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南街七号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第一部分:在公路上

——很少有人称我们的名字,能出口的,不外乎是这个住火匣匣的,那个砍脑壳或敲沙罐的,而我们时常也配得上这样的称号。

一、华子

吃过晚饭后,人们陆陆续续来到公路上,不远处的一楼瓦房就此热闹起来。我们亲眼所见,司机张小儿在那里对华子下了狠手。受害者腆起肚子眼硬撑在天上,像个英雄好汉不屈不挠,最后还是忍不住嚎了出来。他算倒了血霉。

张小儿德性自不必说,在化肥厂开一辆破“解放”。车子陈旧老迈,平素就泊在华子他家门前。对于这位司机,我们一众不敢惹。可华子没办法,车子长年停在他家跟前,两人难免不有所谋面。

破“解放”放到城里并不觉得多体面。可在当时桥南街那地界,那是人家的稀罕之物,不是人人都能使唤的。怪也只能怪华子,宁可不出门,也不要碰那车。何况冲着人家头天才冲刷利索的车轱辘上,肆无忌惮浇了泡焦黄的尿,愣打了司机的脸。

论说张小儿原是化肥厂的子弟,生性劣顽,本不够格招进厂,不知托了什么关系,竟给安排开上了车。平时给厂子拉煤或原矿什么的,下班时因离家近,经常把车靠在华子他们屋前。司机把这车看得金贵,日常没少在车打理上下工夫。

回到这事上来,由膀胱惹的祸,是一个夏天清晨发生的。我不曾看见,但并不影响华子逃避不掉的厄运。听人讲,他当时只顾痛快以为没人知晓,结果司机正好坐在车上眯着眼过烟瘾,还没来得及制止,华子趿着鞋就已进屋了。放在平日给十个胆华子也不会犯这种傻。可事情也巧,张小儿以往一早都有热车的习惯,踩着油门半晌不息,这次车子却没有动静。华子习惯在凉台对着脚下的河坎解决。也不知这次是不是睡迷糊了或是抽风,跑到外面对着别人的车乱淋一通。

就这一里一外,一明一暗,梁子就结下了,自然后来事也就不好说。

那天下午,张小儿逮着机会,瞧见光膀子的华子端着大青碗正蹲在门口忘我地吃面。他便跳下车去瓦房凉台水槽旁,把手打湿抹满肥皂沫。然后径直走到华子一旁,装着满脸讨好的样子照旧蹲下。

司机示意华子站起来,华子站起来,叫转个身,华子转个身。接着告诉他把碗端贴实。华子隐约感到一丝不祥,但已没有回旋的余地。随着来人屈着身,双手合十,四指扣紧让食指和中指并成一把手枪的形状,华子身体本能地一侧。而此时,那顺滑得像泥鳅的手指已乘着纵身跃起的冲击力,赤愣一声狠狠镶入穿着薄裤衩的屁眼。再看华子张着还塞满碎面的嘴戛然而止,犹如一介陷入沉思或怔悟的落魄山人的泥像,耸着脑袋硬生生不动了。

周围的人大气不出观察着事态的变化。眼见受难者表情凝练而夸张,脸上如眼疾般翻动着灰白的巩膜,瞳眶在恍惚的盲洞里释放,紧缩、像极了一只濒临死亡的变色龙把所有的气力都聚焦在暴突的眼球上。合着一概旁人好不容易匀呼出一口气,这小子终于才缓缓有了人形,双脚脚尖间歇式地在原地颠簸起来。接着他拿碗沿摁着肚皮,试图勉强蹲下,动作还未完成又不了了之。他只好弓起身,肚皮上的脐孔随着肋条的起伏涨得滚圆。待那口气终于活套过来时,发绛的嘴皮才嘤嘤道,“哎,张小儿,哎,我日你妈,哎不,我日你哥的婆娘……哎呀——我的妈呀——。”华子抱着尚有小半碗残羹剩汤,叫声终如杀猪般撕泼出来。

