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见到他是在十月一假期后开学的那一天,夜晚驱车送我来校,安顿好后准备吃饭。他走在前面,夜晚路灯氤氲,他转身询问我去往。是已经与他齐肩的缘故吗,分明感觉他好似成为一个孩子。心里隐隐有抵触情绪,无法接受他已老去弱小的事实。一直以来,记忆中的他都是山一样的存在,是那个无所不能无所不会,牵着我的手昂首走在前面的高傲男子。甚至对他向岁月妥协的态度有不满,执拗的认为他应该一直都是那个有力的存在。

很久了,一直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文,却往往是提起笔瞬时就被一股强大的洪流吞没。对他的感情在日日累积中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蚕茧,时日愈久,愈寻不到突破口。像一杯被禁锢在杯里的酒,找不到流出的缝隙。也并不急于用文字界定这种情感,想,若是触及,便要淋漓,否则就保持沉默,让它完整的存留于心,如此,这份感情也是郑重洁净的。

选择在分离两个月后的时间谈起他,是想让彼此都得以完整。可以暂时离开他的庇佑,没有琐碎杂事的纷扰,纵观理性分析,如此,情感质地更得以凸显。

儿时的我是他心中的宝贝。正当青年的男子,因为一个孩子的诞生,成长为一个男人。幼时身体虚弱,连日打针,数九寒天,他穿军大衣裹着我去医院吊针。当时正当他创业低谷,在外奔波一天,回家要照料我和母亲,襁褓里的我哪懂背负家庭压力的沉重,半夜没有缘由的哭闹,扰的他整夜无法入睡,哄着我,给我哼唱童谣。懂事后,母亲常常笑着说起儿时他对我的宠爱,翻看儿时我同他的合影。相片里,一个满嘴胡茬的男子笑看着怀中的婴儿。时隔多年,那个幼童的心境我已无法感知,可那样的宠溺眼神是成人后的我所渴望却缺少的。

同他一起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是幼稚园时候,是似懂非懂,喜欢搞怪装大人的年纪,敢说敢唱,心无旁骛,讨人欢喜。我是他的小小公主,他载我去幼儿园,春夏温暖时节,把我安置在自行车的前筐里,坐在车把上,我在前面大声呼喊,给他指路,引来路人观望。秋冬寒冷时候,我穿着毛绒绒的棉衣瑟缩在后座,他掀起单薄衬衣,把我的双手放在他的腰际,用体温温暖我。现在还清晰的记着,当把双手贴近他的皮肤时,坐在前面的他霎时一个激灵,这一度成为幼时我大笑的缘由。

他带我去见他的朋友,让我在人前唱歌表演,这个小小的女童成为他的荣耀;他开车带我去旅游,人文故居,山间海边,他甘愿在最忙碌的时候分身给这个女童,带她开拓眼界;他不惜财力送我进省会学校,买上汽车,接送上学,希望我接受更好的教育······

是感情深沉不擅表达的男子,很少有亲昵的话语和身体接触,可对感情的需求比任何人都要强烈。我与他太过相像,彼此之间的爱有着诸多禁忌。个性里有惊人的相似。外表坚强硬气,骨子里绝不妥协的桀骜。内心里隐晦的柔软和依赖,这样深重,却是需要突破及其复杂的核壳,才能自然地袒露。即使在袒露,也有着羞涩之心。这样的情感格局随着年岁增长愈加显现。

在时间洪荒中,那个曾经弱小的女童逐渐自成格局,开始有自己的思想架构和情感认知。他们开始像成人一样的对峙,使用的却是孩子的方式。别扭,冷战,怄气,不服输,不妥协。因为太过相像,彼此的疏离感堵塞了感情通口。不缺乏付出的能力,却没有合理的方式方法。所以,即使深爱着对方,彼此依旧觉得孤独。有些表达与自己的内心自相矛盾。

我一向是知道他的,甚至觉得比母亲更加知道他。在世事变更中,逐渐学会跳脱出父女这样的单一的关系来了解他。有时会走到他的立场思考我们的关系。他是无奈且寒心的,自己曾经的小小公主,在逐渐疏离他,甚至开始与他对峙,也许在他想来,我的叛逆会是他一生作为父亲最大的失败。而我对待这样的关系早已坦然,深知彼此的性格弊病,欣然接受这样的感情存在。于我而言,他是不必时时想起,无需夜夜梦见,却是支撑我内心架构的重要存在。

母亲一直在抱怨我的过失,说起他对我的失望。父亲与女儿,这样的关系本来就不对等,想他如此难以释怀的原因是过于看重这种不对等的关系,却没有想到,其实对于如此相像、如此吝惜感情,却如此渴望拥抱的我们来说,之间没有长幼,没有尊卑,而是相互平等,相互独立。若他肯坦然看待我们的性格缺陷,不再纠结于用父女的关系枷锁来要求自己,要求我,我们依然可以相处的自如。

前几日路过操场,晨练的爷爷在放七十年代的一首小白杨,便想到了他。很久没听到他的歌声了,曾经那个喜爱歌唱的男子,那个给予我宠溺眼神的男子,那个坐在车的前座为我遮风挡雨的男子,他已牺牲了太多,因为这个家,把自我磨灭了太多。

我想,是时候了。就在下一次,就在见到他的一次,我要走到他的身边,揽过他的胳臂,微笑着告诉他:爸,女儿在这,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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