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凤鸣声在东城上空炸了开。
上原最了解自己的坐骑,它高兴时的叫声,它生气时的叫声,甚至是它闹小脾气时的叫声。他当即便意识到出事了。一回头,只见祈安在空中的飞行姿态都变得扭曲了起来。
“祈安!”
空中的凤凰好似听到了一般,凤鸣声再一次撕破了苍穹。空中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那是凤凰的涅槃。
那刺耳的鸣叫陡然拔高了八度,离它最近的是王城墙上的混子兵。只见方才还在抛石的那些人皆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四处逃窜。鲜血从他们的七窍流了出来,避而不急之下,无头苍蝇一般从城墙上直接跳下,砸成了一摊摊血肉模糊。
众人皆都没见过这种场面,本就混乱的战场乱上加乱。
就是这个时候了!
邯羽长鞭一扬,“兄弟们,攻!”
头顶暗夜苍穹被染红了半边天,合着城外不绝于耳的喧杂,分外悲壮。而王城内,玄衣魔尊正独自往赤武殿去,身后连一个侍卫都没有跟着。
朱墙映着黑瓦,红花楹树开得烂漫。王城深处的这片锦绣园乃是一番与外界纷杂格格不入的死寂。
“出来吧!”他沉声道,声音荡在空旷的王城内空灵诡异,“我知道你一直在跟着我。”
“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猥琐。”
墙根处缓缓露出了半个人形。
“我不过是一直在这里等着你罢了!”他遂补充道,“在送你的那群美人先去黄泉等你以后。”
“你的那个跟班呢?”魔尊也补充了一句,“就是最近跟我侄女纠缠不清的那个。”
“你说幽邢啊!”玄烨靠在了墙边,摆出了一副泰然自若的镇定,“取人性命这种事他不拿手,跟来不过是白送一条性命给魔尊。我派他去干其他事了。至于送命这件事,我作为他的主,便替他代劳了。”
“你倒是个善解人意的主。”他继而嘲讽道,“那他岂不是会经常感激涕零?”
玄烨唔了一声,“我觉得他对我多少有些误解。”
头顶一片更大的阴影掠过,魔尊抬头一望,“你这坐骑,倒是招摇。”
“我早晚是需要这么一头招摇的坐骑的。”
“口气倒是不小。”他兀自一笑,“野心也不小。”
“谁逼的呢?”玄烨抱着胳膊,“还不是被你给逼的。”
北面倏尔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喧闹,引得南疆大军统帅往那处望,“王城北门也被攻陷了呢!”他一副看热闹的神情,“南门刚刚也破了,要不了多久这里可就要被围得水泄不通了。”继而刁钻一笑,以牙还牙,“对了,你那跟班呢?这种时候,怎么没见他回来!就是同我家幽邢抢女人的那个。”
魔尊的半张脸都抽了一下,咬牙憋了半晌还是道:“你以为穆烈至今未归是因为什么?难道当真是被图涂困在了惑西谷回不来吗?”
“西招营打这一仗,虽然在你与穆烈的预料之外,但未必不在妖王的算计之内。”玄烨摇了摇头,感慨道,“图涂那只老狐狸,可比你以为的要狡猾多了。”
魔尊一笑了之,“你很了解他?”
“至少比你要了解得多一些。”他遂直起了身板,眼中透着孤傲,“本帅的父君与他打交道的时候,你可还在襁褓里呢!”
“父君?”玄衣魔尊一瞬便皱了眉头,“你和神族是什么关系?”
玄烨置若罔闻一般,缓步靠近着,“本帅也同他打过几次交道,没捞着什么便宜。所以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他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就你这里的那么点儿聪慧,不是他的对手。”
魔族的这位至尊本就是个刚愎自用的性子,被人拐着弯地骂愚钝,他自然不能忍,当即怼了回去。
“你又有多少聪慧呢?还不是连一个穆烈都斗不过!”
他摇了摇头,“斗不过穆烈的,可不是本帅。”
魔尊嗤笑一声,“当年败得那么惨,现在怎么还不承认了呢!”
南疆大军的主帅看似云淡风轻地道:“毕竟玄烨被赶出魔都城那会儿,本帅还没占着这具魔身呢。”
他脸上浮现了一丝惧色,“你到底是谁?”
“没神山,你可还记得吧!五百年前,你亲自给取的山名。”玄烨盯着他,目光如炬,“好一座没神山!”
“你难道……”
“烈火烧在本帅仙身上的滋味,即便过了那么多年,却还是记得那般清楚。”他望向了北面,好似能透过恒水望到彼岸神族的从山营地,遂由衷感慨了一句,“可真疼啊!”
“你是苍暮……神君……”
“本帅的名号,你也配叫?”
过去的四百多年里,魔都城中偶尔会流传着一些关于玄烨的传闻。魔尊想过他在偷习妖术,也想过他妄图回来,但他没有想过眼下这种可能。毕竟一个神仙倘若身死,元神是要回归混沌的。他还从未听说过神仙的元神能侵占魔身这一说。
“你是怎么做到的!”
玄烨低头看了看自己,“你是说我这具身子吗?”他幽幽一笑,“这是一具魔的身子,如假包换。这个人,你也是认得的。本帅如有神助,落难时遇上了个贵人相助。不过说来也是本帅的运气,即便后来这张脸变得连我自己都快要怀疑是不是要被人识破的时候,你们却依旧无动于衷。尤其是穆烈,要知道他可是见过本帅仙身容貌的。”
“你藏得可真深!”