众人目睹眼前松了口气,对余下的事也就不管不顾了。此时,屋檐阴影下闪出半张张小儿阴冷狞笑的脸。这人捡起地上的劳保手套,在墙壁上拍了拍灰就离开了,任由如蚯蚓般扭曲的华子留在太阳下哭诉不详。

二、厂宿舍

在太阳松垮垮越过路边那间瓦房后,公路上就别想再沾点光。只有不远处伫立的八层楼的蓝白相间的建筑,每次独享着夕阳下最后一丝沐浴,余光中,像巨型盒子般宽大的墙体,却难掩饰它一身脏兮兮蒙着粉尘的身躯。

有胆大的孩子时常爬到这座建筑没有护栏的楼顶,瞄着过往的行人扔石头。公路两侧满是矮矮错错的小楼,数来数去,光秃秃的房子一垛接一垛,霸占着公路两边原本就不宽余的空地。

那栋醒目的蓝白色建筑是邻近化肥厂的宿舍。厂子建在桥南街尽头的山沟里,在这一带颇有声望。进出宿舍楼的人,时常着统一的宽松硬质的蓝布劳保服,跨着二八自行车,在公路上成群结队上下班。

谈起这座厂宿舍委身于桥南街,除了有别于周围大相径庭的形象外观外,他里面的住户多年来也改变了此地原有遵循的生活秩序。把当地人从鸡犬相闻,怡然自得的乡野中唤醒,不再随遇而安,拖拖拉拉活着。同时还营造出人为壮观的景象——公路上在早晚两头时辰里热闹的场景。

和往常一样,清晨天色还不明朗,厂宿舍的走道里各家已有了起早的动静。上班的人并不需要起灶做饭,简单收拾洗漱就溜出门。迷蒙的天空,街边几处雾气笼罩的小吃铺子也已人头攒动。老板麻利边招呼着顾客,边低头在乌黑的锅里翻炸油条,又顺手揭开蒸笼拣起包子。人们或站或蹲着,嘴里团着滚烫冒烟的早点, 脸上的困意也渐然消散。

时间不长,除了晚班回来的三两个在铺里溺早酒的人外,上班的自行车队伍开始一天的集结,然后摩肩接踵朝着沟里的厂子涌去,身后留下长长的碎铃哗哗声洗刷一地。车流外侧,几个担着早点或豆腐脑的走贩一看就是熟练的老手,不会冒失在车队中穿插,守着就近的路旁或墙角,迎着几个赶不及填肚子的工人和善相迎。

自行车车流刚刚消停不多时,四面八方载空的大货车就紧随而来。这些到厂子门口排队抢化肥的车一经席卷而过,沆沆洼洼的路面震得两旁的窗子,卷闸门立刻吱吱嗡嗡打颤。

上午的车轮潮,来得陡然,消失得也快,急一阵缓一阵,渐渐就没有了声响。街上的住户这才勉强起床,依着平常的生活气息,一如既往在家里铺陈一天的日子。临到下午,抬头估摸着日头,沿街的人家就活套起来。

开门做生意的人,补齐货品并掸着干杂副食上的灰尘。卖菜的流贩占着路边当口抽着烟,肉贩子驱着苍蝇,把昨天的少量剩货也混在挂出的肉里。麻将铺子的东家在坎上向熟人隔空招呼,明白人一看便知在讨人缘网生意。实在没可售兜东西的人,整理好家长里短嚼舌根的素材并掂量掂量,避免冷场又不能太过火以免被熟人算帐……所有的人都看似漫不经心翘首以待。他们心里都明了接下来的时间,下班的自行车队就会从山沟的化肥厂奔涌返回,他们的一家老小的吃喝用度都得仰仗这群人。

