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阴沉沉灰蒙蒙的天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似乎把整个宇宙间的风全都灌了进来。华家岭刮起了几天几夜的大风。东南风和西北风展开一场拉锯战,进行着一场角斗。白天,东南风瑟瑟萧萧。晚上,西北风飒飒怒号。一些野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一些野草被风吹得趴伏在地上。那些落叶被风吹得飘零、翻滚、逃跑,被驱逐到沟渠或者一些角落里瑟瑟发抖。当不可一世的风鸣金收兵偃旗息鼓的那一刻,烟雾象万马奔腾而过,蒙蒙细雨便垂下天罗地网。这一场秋雨绵绵不绝,不知道要下多少时日。这雨时大时小。有时候窸窸窣窣如毛如绵;有时候淅淅沥沥似网似纱;有时候噼里啪啦珠落一帘;有时候刷刷刷刷万箭齐发……
马家队伍在西兰公路上徘徊很久了。不料,这次东征,战败而归。后面解放军穷追不舍。马家队伍一扫往日的飞扬跋扈,显得军容不振。那一天,当马家队伍经过路家庄时,有一股骑兵离开了行军的队伍。下了马,迅速分散开来,挥舞着马刀,挨家挨户,踹门进去搜查。一大早,我爷爷领着我二大和我大上山耕地去了。我奶奶一个人守着家。忽然听见有人使劲打大门,她嘴里喊着:“来了来了。”赶紧去开门。刚拉开门栓,如狼似虎的队伍便推门闯进来,我奶奶被门扇猛地碰撞了一下,昏倒在地上……同时,另一伙马家队伍冲进隔壁王家店,兵营里空荡荡的。一片死寂。登上高房,却发现何连长和他老婆睡在炕上抽大烟。当红军北上,翻过岷山,进入甘肃,去会宁会师的时候,国军方面在路家庄布置了一个连的中央军和一个自卫团(民团),扼守这个红军必由之路。谁料,何连长亵渎职守,红军队伍从眼皮底下过去竟未察觉。何连长抽大烟上瘾,贪污军饷。以致营房断了伙食,整整一连士兵被活活饿死。抗日已矣,内战收场。却不知不觉,亦不自首,畏罪蜇伏。军法难容。何连长被带到李家堡临时指挥部,马继援气愤填膺,当即替党国处决了何连长。行使了他的“西北军政长官”的职责。
我奶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我爷爷在高房上喝罐罐茶。我二大和我大忙着收拾屋里——昨天被马家队伍翻箱倒柜,摔盆拌碗,弄得一片狼藉。这时,又听见有人敲大门:“邦邦——邦邦!”
我奶奶心里骂着,挨刀子的强盗又来做啥呢呀!便去开门。“邦邦——邦邦!”外面的人一边敲一边喊“屋里有老乡吗?”
我奶开了门,只见门外雨中站着一个“队伍”,一见我奶奶,就举手行了一个军礼,微笑着问:“大娘,有斧子没有呀,借用一下,我劈一点柴。”
我奶奶疑惑不解地反问道:“借斧头?你们不是有马刀么?”
队伍会意一笑,说:“大娘,你误会啦,我们是解放军,我们不是马家军。”
我奶奶说:“啥马家的驴家的,啥家的队伍都一丘样。”
“不一样,大娘。我们是共产党的军队。是穷人的队伍。”
“……”我奶听不明白。也不管他。但觉得很暖心,回头来拿斧头。
我爷爷喝完茶,站在高房上,只见蜿蜒的公路上满满的冒雨行军的队伍,连续不断,看不到头望不到尾。公路上被踩踏起一层稀烂泥。我爷爷从高房上下来,到了厨房里。我爷爷和我奶奶说了一会话。拿了斧头,老俩人一起送到大门口。把斧头递给那个解放军。公路上,浩浩荡荡的队伍踏着一尺深的泥水行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震天动地。大门口的路畔上搭起一个简易的小帐篷。那个解放军接过斧子,说:“谢谢大爷大娘。一会儿用完了就还给你们。”说完就钻进帐篷劈柴。帐篷里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伤病员。解放军拿斧头把一截木头劈碎。拾了三个石头垒了个灶,添上木柴,擦着一根火柴点燃,再把一个装着凉水的行军壶架上去烧水。我爷爷和我奶奶转身往回走,刚走到当院,就听见帐篷里传来连连呼唤的声音:“同志!同志!”我爷爷和我奶奶心头一紧,停住了脚步。老俩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转身往外走。
我爷爷奶奶来到账蓬跟前时,那灶火已经熄灭了。水壶掉在地上,水流出来,冒着热气。伤病员直挺挺地躺着,紧抿着嘴唇,永远闭上了眼睛。那个借斧头的解放军半跪在旁边,脱了军帽,低头默哀。之后,他从帐篷里出来,我爷爷迎上去,握住了解放军的手。片刻的沉默。解放军开言道:“大爷大娘,这位同志的名字叫张礼,弓长张,礼义廉耻的礼。他是为解放人民牺牲的。我要上前线去消灭马家军,解放兰州。时间紧迫,烦劳大爷大娘替我把他掩埋在这里的山坡上吧……“”说着,拿出两块银圆放在我爷爷的手心里。
我爷爷说:“嗯嗯,行呢。我答应你。你放心走吧。但这个钱我不收,你带着路上用得着。”我爷爷把银元硬塞进他手里。解放军把两块银圆又顺手递给我奶奶,我奶奶下意识地接在手里。解放军立正敬礼,转身追赶队伍去了,我奶奶手里举着银圆边撵边喊:“娃唉——把钱拿上吧!”解放军回头招着手喊“大娘,大爷,拜托您们啦,感谢您们——再见!”一眨眼,他就钻进队伍里不见了。队伍在雨雾里踏着泥浆昂首阔步勇往直前。
我爷爷进屋卸下一扇门板。我爷爷一手拿着门板,一手提着铁锨出来。把解放军的遗体放在门板上,我爷爷和我奶奶抬起来,向山坡走去。我爷爷左手抬门板,右手拄着铁锨前面铲路。我奶奶双手掂着门板走在后面,一条上山去的黄土小道上流着雨水,泥泞不堪,十分滑溜。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但是老俩人配合默契,努力让门板始终保持平稳。沿着山路爬上山脊。山脊上人迹罕至。长满野草。草叶被羊群啃噬殆尽,只留着草根露出地面的草胡子。蹬着草胡子脚下滑得慢了一点。顺着山脊慢慢攀到山卯上了。放下门板,我奶奶守着解放军的遗体,我爷爷选了一个地方,挥着铁锨挖了一个墓穴。然后,就先把门板放下去,再把解放军的遗体放下去。一锨一锨铲土掩埋,堆起一座坟。我爷爷折了三根蒿草杆杆当做三柱香,插在坟前。老俩人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告曰:“维某年某月某日,致祭人某某某折蒿草为香致祭于解放军张礼之墓前曰,呜呼呜呼,中华儿女,多有奇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解放兰州,解放全国。黎明枪声,红星陨落。可歌可泣,呜呼哀哉。今秋今日我来将你安葬。年年今日我来给你烧纸。岁岁清明我来给你扫墓。你安息吧!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公路上的队伍象一条巨龙,蜿蜒前行,无穷无尽,直指远方。秋雨仍在下着,下着……秋雨不绝如缕,每一滴雨水都带着冰冷的寒意;每一根雨丝带着无尽的忧愁与思绪;秋雨低声细语,轻易触动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秋雨絮絮叨叨,拨动人们的心弦,唤起淡淡的忧思和哀愁;
秋雨如泣如诉,仿佛诉说着无法言喻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