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墙将他们隔开,可最终却拦不住他们在月亮门前狭路相逢。转瞬间,彼此的佩剑皆精准无比地指着对方。一旁的姜黎定睛一看,赶忙打起了圆场。
“咳!都是自己人!”
然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要把剑放下的意思,这就叫姜神医纳闷了。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这是?打仗打坏脑子了?”
就连玄烨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个紧要关头遇上这种事,但既然对方剑指自己的命门,为了那个可能的万一,他也不能轻易地收剑任人宰割。
月色下,上原的神色透着一股咄咄逼人之气。他脸上的血痕还未干涸,身上的战袍也被鲜血染得几乎看不出原有的颜色。
玄烨平静地问他,“你把大军甩在身后,急着跑来这里,是有事要与我单独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碰碰运气罢了,之前在空中的时候见你在这里,就赌了一把。”
“我瞧见那凤凰涅槃了,怎不去找找它到底落在了何方!你在攻城得手后第一时间跑来这里堵我,看来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
“你到底是谁?”上原直接了当地问他,“我想听实话。”
“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扶持我登上尊位?”玄烨摇了摇头,略显失望,“你这算是过河拆桥了,上原。”
“在我俯首称臣前,我想要一个答案。”
“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答案可能会让你因此而送命?”
“总好过信错了人,以后悔恨。”上原执着忘川逼近了一步,“烨帅,看在我俩四百余年交情的份上,给个痛快吧!”
玄烨无奈地叹了叹,“既然你执意如此……”遂释然一笑,抖了老底,“我是前神族八荒统帅,苍暮神君。”
此话一出,他捕捉到对方因为震惊而一瞬颤抖的剑锋。
“我猜,你多半已经猜到我不是玄烨本尊。但既然你这么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那么我愿意成全你。”
上原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白,不但坦诚了自己神族的身份,还把名号也一并给报了。
苍暮神君,那是何许人也!当年在四海八荒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光是报个名号就能让人在抖三抖后立刻咬牙切齿的狠角色。
这一刻,困扰了他四百余年的疑问全都有了答案。他与这样一位人物共事了那么久,还对他深信不疑,何其天真!
上原自嘲一笑,“然后,灭我的口,是吗?”
玄烨没有回答他,转而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还活着?怎么变成玄烨的?”他颇为玩味地看着他,“毕竟,当年本帅身陨没神山时,惊动了四海八荒,神族还发了讣告。”
“我并不关心那个。”他反问,“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发现你的身份的?”
“你府上的那个老家将。他在第一次见到本帅时,就已经认出来了吧!”他回忆着,“我看他瞧我的眼神,觉得他大抵与我一样,也长着一双阴阳眼。”顿了顿,“他把事情告诉了你,可你却一直等到了今日今时才来与本帅求实,也实属不易了。”他遂放下了剑,“如果你觉得本帅所作所为配不上魔族的尊位,你现在就可以动手。”
“苍暮,你疯了吗!”姜裴冥自己都快疯了。
“这四百多年,我未曾对他隐瞒过什么,唯独这一件事。如果他因此而心生不满来要我的命,我也无话可说。”
“你为了得到魔族的尊位,”上原的软剑依旧指着他,“死了这么多族人……”
“即便没有我,魔族也会饿殍遍野。你现在生气,不过是因为我神族的身份。但你不要忘了,我现在可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魔。我额间的朱砂真实存在,我回不去神族,神族亦早就寻人替了我的位置。”
上原冷笑道:“所以,你是想说,你不会将魔族拱手奉到天帝跟前,是吗?”
“我为何要这么做?本帅沦落至今,是遭了同袍暗算。本帅之死,也是天帝一手促成的。我凭什么要把魔族奉到他的跟前?”
“你是说……”他觉得五雷轰顶,不可置信道,“魔尊与天帝……”
“魔尊是不是与天帝有瓜葛,我还不能确定。但穆烈与妖族有瓜葛,而妖族与神族的瓜葛可谓是颇有渊源。”
上原兀自摇了摇头,“你为神,我怎能信你?!”
“我作证!”姜裴冥迫不及待地道,“我可以证明他说的都是实话!”
“你同他是一伙的。”他思绪一滞,“你不会也是个神仙吧!”
神农姜氏四公子一瞬被问得噎住了。
“很好,看来你也是个冒牌货。”
姜裴冥不会打架,只得向玄烨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玄烨索性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他倒是个如假包换的真神仙。就连脑门上的朱砂,也是点上去的。”
上原笑了,满含自嘲之意,“一个神仙在我身边这么久,我居然都没有察觉。你的身上一点仙气都没有,是怎么做到的?”
姜裴冥笑得有些干,“我毕竟是个医中翘楚……”
南沙军的主帅闻言笑得更悲哀了。然而出人意料地,他放下了自己的软剑。
“出征前,我回了一趟丘家宅。庹伯便是在那时与我说了这件事,却不料说完后便是一道晴天霹雳落下。兴许是他泄露了天机吧!才会在他说完那句话后,便叫阎王给收了去。”
“可你却没有立刻来寻我对质。”玄烨沉了一口气,“忍得很辛苦吧!”
上原无可奈何地颓自一笑,“无论如何,你救过我的命,也在危难之时数次出手相助南沙军。九神医更是救过邯羽的命。我并非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只是……我也是个魔啊!你们神族有一句古语,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谁让我欠了你这么多救命之恩……”
他说着说着,倏尔见玄烨翻手施法。大惊失色的同时,他还来不及提剑提防,便有一个人从月亮门外径直摔到了他的怀里。那个人也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便被利索地劈晕了。
上原才抱着人愣了一瞬,这才面露惊慌,“邯羽!”