“不过是你们自己大意了。”
他脚下的曼莎珠华迫不及待地爬了出来,无数触手伸向了对面那华贵的衣摆,昭昭地显露了他急切的杀戮之心。
玄衣魔尊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今日即便你能杀我,报当年之仇,但你也得不到魔族。都城大军效忠本尊,你控制不了他们!”
“且不说这一役过后,那群没用的混子兵还能剩下多少。”玄烨慢条斯理地往西边看了一眼,“你还不知道吧,北恒营和西招营都已经归顺于我。剩下的,也就只有一个东翼营了。”他继而咄咄道,“满打满算,我六成,穆烈四成。如果穆烈铁了心要与我为敌,那么本帅也不介意抱着整个魔族一起死。”复又变本加厉了一句,“左右我是个神仙,所作所为尚且还算对得起我司战一脉的列祖列宗。”
利刃现在了手中,那把曾经叫敌人闻风丧胆的翰阳神剑正披着平淡无奇的虚幻外表,虎视眈眈地等待着一场酣畅的血祭。
自王城南门被攻破后,魔尊便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但他留了后手,一个只有他自己和穆烈知道的后手。既然终究躲不过一死,那不如守口如瓶。他虽不信穆烈会给自己报仇,但他了解穆烈,知道他不会甘于人后,知道他一定会为了一己私利而拼尽所有。只要给他兵,给他权利,他便不会轻易地交出来。他不在乎族人的生死,甚至是与他出生入死数百载的同袍。他只在乎他自己。
这样的人,才能与玄烨继续纠缠抗衡。
玄衣魔尊张开了双臂,“既然如此,那来吧!还等什么!”
曼莎珠华一瞬铺满了整座锦绣园。无数触手顺着墙根往上攀爬,将这座风雅的庭院变成了通往冥府的黄泉路。
“一人一刀。”玄烨低低地道,“一人一刀都不够告慰我神族枉死的冤魂。”
魔尊周身腾起黑色的雾气,映得他的身形与面容都变得扭曲,“我为魔,与神族为敌乃是天性。本尊问心无愧,亦不后悔当初歼灭你神族一整支精锐!冤冤相报永无尽,等着瞧吧!本尊就算是做鬼,也要在地府里等着看你的下场!”
隐于衣袖的右手倏尔一转,萦绕在魔尊周身的黑雾却在玄烨的控制下缓缓逆流了起来。月色下,南疆大军统帅的脸色沉得可怖,声音亦沉得可怕。
“想要自断经脉一了百了?”
他抬起了右手,五指如钩。那团黑雾已经完全受他所控,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黑雾中的那个人就像是个草扎的娃娃一般,自己将命门送到了他的掌下。
五指紧扣着玄衣魔尊的喉间,玄烨额间的朱砂红得发亮,“这世间恩怨,从没有那么便宜就能了结的。”
翰阳神剑发出了嗡嗡争鸣声,如饥似渴。
“别急,这就来喂饱你!”
手起刀落,翰阳神剑削骨如泥,惨叫声久久不息。
花丛中钻出了个人来,却又站在原地无从下脚。
姜裴冥急了,“行了,你收着点。剐几刀意思意思就算了!你自己体内的魔元什么情况,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引它彻底爆发,难道真想抱着所有人一起死吗?”
远处杀红眼的魔头置若罔闻,手中的剑刃未曾停歇。他刀刀避开要害,让手中之人生不如死。
“你是有未婚妻的人!”姜神医吼道,“你让她给你守了五百年的寡,难道当真要让她守一辈子吗?”
那只不知疲倦的手顷刻顿了住。
“苍暮,你清醒些!你这仇才报了一半!”
风停歇了,仿佛时间也跟着停止了一般,直到玄烨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那具绵软的身体终于倒了下去,而他的头颅却留在了玄烨的手中。
额间的朱砂渐渐熄灭了怒火。风又起了,斜斜地吹拂着院中的楹树,落下了满地的红花。仿佛那带着仇恨的曼莎珠华从未褪却一般。
姜神医摸出了一瓶药丸递了过去,“赶紧吞一颗,稳一稳魔元。”
玄烨没有理他,他的目光正被远处的高台吸引着。他不确定自己刚刚是否看走眼,但直觉告诉他那里有人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事,却又在眨眼瞬间消失了。
姜裴冥还在眼力见全无地往他手里塞丹药,继续劝着,“你这里是解决了,但往后操心的事情多着呢!西面还在打仗,你总得去主持大局。”
收了剑,玄烨神色警惕地欲往高台那处去,走得大步流星。姜裴冥拦都拦不住,只得揣着药丸继续跟着他,继续感慨自己命苦。
锦绣园离王城北面的集结场不远,与穆府遥遥相望。能站在那处高台上的,即便不是穆烈本人,至少也是他麾下的要将。
即使被仇恨暂时蒙蔽了双眼,但玄烨还记得魔尊临死之前的那一句不甘。
他说穆烈没能及时赶回来,并不是因为招摇山的事情被图涂扣着。这不禁叫他怀疑他们之间是否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密谋。妖族在这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穆烈又是怎么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虎口余生的?
玄烨觉得事情不简单,遂也不敢大意,以免这四百多年的努力功亏于溃。
便在此时,墙外传来了脚步声。
他倏尔收了步子,侧耳倾听。
来者只有一人,从步伐声响判断,行得十分小心谨慎。
一道墙将他们隔开,可最终却拦不住他们在月亮门前狭路相逢。转瞬间,彼此的佩剑皆精准无比地指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