别瞧不上公路上的这小商小贩,他们一身的灰头土脸,一脸的讨好奉承,样子上的卑谦甚至任人取乐,都是一门生意经。他们算定工人们离不开桥南街的公路,公路给他们提供了触手可及的生活便利,还给这群人施展一种性格本色的豪爽,那是一种介于商贩的市侩精明与农民的朴素抠门之间的一种鲜明姿态:“嘀嘀咕咕个锤子,差几毛钱,明天给你,还怕我跑了呀。”——“一块五卖不卖?不卖老子去别家了。”——“就你这点东西,值几个卵钱儿,我们这么大个厂杵在这儿,养你们几辈的人。”……这些斥责喊骂的声音在公路上实属稀疏平常,大家闹两句,又笑两声,便和好如初。工人把买好的肉菜挂在车把手上,赶着向宿舍的家骑去。

化肥厂的宿舍楼。从大桥北头都能瞧见它不容忽视的尊容,它仿若有城里那些苏式楼的轮廓,楼体挺拔隐重,无不彰显得与从众不同让人羡慕的地位。

不过,路过宿舍的楼道口,向里望,阴沉的走廊暗淡且狭长,堆满杂物两侧一溜过去有十几户人家。中间的半边天井依着突出的老岩攀到半山腰上,那一小块空坝上码着盖有牛毛毡的柴垛或纸箱装的蜂窝煤。各家门前搁着塌好火的煤炉子,切菜的砧板或菜刀省事地插在窗门的铁条上。脚下布满裂痕的水泥走道塞满了煤灰渣子,像工人刚下班还没清洗的指甲缝。每层楼道的入口处是公用厕所,疏于外人谁都可以方便,一年四季弥漫着稠密的尿骚味。

楼里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冷冷清清,见不着什么人。但一到下班后,楼上楼下的住户都涌到过道上,一边闲聊,一边盆钵叮当准备晚饭。大家在各自的门前井然有序地忙碌,饭菜呈上桌,楼道的味道终究窜在一起,像个公共食堂。

一经吃完收拾好,另一件事情也不容分说地展开——男人们会随手拎一样东西,开始在走道上惩罚那些欠管教的子弟。这在楼里就跟吃饭拉屎一样平常。“活动”进行时,也不容旁人介入,外人越插手越闹得凶。

体罚人常用的工具竹条,棍子等已不足为奇,火钳、掏火钩临时抓来也有之,如通常革命者受刑的样子,悬吊在门框用皮带,电线一顿猛抽,然后浇上盐水或碱水,也不稀奇……

不过,这事也有戛然而止的时候。比如楼上邻里随声嚷一句,约去公路上参加饭后集体休闲时光。楼下的人方才停手,丢下被惩罚的人和工具,骂骂咧咧转身向楼外走去。

三、家

我家来的时候,桥南街山上与坎下的房子,早已占踞了公路的两侧。来回看了并无理想之地,就在靠山的一侧寻了块隔壁人家废弃的垃圾场,平出一块不太宽余的地坯,也照旧建成小二层,悬在半山的老崖上,感觉并不牢靠的样子。

一段在岩石边上勉强爬升的阶梯从路边斜插上去,从下往上数着有几户人家。斜梯有着明显的时间痕纹,从原始的山岩孔穴到粗凿麻石条再到紧密的空心砖不断层迭而来,梯坎外沿也没有打算修造栏杆的迹象,一坡看去似临时的泥瓦匠凑合的半截工程,顶头有个小坝子抵拢便是我家。

桥南街这种依山的岩阶并不乏少见,如同我家门前的这一段。这种随性的台阶每个人踩踏感受都不一样。比如,邻居家的女眷们不论是往上攀爬,还是往下落步,她们总是小心和矜持,低皱着眉头惜步前行,表现出女人应有的本份。对于成年的男人们,他们需前倾着身体或下塌着结实的臀部,挥动着双手,张牙舞爪在土石上下颠跳。当然我们小孩不讲究,也不在意什么技术要领,撒欢着冲上去跑下来的无畏,全不顾大人们在背后提醒和斥喝。唯有隔壁家的在河里跑船的老水手,只要碰巧在阶梯上遇见,他一如既往的身手敏捷,像一只肌肉记忆并未衰退的老猎豹临跃于悬崖之上。

