着诗,向人生之路出发。在此后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中,诗意化为他们生活中一个重要部分,随影随形,相伴终生。
1928年8月,陈唐二位新人在上海举行婚礼。还没度完蜜月,陈寅恪就匆匆返回清华上课,唐篔留下处理家事。这是他们作为夫妻的第一次离别,陈寅恪还没到北京,就在船上写下了成家后的第一篇诗作,揭开了两人诗意栖居的序幕:
天风吹月到孤舟,哀乐无端託此游。
影底河山頻换世,愁中节物易惊秋。
初升紫塞云将合,照彻沧波海不流。
解识阴晴圆缺意,有人雾鬓独登楼。
(戊辰中秋夕渤海舟中作)
年轻时的唐篔
他们结合的头十年,抗日战争的硝烟还没燃起,小日子过得还算其乐融融。但三个女儿相继问世后,陈的老父,伯母又一起居住,上有老下有小,而陈寅恪专注于授课治学,这就让已经从女师大退职,把家务事全都揽在肩膀上的唐篔,有点招架不住。
此时,陈寅恪写了很少写的“戏作两绝”,其二为:“石头记中刘老老,水浒传里王婆婆。他日为君作佳传,未知真与谁同科。”的确是“戏作”,大概想用插科打诨,嬉笑玩闹来慰问夫人的辛苦劳累吧。语句虽平俗,用心却十分良苦。唐篔读了,可能要会心一笑。
1937年以后,随着战乱的升级,清华向后方迁移,陈寅恪一家开始了颠簸流离的苦难历程。他们的女儿回忆:“就拿搬家,拆家,建家来说,已近二十次。”——主要有北平三次,香港六次 ,成都两次,广州四次。有张示意图,可参看。
其间,一边是陈寅恪独自一人在校上课,一边是唐篔带着三个女儿客居他乡,天涯海角,人各一方,只能千里共婵娟。
1938年七夕,陈寅恪在云南蒙自写了一首七绝:
银汉橫窗照客愁,凉宵无睡思悠悠。
人间从古伤离别,真信人间不自由。
远在香港的唐篔,遥相呼应作了唱和,题目中特意标明“寄寓九龙宋王臺畔”:
独步臺边惹客愁,国危家散恨悠悠。
秋星若解兴亡意,应解人间不自由。
在这一个传统节日,天上牛郎织女尚且可以团聚,地上至亲至爱的一家人,却骨肉离散,只好凭借诗句,越过漫远的空间,传递一股思忆和抚慰,让两颗心灵相依相守,透出怎样的悲恻凄凉。
1943年末,一家人终于从广西大学来到成都燕京大学,过上稍微祥和安定的日子。哪里想到陈寅恪罹患多年的目疾越发严重,1944年底做了手术,结果疗效并不明显。
1945年农历五月十七,乃是陈寅恪56岁生日,他作了题为《五十六岁生日三绝》三首诗:
去年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
可笑家人作生日,宛如设祭奠亡翁。
鬼乡人世两伤情,万古书虫有叹声。
泪眼已枯心已碎,莫将文字误他生。
女痴妻病自堪怜,况更流离历岁年。
愿得时清目复朗,扶携同泛峡江船。
前两首出现那么多“死”、“鬼”、“亡”、“伤”、“叹”、“枯”之类的颓废哀绝之词,足见这个史学大师苦不堪言,确实“心已碎”。后来想到柔弱的“女”与“妻”,反倒从中汲取了勇气和力量,终于激发出“时清目复朗”的强烈期望,显出几丝亮色。
1945年9月,日本侵略者宣布投降,陈寅恪歌詠出“石头城上降幡出,回首春帆一慨然”的“日本签订降约于江陵感赋”的七律,心潮澎湃,喜不自禁。然而国难刚刚终结,家难却接踵而至。由于眼疾加重,他自己不见光亮,整个家庭也跟着陷入重重阴影之中。几经考虑,陈寅恪决定去英国医治,有诗记之:“恐难西域遇耆婆,纵肯金蓖忍痛多。贫贱夫妻空叹息,著书无命又如何。”
唐篔为表达良好祝愿,当即写了和诗:“神州无药欲如何,纵肯金蓖忍痛多。扶病远行休叹息,倘能西域遇耆婆。”诗中巧妙改动了字句,既显示出才女的聪慧,更像是紧紧依偎在丈夫身旁,大大增强了他医疗的信心。
