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单从史书中了解中国历史,我们会发现一个神奇的现象——中国史几乎就是部只有男人的历史,女人的存在感几乎为零。就算是有所记载,也基本都被一股脑的塞进各种《后妃传》。也就是说,除了皇帝的女人,而且还得是皇帝的重要女人之外,其他的女人基本没可能被史书记上一笔,似乎从来都没存在过。
中国历史上最牛的女人恐怕就是武则天了,毕竟人家是唯一掌握了实权的女皇帝嘛。所以后晋人赵莹在修撰《旧唐书》(《旧唐书》署名为刘昫等撰,实为赵莹主持编修)时倒还挺老实的将武女皇列入《本纪》,但仍称其为“则天皇后”而非“则天皇帝”。不过到了北宋时期宋祁、欧阳修等重修《新唐书》时,宁可违背史实也不肯承认一个女人能当皇帝,不但顽固的坚称武则天为“太后”,还重新将其打入《后妃传》这个“冷宫”。
堪称是中国上下五千年里“第一女人”的武则天都沦落到如此下场,其他女人的命运就更不用提了。那些乖乖听男人的话躲在家里当贤内助的,还能捞着个“贤后”或是“贤妻”的名声,只要稍微有点自己的想法,或是打算跟男人掰掰手腕的女人,个顶个都是臭名昭著于史册当中,仿佛全天下的坏事都是她们干的。
尤其是那些脸蛋漂亮、身材曼妙的女人就更倒霉了。哪怕她们老老实实的躲在后宅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要她们的男人把事情搞砸了,罪名弄不好还是会安到她们的头上。
于是就有了那个著名的成语“红颜祸水”——只要是漂亮的女人,就统统都是祸害。
从妺喜、妲己、褒姒这三大“祸水”始祖说起,看看古代男人是如何扯淡的。
古往今来堪称“红颜祸水”之标杆的,恐怕无人能位居妲己之右。
在古典名著《封神榜》中,妲己本是冀州侯苏护之女,因为美得冒泡,所以被献给纣王为妃。不过可怜的苏美眉不幸惨遭九尾狐狸精噬魂附体,成为轩辕坟三妖灭商的一枚棋子。妲己入宫后用美色诱惑纣王,将其身边的忠臣一一铲除,又发明炮烙、虿盆、醢杀等酷刑,终被众人所唾弃,背上了千古骂名。所以在武王伐商后,妲己众望所归的死于陆压道人送给姜子牙的“斩仙飞刀”之下。
也正是因为妲己,从此“狐狸精”几乎成了所有坏女人的代称。
小说当然不等于史实。不过虽然在正经史书里妲己的名声依旧不咋地,但真要列举她有什么不可饶恕的罪状,就连太史公都表示无能为力:
“(纣王)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周武王遂斩纣头,县之白旗。杀妲己。”(《史记·卷三·殷本纪第三》)
呃,老公爱老婆、听老婆的话,这算啥十恶不赦的罪行?如果这都算罪,那么包括我在内,恐怕大部分读者朋友都得跟纣王一样被砍头?
不过这种行为在古人(当然是古代的男人)看来就是罪不可赦的——堂堂男儿大丈夫,居然受一个小小妇人的摆布,这还得了?这是要翻天啊!必须坚决反对。
事实上妲己能成为纣王的妃子,并非是啥两情相悦,只是因为不得已而已;她要是真的曾一心一意的忽悠纣王、祸祸殷商,那也不是为了替一帮无聊的神仙当替死鬼,而是为了自己的家国复仇:
“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注:有苏,己姓之国,妲己,其女也),妲己有宠,于是乎与胶鬲比而亡殷。”(《国语·卷七·晋语第一》春秋·左丘明)
也就是说纣王不但灭了有苏国,还抢了人家的公主妲己当老婆。于是怀揣国恨家仇的一代奇女子苏妲己同志不惜牺牲自己,也要跟自己的仇敌同归于尽,这是一个多么励志感人的故事啊!