当我确认要从城里搬家到桥南街时,明知不可逆转的事实让我很是绝望。除了不理解大人们的想法外,更为失去原有伙伴而难过不舍。我苦着脸眯缝着双眼,坐在前往新家的满载家具的货车上,前方是远不及城里的一片荒凉黯淡的另一个世界,我像走向人生至暗的末路一般。

同样,在我一开始拱着屁股适应着那列山阶准备往上攀爬时,坎下不远处一栋瓦房前,有一件事转移了我情绪低落的视线。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光着上身正端着一口大碗吃饭。这位少年光泽的肚皮上顶着一个凸显的肚脐肉蕾,活像是泥捏上去让人结舌而又滑稽。旁边一个大孩子正纠缠着他,对他奇异的肚脐举指动粗。紧攥着碗的少年正恼怒时,抬起头撞见有些面生的我,俩人目光交错发愣。

那一瞬间,少年避不过,湿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堪的笑容,转而又对一直挑衅的人咬牙切齿发出低吼的警告。后来我知道这个喜欢亮着身子吃饭的少年叫华子,就住在公路边的瓦房里。

大人们上班后,时常留我一个人呆在半山上从前垃圾场的新房子里。我没事总趴在栏杆上磨蹭打发时间。那是在桥南街过的第一个夏天。我独自倚靠在高处的屋外,想着去年暑假与从前伙伴种种玩乐之事,一脸落寞。只有天坏跑雨时,望着悬在半空中的塑料管淌出的水柱冲刷到公路当间,经常震翻路人撑的油伞,或者穿着蓑衣的菜农踮脚在水流下跳舞般闪躲时,我才感到一丝任性好玩的兴味。

平日里大部分时间,我的眼光总要尾随着路上除了大车之外屈指可数的路人送上一程。实在找不到牵动目光的身影,我又把视线收回扫着沿途的那一溜房子上。目之所及的范围,最后都会放在斜对我家坎下那间矮塌灰暗的土瓦房。低垂的屋檐一扇木门时常半开半掩,偶尔有人进出或驻足,更多显露着要死不活空落落的模样。

那个并不愉快的夏天,我就这样待在半山上不肯轻易挪动半步。除了每日依旧在太阳底下暴晒提不起精神,就是听着一排裸露的高压线在头顶滋滋作响,像成群的夏蚊在耳边捣蛋。我好生懊恼,抄起一把笤帚猛敲就近一组裸露的金属线,头上随即炸起一阵电光火花。

后来勉强让我撑着脑袋等待的时刻,莫过于吃过晚饭后,目睹夕阳斜照时,桥南街变戏法席卷而出的人们,让空空如也的公路,摇身一变成了喧闹好看的街道。

人们着短裤汗衫三五成群,慢悠悠地来到公路上。队伍中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目的性的去处,只是在公路上闲散踱步。或侧耳倾听,或接过话头和人搭讪两句。也有单纯端着茶盅,摇着蒲扇张望……间有不少小摊贩和行走江湖的老把式混在迟缓的人群当中,此时的街道显得格外的祥和与细碎——露天茶肆,零散摊铺,江湖义诊,时政点评,童叟游乐……像极了旧时的小人书一一铺张开来。但这都不及那不起眼的瓦房前的窄坝子引人留恋。准点时分,瓦房的主人家开始在门前张罗,长凳短椅的家什全搜罗出供人们休憩,先来的人抢先占了座位,等烫嘴的茶水端出来,后来的人索性赖在周围不肯离去,久而久之,瓦房成了桥南街小有名气茶余饭后的落脚处。

对于那时小孩的我来说,这些每天重复发生的事情引起的兴趣总是难以为继。唯一值得耐着性子驻足的是每次人们聚集间隙,华子带着一众兄弟姊妹从瓦房楼下走上公路“表演”的情景。他们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口搪瓷盆大小的大青碗,偶尔也临时以汤钵取代。从远处看,碗里的食物并不丰富精细,不是糙米饭堆堆盖着薄薄一层下饭的酱腌菜,就是整碗沉浸在热腾腾上面撒些葱花的寡汤小面,时有也伴着薯竽玉米面做成的粗粮大个团泥。