令人遗憾的是,并没遇见“耆婆”,医治无效,返回时留下一首《大西洋舟中记梦》:“贫贱夫妻已足哀,乱离愁病更相催。舟中正苦音书断,梦里何期笑语来。去国羁魂销寂寞,还家生事费安排。风波万里人间事,愿得孤帆及早回。”思亲之切,思乡之切,尽在“及早回”三字中,耀然纸上。
1948年底,又返回北京。此时,国内战事再起,硝烟弥漫。清华已经放不下安静的书桌,同事有人飞往台湾,胡适力劝陈寅恪与他同行。经过慎密考虑,陈寅恪断然决定留在大陆,几经辗转,终于1949年1月19日到了广州,往岭南大学(中山大学)出任历史系教授。
不顾舟车劳顿,随后以《已丑元旦作时居广州康乐九家村》为题,赋七律一首:
无端来做岭南人,朱橘黄蕉鬥岁新。
食蛤哪知今日事,买花追惜少年春。
一生辛苦谁同喻,数卷书存任更贫。
独卧荒村惊节物,可怜空负病缠身。
诗间可见“做岭南人”的欣喜,但也有难以排解的怅惘,如阴影无法拂去。此年先生已经60岁。
自新中国成立后,广东当局与学校领导对陈寅恪这位知名学者,给予了莫大关照,他的教书著述环境,生活起居医疗诸事,大都可心如意。
冼玉清
1950年1月,夫妇二人与多年旧交冼玉清教授一起“登漱珠岗探梅,往返步行约十里。陈夫人谓渠数年无此豪兴”(冼玉清语)。
陈寅恪在《纯阳观梅花》中,有句“游览总嫌天宇窄,更开病眼上高臺”,果然透出少见的欢愉之情,让人心里生出一片暖意。
唐篔随即应和:
乘兴寻梅梅已残,扶筇惆怅上高壇。
暗香浮动任吹尽,俯见苍松独耐寒。
”其中“暗香”,“苍松”的意象,包含着明显的比喻,给丈夫送去莫大鼓舞。
多年前,陈寅恪偶然得到“钱氏(即钱谦益——作者注)故园中红豆一粒,因有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1954年在双目早已失明的情形下,仅凭记忆,依靠助教协助,开始这部巨著的写作。
1955元旦,想到“笺释钱柳因缘诗未成也”,在新年第一天,一口气写了两首七律,其二是:“高楼冥想独徘徊,歌哭无端纸一堆。天壤久销奇女气,江关谁省暮年哀。残篇点滴残山泪,绝命从容绝代才。留得秋潭仙侣曲,人间遗恨总难裁。”词语哀凄悲恸,焦灼得很有点心急如焚,可见对这部书寄托着怎样的期盼。
1955年春,陈寅恪写就的一首七律,有个长长的标题《晓莹昔年赁宅燕都西城涭水河庭中植柳数株以白垩涂树身望之如白皮松乙未春日与晓莹同寓广州偶忆及之感赋一律》,所说的涭水河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题目中写了许多细节,像是一则短扎纪录着铭刻于心的往昔岁月。(晓莹即唐篔的字——作者注)
故居自然长存在唐篔记忆中,读罢丈夫的“感赋”,思绪起伏,立刻挥笔唱和,里边的佳句,“都中自遇逃名客,岭表相依共命人”,“仙家韻事宁能及,何处青山不染尘”,既婉约柔美,又铿锵有声。
随着接续不断的政治运动带来的骚扰冲击,以及因意识形态导致的管控和禁锢,陈寅恪心际中多年来飘荡着的阴云,不但没有散去,反倒越聚越浓越厚,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郁加惶恐。压抑在内心的无尽况味,无法发泄,只能寄寓在诗意中,当作慰藉。
1955年9月,陈寅恪吟唱出《旧曆七月十七日为莹寅结婚纪念日赋一短句赠晓莹》:“同梦悤悤廿八秋,也同欢乐也同愁。侏儒方朔俱休说,一笑妆成伴白头。”
唐篔马上作诗回应:“甘苦年年庆此秋,已无惆怅更无愁。三雏有命休萦念,欢乐余生共白头。”字里行间洋溢的柔美情愫,比夫君原题乐观许多,也或许是强颜欢笑,权作安慰。
陈寅恪的《丙申六十七岁初度晓莹置酒为寿赋此酬谢》,写于1956年:
红云碧海映重楼,初度盲翁六七秋。
织素心情还置酒,然脂功状可封侯。
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
幸得梅花同一笑,炎方已是八年留。
喜逢生辰,竟然吟出“供埋骨”,“欠砍头”,似乎很不吉利。可此时,正遇“肃反运动”,算是对当前社会形势的一种反应,有诗为证吧。但統观全诗,乃是对长期相濡以沫,生死不渝的爱妻,一种发自肺的赞美颂扬。他曾多次告诫孩子们:“妈妈是主心骨,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家,没有她就没有我们”。这首诗好比是由这番活提炼出的精华。几年后,可能鉴于“供埋骨”与“欠砍头”还是应避讳,这两句改成“平生所学惟余骨,晚岁为诗笑乱头”,也算一段佳话。
1962年7月,正当所著《元白诗笺证稿》将由中华书局出版,《钱柳姻缘诗事证稿》(此后出版时更名为《柳如是别传》)只剩余最后一章,即将完稿,同时又在整理《金明馆丛稿初编》,陈寅恪原本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不幸摔断右腿。先后写有《壬寅清明病中作》,《壬寅小雪夜病榻作》等多首诗作,以“病”为由,浮想联翩,抒发了满腔感慨和难耐的哀伤。
历经十个寒暑,钱柳因缘诗释证于1963年冬完成初稿后,陈寅恪舒展开眉头,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的重担,长吁短叹的吟诵出两首七律,“遗属只余传惨恨,著书今与洗烦冤。明清痛史新兼旧,好事何人共讨论。”这是第二首中的几句,折射出了几丝自豪和满足,读者倒是能够从中觉察出治学的几多辛酸和艰苦,更有坚韧顽强,不禁对一代大师油然而生敬意。
岁月悠悠,时至暮年,正值陈寅恪与唐篔结婚38年之际,墙壁上一幅新婚时受赠的“红梅图”,引发了老先生的诗兴,回忆中泛起浓浓的柔情蜜意:
卌年香茜梦犹存,偕老浑忘岁月奔。
双烛高烧花欲笑,小窗低语酒余温。
红妆纵换孤山面,翠袖終留倩女魂。
珍惜玳樑桑海影,他生重认旧巢痕。
这首诗写于1966年1月,距离“5.18”在天安门掀起的“文革”狂澜,仅几个月,“造反有理”的吼声若是提前喊遍大江南北,这首诗就无缘问世了。今天我们可以拜读,算是一种侥幸。
陈寅恪最后一首诗,写于1966年4月。唐筼则在1961年9月就放下笔,终止了写作。她的诗中,自然少见陈老先生的“史”笔,缺少时代烙印打下的浑厚凝重,但其间的儿女情长,温柔细腻,却别有一番滋味。
1969年10月7日,陈先生与世长辞,享年80岁。11月21日,唐篔女士与夫君诀别仅45天,就跟随而去,终年72岁。几年前,陈先生已为终身伴侣拟定了一幅挽联:“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断肠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一字一句撕心裂肺,如泣如诉,咏叹出真正的绝唱。
自称为“贫贱夫妻”的两个人,地下相逢,一定还是诗意栖居。
作者 马风:
民国文艺公众号专栏作者。曾任哈尔滨话剧院编剧,黑龙江行政学院作家班教授。主要作品有剧本《松岭朝霞》《七月,八月,九月》《高高的兴安岭》以及专著《超越的艰难——中国当代小说散论》等多部。已退休,现居深圳。在ID瑞祺艺术开有'茶余闲文'专栏”
投稿:wenyizhigu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