当时跟妲己一样在纣王跟前玩无间道的还有个叫胶鬲的家伙——就是因为胶鬲潜伏在殷商内部搞策反,才使得纣王的大军在牧野之战中土崩瓦解。不过同为“地下工作者”,妲己被武王毫不犹豫的宰掉,而胶鬲却被视为“贤人”,不但有官可做,死后还受到数千年的香火祭祀,如今的无锡胶山也是因他而得名。
为何二者的结局相差如此之大?恐怕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男女之别——男人干这种事就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而女人要是干了,那就是妥妥的“红颜祸水”,武王要是敢不弄死她,那肯定立马从明主变成昏君。
不过要说起红颜祸水,妲己其实也没啥出奇的,毕竟前有妺(音同“墨”)喜这个“先贤”,后有褒姒(音同“包似”)这个“后浪”不肯让她“专美”。不过说起妺喜和褒姒,事情就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妹喜女焉(注:有施,喜姓之国,妹喜其女也),妹喜有宠,于是乎与伊尹比而亡夏……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注:有褒,姒姓之国,幽王伐之,褒人以美女入,谓之褒姒,是为幽后),褒姒有宠,生伯服,于是乎与虢石甫比,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太子出奔申,申人、鄫人召西戎以伐周,周于是乎亡。”(引用同上)
夏桀灭了有施国,抢了人家的公主妺喜当老婆,然后妺喜就跟商汤的大臣伊尹里应外合,干掉了夏朝、弄死了夏桀;周幽王灭了有褒国,有褒国献出美女褒姒乞降,结果幽王为了讨好小老婆,改立褒姒的亲生儿子姬伯服为太子,原太子姬宜臼只好去投奔自己的姥爷申侯。于是怒火中烧的申侯联合鄫国、犬戎给自己的大外孙出气,杀掉了幽王和姬伯服,褒姒这个花姑娘则被犬戎抢走,西周就此灭亡。
看上去是不是有点眼熟?简直就是妲己故事的翻版嘛。
好吧,原来夏、商、周统统都是被女人给祸害没的,所以崇尚复古、言必称三代的儒家门徒才对女人如此警惕,称之为祸水。不但要将她们关进深宅大院,还得堵上嘴、弄成傻瓜(女子无才便是德),甚至搞成残废(裹脚)还不怎么放心。
只不过,上面引用的关于妺喜、妲己、褒姒这三位大美女的故事,你信吗?
反正我是不信的。为啥?虽然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可再怎么打扮也得用点心、敬点业吧?妺喜公主被大魔王夏桀抢跑了,中国的王子们又普遍只喜欢抢美女不喜欢救公主,于是妺喜公主只好自力更生,跟潜伏在敌人阵营中的“余则成”同志合作,终于干掉了大魔王,报了国仇家恨——如果故事只有这么一个,那绝对精彩绝伦,能把什么安徒生童话甩出二里地。可问题是妲己又来了这么一出,褒姒的剧情虽然略有小改但套路依旧……虽然有人说过,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最大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吸取教训,但是这帮写史的家伙就不能认真点,别把故事瞎编得如此雷同,都成排比句了,这还像史书吗?真当后人都像傻瓜一样好骗吗?
古人写史,忠实的记录历史在很多时候只是捎带脚的、不得不糊弄几笔的玩意。他们更看重的贩卖自己的历史观和政治观,也就是我们常看到的“太史公曰”、“臣光曰”、“史臣曰”什么的。所以为了使自己的观点成立,给史实添点佐料甚至是改头换面,对他们来说并非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情,有时候甚至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义之举,胡说八道都胡说八道得理直气壮。
于是,让无数文人士大夫憧憬赞叹、恨不能穿越回去的无比完美的先秦三代,就这么被三个大美妞给祸祸没了,怎么能不让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于是他们就发明出了“红颜祸水”这个堪比阉宦、外戚、藩镇、权臣的“灭国神器”,以为历代帝王警醒:
“子胥谏曰:‘……臣闻贤士国之宝,美女国之咎: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吴王不听,遂受其女。”(《吴越春秋·卷九·勾践阴谋外传第九》东汉·赵晔)
从此以后,历代美女就倒了血霉。所以我们才在史书中看到春秋时的吴国亡于西施,东汉衰于赵飞燕;要不是冯小怜又弹琵琶又跳舞的搞得高纬神魂颠倒,遍地暴君的北齐一定万万年;若不是张丽华那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勾得陈叔宝五迷三道,偏安东南一隅的南陈怎么会让大暴君杨广给灭了?要不是杨玉环勾引了老公公李隆基,哪来的安史之乱?若非小周后整天朝赵炅抛媚眼,李煜哪能被毒死?至于北宋遭遇靖康之耻,大概也能赖到李师师头上(虽然难度有点大);至于吴三桂冲冠一怒为圆圆,满洲铁骑入关来……这还用废话吗?简直是“美女国之咎”这个绝对真理的铁证啊!
找不到别的借口,就让女人背锅,这是某些无耻男人的一贯行径。
如果上述这些胡诌八扯都是事实,那我们真要替古代的男人们感到悲哀——你们打天下时一个个牛气冲天、不可一世的模样,怎么最后都让个弱女子给折腾没了,丢不丢人啊……
当然,我们都知道那些所谓的红颜祸水的故事大都是胡诌八扯,那我们就更要替古代的男人感到脸红了——明明是自己凭本事把江山、基业给作没了,还非得要赖到个弱女子头上,还能有比这更丢人的事吗?
不过古人……准确的说是古代的男人……更准确的说是古代儒家的男人们却完全不这么想。
比如我们再说回到“祸水三宝”。
在史书中妺喜有三大罪状:酒池、裂帛和裸奔,看起来绝对有3600多年后的时代新女性的风采。而妲己的罪名除了魅惑君王、戕害忠良以外,其作为更类似于现代的“女王”。只不过相比于像滴蜡、捆绑、鞭打这样的小儿科,人家妲己玩得更嗨:
“颂曰:妲己配纣,惑乱是修,纣既无道,又重相谬,指笑炮炙,谏士刳囚,遂败牧野,反商为周。”(《列女传·卷七·孽嬖传》)
至于褒姒,似乎她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爱笑……喜欢忧郁一下的小女生好像古往今来都不少,但问题是为了逗美人一笑,周幽王姬宫湦(音同“生”)想出了个烽火戏诸侯的馊主意,结果褒姒就把无数文人士大夫魂牵梦绕的煌煌西周给笑没了,这就是罪,而且是弥天大罪!