兄弟姊妹之间并列蹲在门前马路牙子上,理直气壮展开同样惊人的胃口。他们对自家食物有种毫不含糊的欲望,硬是把周围漫不经心的人的目光沉默捆绑到一起。说实话,那一刻,我也深深掉进这家人狼吞虎咽的举动中。他们会在种种诱人夸张的进食声响里迅速结束表演,每个人的碗里竟不剩颗粒和残羹。华子有时在吃完后有意无意向上张望,我却来不及闭上意犹未尽的嘴,可也没想好做怎样的回应。

直到一个尖嘴猴腮且身手灵敏的小子注意到我,自告奋勇冲到坎上的家来,用他脏兮兮的手比划着把我羞辱了一顿。我才勉强下决心直奔坎下,去瓦房前会面华子他们。

四、主角

桥南街的公路上,没有养宠物这一说法。只有放肆的猪狗与鸡鸭趁着山上人不备溜出来在公路上乱窜。主人也懒得管。王代表曾警告过,不收拾好这些畜生,她就收拾人,任着这些脏东西影响了每年街道卫生的评选。

王代表,众人面前时而霸道,时而正义,是个变幻莫测的街道代表。

她属于桥南街仅有具有政府象征的不二权威。中等蛮实的体型,一头短发不乱分寸向后捋着用钢夹扣实,颧骨坚硬且突出,垂大阴鸷的眼泡直逼人不敢抬头。

让人诧异的是她随身持有一根一米见长的烟杆,既过瘾,也可拿来恐吓与惩戒人。

王代表对桥南街这群公认的砍脑壳的淘气鬼也从来不软手。

见着手贱用石子投掷路上行驶大货车的,照着身上狠狠抽了两烟杆。坎上是哪个小混蛋寻着裹头帕的路人,将口痰直直吐在其头上,她只要抓着,拎着细脖子照旧就是一耳光。有一回,厂宿舍的子弟,在公路上对着两只正在交配的流浪狗撒尿,王代表的长烟杆凭空比了个像刀刃划过。这小子守着自己的小雀雀呆在家里好些天不肯露面……总之,王代表在桥南街指天管地,没有她执掌不了的事。

除了前面所讲的不说话乱跑的畜生,就剩下会说话的这群极嫌恶的小家伙。他们主要由厂宿舍子弟,山上的蛮娃和临公路小东西这一类组成,或者叫他们别的什么名号都行。因为在桥南街这个似城非村的地方,小孩儿和牲畜有时并无太大的差别,大人高兴叫着张家娃娃,李家幺儿,生气时就是小王八蛋,龟儿子。

穷其山上山下,像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为数不少,其中又数二十来个时常溜出来凑在一起。就这二十来个孩子在大人眼皮底下,随着自己难以驯化的天性,打造出另一番让大人烦透顶的快活世界。

整个山上山下的孩子平日并非风平浪静消磨时光,像课本上描述孩童阳光天真与相互友爱的事很少出现在他们当中。

细数桥南街这三路“少年英雄豪杰”。

首先第一路,山上农民与小商贩的后代。那帮蛮娃很难准确说清楚模样,他们一贯的粗鲁与满脸邋遢的样子,却展现出和他们父辈一般的精明务实。他们常把自家地瓜干,葵花子,煮熟撕成条的腊肉什么的主动交与山下玩伴的手里,以换取他们认为的高级新玩意儿。这一习惯继承了山上商贩锱铢必较的传统,一阵讨价还价后,他们又唧唧歪歪表现出不甚满意的神色。

这群市侩的“小买卖人”,让山上一个老木匠的小儿子统领着。老木匠打了多年的棺材,生意红火远近小有名气。走近他家的堂屋,两边随时都压着好几口才上了生漆的已有顾主的黑亮亮的棺木。

