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身处于暗室,你会发现、即使有一丝光源、也会让整个世界变得通明;当你身处于光明、即使世界一片阴暗、也丝毫影响不了你身处的这一方光亮。这世界就是这样,它从来不缺少光明的、积极的、具有引领时代推动的正能量,但也不乏丑陋的、肮脏的、身处于泥泞而无法自拔的恶势力。在这片孕育了几千年的土地上,向来弱肉强食、与虎为争,可以抱以适度的绝望,但也不要放弃所有可以存在的任何希望。
我很少见过父亲落泪,在我看来,他向来是个冰冷的、无情的、对于世间万物都轻蔑无视的存在,却很少有深情的时候。他向来不会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在他看来,一件冰冷的外衣,是包裹自己并防御外在的最最坚实的保障,他拥有无情的面孔和最冷血的内心。但他却深深地知道活着的奥义和理解忠诚的傲骨。
那一晚我喝酒回来,路边刚好遇见父亲,我远远地观望他,父亲在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喜欢独处,他说他没有知己,没有人会理解他、他也理解不了任何人,在这世上,他仿佛是被孤立,而作为儿子我,我也只能踏入他所处的冰山一角,我走不进去,更害怕迷路。
他说人活着大多数的时间里都应该为别人而活,而大多数人却恰恰相反,在力所能及的时间里、在情况允许的条件下,这些都应该是必然的。他想的很多,但也只是想想。那一刻,在路灯下,我仿佛看见父亲在哭泣,他蹲在马路沿上,抽着几十年如一日的长嘴利群,烟快抽完,但烟灰还在、他也懒得去弹,我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了。他呆呆地矗立在那里好久也没动,我也没法靠近,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跟他沟通,他也不会说,他只会说没事而一了了之,而我知道他实在是累了。
父亲老了,在灯光映衬下,我看到父亲已然是满头白发,而这些东西,是父亲在牢狱里渐渐生成的,他进去才十八岁,十年,二十八岁,他出来已然接近半壁白发,而现在,五十岁已然是全白。他说这些其实已经都不重要了,该白的迟早会变白,有些黑的却一辈子难以洗白。在路灯的映衬下父亲老了,大概是农作的关系,也或许是心力交瘁,父亲五十岁已经是皱纹密布,整张脸已经难以找到光滑的地方,他在我看来,大概已经变成一个六七十岁的老者。
父亲是十八岁进的监狱,进去那天,也就曾祖母为他送行,那是带着悲痛和失望,脚步已经难以迈开,还是警察搀扶着她亦步亦趋地进去的。刑警问父亲还有没有其他亲属为他送行,父亲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没有了,也不需要了。父亲坐在审讯台上,他低着头,曾祖母坐在下面,父亲那时已经十八,在以前,十八岁已然是一个已经能够挑起生活重担的年纪,农村人养儿目的就是能够在成年的时候能够帮助家人分担重活累活了,能够耕地种菜,能够砌墙养牛,那是家族最为丰收的时候。父亲在审讯台上,他本是个孩子,但他表现得异常从容,他不敢回头去看曾祖母,他说他对不起她,本该让她放手的年纪命运却偏偏要她以另外一种方式放手,这一切都是因果轮回,内心的重创将会一一击溃所有可以存在的美好。
刑警问父亲是不是他杀死的爷爷,父亲点了点头,刑警问为什么,父亲顿挫了下,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都是他自得的。那你后不后悔现在所做的一切?父亲说自然后悔,他后悔上天因果报应来得太晚。而在一旁的曾祖母早已经泪流满面。后来的刑罚自然而然再清楚不过了,因为念在父亲年纪还小,判了个无期徒行。当审判官敲响那一声的时候,曾祖母刹那间晕倒过去,年近70的高龄,她在医院躺了三天三夜。
后来我了解到,她在那几天里绝食了三天三夜,她说人间不值得,为何痛苦将会如细水长流般绵延不绝,她这辈子苦也就算了,为何还会将这些传至后世,她说父亲还小,未来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待着他去尝试,为何上天就连这一点点机会都会去剥夺。他记恨父亲,也疼爱父亲,也为他感到不值。
情感真是样神奇的东西,它会将人恶狠狠拖进深渊、宁愿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它也会将人捧向天堂、宁愿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
曾祖母从医院出来的那天,她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了,她被搀扶着送回家中。她也没有闲着,她去菜市场买了只放生鸡,煲成鸡汤,她那天给父亲送去牢狱里。其实她还是放心不下,他担心外孙会不会害怕、会不会适应牢狱里的生活。
父亲被带着镣铐与曾祖母见面,他不想这次见面会以这种开始。曾祖母拿出煲好的鸡汤给父亲,曾祖母告诉父亲要在牢狱里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减刑出来,争取能在她有生之年能再和她平静地吃顿晚饭、聊聊家常,那将会是她最最开心的时候,迟暮之年,她也不再想念天长地久,她只会在乎朝朝暮暮。
父亲泪如雨下,握着曾祖母的双手,声音已然已经哽咽,他说这辈子已经难以做一个孝顺的儿孙,希望如果有来世,他还会做她的孙子,让她享尽荣华富贵,让她晚年无忧。那份鸡汤,父亲就只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了。在父亲入狱后的几天里,曾祖母隔三差五地父亲送吃的喝的,直到将自己前半生所有的积蓄都用完,她说她再也没有能力为孙子尽力了。
而在后一天里,曾祖母就选择了自杀,她死在了自己家的那片橘子林里。那天朝阳刚刚升起,整个世界一片宁静和祥和,朝阳落在了曾祖母的尸体上,仿佛被镶满了金边,旁边已经落满了曾祖母的鲜血,百灵鸟在林子里久久盘旋迟迟不肯离去,那天雾气很大,如云如雾般缭绕,曾祖母以这一种方式选择了离开。曾祖母生前酷爱吃橘子,父亲说等他长大后要把后面整座大山都种满橘子,如果哪天曾祖母找不到父亲,那就去找橘树,在那片最大最茂盛的橘林深处,就是父亲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