然而历史这个不解风情的玩意偏偏就经不起翻腾。如果我们粗鲁的将这个后来经无数儒家士大夫之手精心打扮过的小姑娘的厚厚的妆容一把抹掉,就会发现一个截然不同的“素颜”。比如在大部分正经的史书中,三代之亡早有定论,压根就跟女人没啥关系。即便像酒池肉林、炮烙虿盆看上去罪恶满满的东西,也统统都是那帮作死的男人搞出来的:
“晚世之时,帝有桀、纣,为琁室、瑶台、象廊、玉床,纣为肉圃、酒池,燎焚天下之财,疲苦万民之力,刳谏者,剔孕妇,攘天下,虐百姓。”(《淮南子·卷八·本经训》)
至于姬宫湦搞的那一出烽火戏诸侯,更是早就被人证伪。尤其是近年来才面世的“清华简”更是载明,这事完全是姬宫湦先出兵去打申侯,结果打仗的手艺太潮反而让后者联合戎族给反杀了,关无辜的褒姒什么事?
事实上将三代的兴替归罪于女人,完全是儒家的手笔。儒家为啥要这么干?因为对于崇尚复古的儒家来说,最美好的时代莫过于史前的尧舜和夏商周这三代,这是儒家理想得以存在和发展的根基。问题是尧舜那会儿的历史太过于久远,基本跟神话传说没啥区别,儒家想怎么编都成,可三代就不同了。在人类所有的文明中,唯华夏文明有修史的传统,而这一传统就始于三代。于是乎儒家的圣人和徒子徒孙们面对这些白纸黑字(当然,那时候还没纸)就犯了愁——对于儒家来说,三代必须是完美的,可是史书的记载中却经常有一大堆见不得光的玩意,这可咋整?
于是只能“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传习录·上卷·徐爱录》明·王阳明)了呗。
不过那么美好的三代,怎么就统统都亡了呢?这件事儒家必须解释清楚,否则根基又得动摇。开始时儒家将其归罪于暴君,于是夏桀、商纣和周幽开始恶贯满盈得全地球人都知道。可这样一来还是有解释不通的地方——既然“斯文之兴,盛於三代”(《文心雕龙·铭箴第十一》),那么三代怎么会诞生这么坏透腔的暴君?所以儒家又认为,夏桀们之所以会这么坏,肯定不应该是他们自己的责任,起码不能让他们负全责,一定是被别的坏人教坏的。
还有谁能比暴君还坏?几乎统统都是大男子主义者的儒家门徒们灵机一动,想到了圣人口中“难养也”的女子与小人:
“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纣是也。桀蔽于末喜斯观,而不知关龙逢,以惑其心,而乱其行。桀蔽于妲己、飞廉,而不知微子启,以惑其心,而乱其行。”(《荀子·解蔽篇第二十一》)
荀子是谁?人家可是在儒家坐第三把交椅,仅次于至圣(孔子)、亚圣(孟子)的后圣,他老人家的话不能说一句顶一万句,起码也比大多数的皇帝好使。现在后圣给儒家的徒子徒孙们指明了大方向,剩下的工作自然有无数人替其发挥演绎。
从此妺喜致夏灭、妲己使商亡、褒姒分两周才成为了主流观念。然后又衍生出妺喜们惑君祸国、害忠纵奸、奢侈无度、性格变态等种种说法,反正怎么坏就怎么说,完全不要底线。
有了妺喜、妲己、褒姒这样的“榜样”在前,日后再遇到这种事大家自然默契的有样学样,于是西施、赵飞燕、冯小怜、张丽华、陈圆圆等无数“红颜祸水”就时不时的新鲜出炉,替她们那些没用的男人遮遮羞、揽揽罪。
当然女人们也不好惹,哪怕是在男尊女卑的古代,仍然不时有瞧不惯男人这副无耻嘴脸的女人勇敢的站出来,试图挑战下权威。比如说五代十国时后蜀的花蕊夫人: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全唐诗·述国亡诗》)
哪怕花蕊夫人大声喊冤“妾在深宫那得知”,鄙视那帮自称是男人的玩意其实都是怂包软蛋,但结果仍是然并卵。为啥?在中国两千年的王朝史中,舆论和话语权始终牢牢的掌握在儒家士大夫的手中,连皇帝都经常拿他们没辙,一个区区弱女子的呼声又有什么用?
所以在儒家一本正经修撰的史书中,后蜀末主孟昶的罪状之一仍然是“嬖幸宠妃”,花蕊夫人依旧不幸躺枪,成了“祸水”中的一员。
其实我们也用不着笑话古人。即便在今天,我们的身边也少不了一些这样的男人——在外是怂包软蛋当孙子,就会回家对着老婆孩子耍威风。
如此说来,也算是保存了“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