老木匠家的小儿子“残手”有一能人之处,就是谁都猜不准他攥着双手的手指数目。他团住左手,来人会说错,他团住右手,来人也会说错,然后猜双手,回答又竟是正确的。“喏,”他把两手傲慢展开,“老子的一只手指打小被棺材盖啃了一个,另一只手又还了一个。”旁人忙掰开手细瞧慢数,果然,一只手中指齐根没了像个展开的大螯,另一只手掌旁长了颗带甲肉粒。他时不时得意亮出那双畸形的肢端,并警告要把一些人塞进父亲的棺材上山埋了,恐于事实所以山上大多数孩子就屈从了他。

第二路,混迹在山下公路上的小东西。他们在三股势力中是最为资质平平的一群角色。可怜兮兮的眼神躲闪着来人,嘴巴里时常含糊不清吐着脏话。刻薄的肩胛骨和细密的肋拱油亮顺滑,像随时准备从手中溜走的鳅鱼。但他们是公路上一群地地道道的猎犬,再乏味的事情让几个粘住都能从背后追踪到有趣的收获。借由每晚在瓦房前造就的群众影响力,华子又在众目之下,极力卖弄他逢人便圆滑亲近的特质,让他身边拉拢了不少同伴。而我来之时,不幸就置身于此小队中。

由于实力所限,华子利用信口许诺的伎俩常会在其它派别中左右讨好,以换来几方对他的片刻信任。但是这小子变节的速度不亚于随时发誓的频次,众目睽睽之下他举着手,脸上流露着让人不容怀疑的虔诚,眼睛却时不时在同伴的脸上打着转。

厂宿舍的子弟算是第三路。这群小子虽然看着不大起眼,身体也比不上山上的蛮娃敦实,但暴烈干脆的性格却总能发挥他们最大的潜能。这与他们的父辈教训他们精神很是相似,打人的那股狠劲如同前世就结下的怨恨。而他们往往一阵肉搏后又总能从鸡飞狗跳的混乱中从容而退,毫不拖泥带水。因此,所到之处这群浑小子昂首阔步无所畏惧,甚至有幸代表桥南街参与和其它辖区街头群殴的大场面。

原本无比凶悍的子弟军团,也有遇到消沉的时候。原有队伍中有位颇显赫人物,因长大家几岁,后来被家里安排进厂开辆破“解放”,成了华子最忌惮的张小儿。不过群龙无首并没有持续多长,某天有个细皮嫩肉的小子站在宿舍楼道口拦着大家说,“行不行,你们看好就是。”

看似柔柔弱弱且爱皱眉的“假女儿”从此带领着子弟,一段时间开始疯狂扫荡着桥南的街头巷尾。他们拧开停在路边汽车的轮胎气门芯放气,追逐拖拉机把装蚕茧的麻袋割出大口子掏了个底朝天,砸窗子偷厂里的金属当废铁卖,甚至冒着被王代表打死的心理阴影干脆在她家门前花钵里拉泡稀屎......当然他们主要的精力和任务依旧是由着各种名目打架取乐。

能够经常聚众交手的场地,因受限于狭窄的公路,显得不多。时常挑衅与纠缠会直接在厂宿舍外一段小坡地进行,那是公路上与上山相重叠的主要路口。

每当山上的孩莽撞从小径上蹦跳下来,完成家长事先叮嘱的事情后,他们习惯赖在公路上某处由着欢快的声音和游戏给吸引住。一时不过瘾几个人就想参与到其中的玩乐而喋喋不休,像和尚重三遍四念经一样让人恼心。山上一贯的德性难免让厂子弟看不惯,一不注意伸出爪子就开始动武。