“晕了而已。”玄烨云淡风轻道,“你的人,我下手自然晓得分轻重。”
姜裴冥抹了一把脸,“这下可好,你的好事又多一个人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玄烨遂看向他,“你可是神农姜氏的四公子,又是你一族在药理方面最出类拔萃的。东海之滨有一种神草,你不会不知道吧!”
“一看你就是个门外汉!要干拿不上台面的事情,你好歹也靠点儿谱!”姜神医面露鄙夷之色,“一株断忆草下去,别说是今日的记忆,你信不信他们能把这辈子的事情全都忘个精光!”遂有模有样地从药箱里掏出一个玉色的瓶子,“这种情况下,星罗天观山脚下的知命草才是最合适的。就像你在天府时历完星罗天观那一劫后对那一劫什么都不记得一样,唯有这知命草才能有选择性地消除掉一些他们不该记得的事情。”
上原觉得那神医说得神神叨叨,“这天底下还有这种东西?”
“那就是你一个打仗的魔头孤陋寡闻了!”
“无论如何,邯羽不能记得这些事。他本就对本帅心存不满,眼下又是内忧外患之时,我无暇分心来应付他。我需要他对我更顺从些,日后才能助我护住这魔族根基!”
“你这么做……”上原沉思了片刻,“是想借魔族之手,替自己报仇吧!”
“兴许是吧!”玄烨亦再一次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遂由衷地道,“我司战一脉的职责是守护苍生安宁,四海八荒生灵涂炭并非我等所愿。也许,我也算是换了一种方法去完成此生的职责。”
南沙军的主帅太明白那种复仇心切的滋味了,也因此而不由地担心,“你又何以肯定自己不会为了复仇……”
他打断了他,斩钉截铁道:“因为我是司战一脉的子孙。”
上原欲言又止,终还是没有将质疑横在彼此之间。左右今日过后,他不会记得。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于此。魔族总是要有人带领着继续走下去的,走出困境,走向安宁。
玄烨看了他良久,诚恳地道:“上原,我给你选择的权利。你可以记得这些事,然后督着本帅,看本帅是不是当真要来加害魔族。”
“既然我选择了打这一仗,便已是放下了芥蒂。烨帅肯先收剑刃,想必也是对我有十足的信任。”他兀自摇了摇头,“但我终究是个魔,这件事情势必会在心里留下隔阂,继而成为一把悬在你我之间信任上的一把刀。”
“你是个明白人。”
“我只是不想自己后悔内疚罢了。”他低头看着怀中的人道,“这六百年,太累了。未来依旧未知,我不想再背负更多。”
头顶一片阴影掠过,锦绣园中,已然躺下了两个人。
“他们要晕多久?”玄烨望着远处的高台问道。
姜裴冥刚忙活完,边收拾边道:“你自己也历过星罗天观一劫。从走出那道山门到醒来,需得好几个时辰。魔的体质同我们神仙不一样,兴许能快点,兴许更久也说不定。”
上原和邯羽是他日后要重用的两个人,王城内尚有余党待清理,玄烨不能贸然留下他们两个离开这里去高台一探究竟。
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穆烈,还是穆烈麾下的谁,也许只能成为一个有待时间去破解的谜。
南北两支沙家军攻城得手后迅速占领了王城,将王城里面翻了个底朝天。潜伏着的威胁逐一破除,当泷二搜罗到锦绣园时天边已是破晓。
一跨过月亮门,他就看见了石凳上躺着的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烨帅,我们原帅和邯羽是怎么了?”
适时,玄烨正在一旁打坐闭目养神。他眼皮子都不抬地道:“睡着了,累的。”
这几日,不仅王城里外忙得不可开交,就连魔都城内外都忙得热火朝天。
幽邢在午时时分赶到了锦绣园禀报。
“穆烈昨夜归都了,也不知道他到底用的是什么妖术。”南丘军的副将愁苦地道,“北恒营的兵说听到了刺耳的声音,然后就乱套了。东翼营逃脱,而北恒营的主帅时蕴……”他默了。
玄烨也跟着默了少顷,“好生安葬他。”
幽邢点了点头,“还有一事……不好的事。”
他头昏脑涨道:“你说。”
“莺啼也……”
玄烨浓眉紧锁,“筱魔君那边?”
“悲痛欲绝。”他沉叹一声,“清晨筱王府派人来收敛尸身,筱魔君没有露面。家将说他受不住,人已经倒下了。”
玄烨揉了揉额角,“筱魔君肯定会以公主的身份为莺啼下葬。不必拦着,这是她应得的。”
幽邢点了点头,“烨帅……”
“还有什么坏消息?”
“招摇山再次派人来求援了,据说蒯丹领着沙家军也上阵了。我们与妖族的战事,怕是凶多吉少。”
“穆烈从惑西谷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大抵抖了不少西招营的底细给妖王。”他踌躇又是一叹,“这仗得换个路数打。上原和邯羽醒了吗?”
“还没顾得上他们,我待会儿亲自去后殿看一看。”
“等他们醒了,让他们来一趟赤武殿。”
幽邢没再多问,烦恼的事情一大堆,都等着他去安排。东城需得着人清理,无家可归的子民要安顿周妥。王城内要全部盘查一遍,尤其是赤武殿。还有魔尊寝宫里那一堆断气的美人也得抬出去。南疆大军的营地已经烧没了,但即便那本就是一座乱葬坟,也不能留着给东翼营有可乘之机。北恒营的主力暂且留守在那里了,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还需得玄烨再做定夺。
日头正旺,南丘军的副将草草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这才意识到也许苦日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