冲突的战场习惯由一方正式邀约重回到宿舍大门的坡地上。各自选出某位结怨较深的成员先行展开对战,待觉得两方拳脚从试探到彻底激怒后,众人这才一拥而上。

山上的蛮娃一贯的狡黠,己方如果胜出,一拨人冲上去扑打在一起,己方如处于下风,便作鸟兽散。而子弟们则不同,但凡输与赢,他们都会一起响应。而且这群子弟又养成家传爱拿棍棒援手的习惯,在混乱中某人冒失一击,对手顿时哭丧着脸爬起就回去告状。子弟们也不敢往山上追击,只留待下一次双方找着理由又再行鏖战。

这种在公路旁混乱的景象,事先都避免在大人出没的高峰期进行,如此一来,他们可以尽情舒展着自己的稚臂和拳头。每逢这个时间,华子和我们都离得远远猫在路边察看,同时防备大人的忽然出现以示提醒当事人。偶尔,大人在一步之遥得到消息,来不及回避,就只能承受加倍送还给他们抽出的皮带。尤以厂宿舍子弟,受罚也不逃离,仰天鼓弄着腮帮发出长长的依呀声。

大部分光景,你来我往的打斗,谈不上十分美好且透着无聊。待一段短暂的胡闹之后,大家又齐齐集结在公路的瓦房前。在华子们一阵天花乱坠授意下,几路人马暂时搁浅分歧,鬼鬼祟祟,一起去寻找更有趣或更冒险的事情去了。


第二部分——在山上

——重重叠叠的山房在沿公路靠里的一边,往上单调地重复攀爬。房子修到哪里,路就随意挖到哪儿,总是些要命的残道,有一段没一段乐活着生长。

五、山房

城外那座暗灰色的水泥大桥趴在两岸,露出有些年月的疲态。抬头望去,对岸曾经葱葱郁郁的大山变得如此世俗,袅袅烟火已然漫过了整座沉吟的山峦。

桥头南岸公路两侧,靠河的一方,一长列矮垛的旧房没来得及加高就密匝镶在路边。而公路里侧却是另一番景象。首先是高大雄壮的化肥厂宿舍推升了海拔,在它的启示下,背后的房子如雨后春笋冒着头往山上窜,活出了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

一开始的建筑在紧靠化肥厂宿舍周围的背后山坡上密布展开,紧随着的便陆陆续续攀升到了山脊,往后再建的有些担忧怕离公路太远,依旧又回到山梁对着两边尽有的沟壑坡坎发挥着想像力,并不惜余力挤身于此。当一时的造房运动在尘埃中暂时落定,隔河相望,各式不拘一格的房子不留余地层层累满整面山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峦沉沉褪去了底色,变得灰沉起来。

如果有生人,或者山上远处的亲戚来走人户,抵临山下。他一定先抬头扫过岩壁,焦眉愁眼地发句牢骚。“嚯个龟儿子,万里长城都没它修得愣个复杂!”你看那些依山得势的房子,如果山势陡峭,房子就垂直削长。山势稍平缓,房子又随作宽余。如果山势绝壁悬立,建造就该一分为二,崖上的部分梁柱悬于天外,岩下的楼基由几路斜桩撑在石缝上......“这个卵样的房子,在哪儿去找人噢?”人就只好边往上爬,边打听。

然而这些错落层叠的楼房之间总不比山下,竟容不下像样的一条通道。偶有能勉强显出几步也是磕磕绊绊不着调,能见着的小路随时有可能被冒出的墙壁或柱子拦腰截断,只好又回头重寻小径的踪影。就这样,有一段无一段的烂路在山房中曲折颠倒,让初涉此处的人很难摸着头脑。来人再也耐不住,粗声喘气骂开了“赵篾匠,你勒个牛日的舅子,到底住在哪个火匣匣的嘛?!”

而对于山上的居民,平日里,邂逅的几率也并不算高。绝大部分人回到山上就懒得露面,似乎是在节省着气力。即是通常留在各自的家里,一些人并不闲着。在摇摇欲坠的高空中带着满腔的热情改造着各自的居所,把闲置的走廊楼道,底屋顶台填土圈栏,种植瓜果蔬菜和豢养家禽。如果是手艺人,就近在自家的门厅连着里屋开辟着经营生产之所——是木匠的刨板钻凿,是锅匠的敲桶打壶,弹棉郎就击弦弹花。这些漫山活套有生气的家庭小型作坊,多少也成了他们营生养家的主要行当。

总有闲暇之余,歇息的人在自家临在半崖上凉台或露着几个桩子的屋顶,习惯眺望着陡坡小道上的一举一动。遇到眼尖约莫面熟的路人,就吃足力气吆喝一声,“丁家二哥,李家老表,你这是上哪儿走人情?”如果见对方担着箩筐,又会打趣地嚷道:“你这一趟出门,挣了几个钱儿?”来人干脆歇脚点上烟锅对着主人扬两句闲话。这些你来我往的山上土话在半空中任意荡漾,总能引出山上人家的一阵快活。

山上的大人居高临下隐身于其中,日积月累埋头梳理盘算着各自生活的细节。可放肆惯的小孩就受不得山上的羁绊,只需得到屋头一个指令,悬崖边上便尽是他们上蹿下跳像山猴的身影。这些半大孩子通常故意弄出鸡飞狗跳的举动,招惹着同伴的羡慕,往往一个孩子冲向山去,一群人就尾随着起哄。看着这些小子踏着崖边小道跌跌撞撞时,旁人见着一阵心紧。山上的家长倒显得平常,斜着眼便丢出一句:“这些砍老壳的平时都飞得起来,摔不死他们!”

待各家忙完一天手上的活计,草草扒两口夜饭,拾掇拾掇就该下到公路上参加活动了。这时,全家老少倾巢而动,大伙从各个犄角旮角汇总出来,然后像遍山的虫子排着长队逶迤而下。女人婆婆妈妈携带瓜子花生、男人搭拉着汗衫衣物,老人不紧不慢挪动僵脚。不少务实的邻居,也不忘趁着与山下人消遣,顺便提着箩筐做些小买卖。队伍中成群的孩童四处乱窜,散荡的家狗一步一望相随,鸡鸭则从没看牢的笼圈撒着欢从房顶扑腾而下⋯⋯一直到过了黄昏时节,山上的人们又招呼着一家大小从公路上举家返回。

说起这片山峦之地在没有呈现在这般欣欣向荣之前,据传早在清末民初便是一片规模不小的荒僻坟场。而山下的坟地在造房之初就已清理得差不多了。昔日谁家修房打桩,如不掘出几筐无名的朽骨,那才是怪事情。他们在处置这些骨骸的方式很是干脆,集中起来,就近找个坑穴掩埋掉。更了当的做法就是连骨带泥担到公路坎下,一股劲倾倒进河里。

待整个靠公路的山面都呈现出一派人间繁忙景象时,那座山头背后又显露出一道新的边界。翻过山梁向前探不了几步,在一大片斜坡的旱田草垄边上,砌着一垛垛年代不一的坟冢。山下的人们平时少有跨过这道界线去到此地,唯有那群孩子会置警告不顾抵临这里。他们无所顾忌涉入大人口中的禁忌之地,像蓬尾的野狗一样欢快无所畏惧。

六、犯险

我们醒来之时,那户人家灯火还豆黄着。叶子烟的光点在墙壁上一闪一缩,像火花熄灭前的挣扎。山风渐凉从头上收纳进暮光里,万物由始变得文静且灵敏起来,一轮半月斜挂在天边。

华子有些失算,游说大家的结果并不理想,只好伙同我和另一个同伴上山,傍晚前就潜伏下来。田野的稻子已经收割完毕,土埂上卧着软塌塌脱了穗的茎秆,地里的残茬隔着薄衣与肚皮较劲。聒躁的夏虫隐匿起来,偶尔一只土狗被几个脑袋噗噗的鼻息声惊了钻出地面。

出门前,华子为鼓动大家,扬着下巴佯装打量着天气,承诺今晚是个月黑风高的好时辰。但这小子的把戏不太灵验,月亮终究从云翳后面跑出来,我们遁形在泥巴上,像几只困在干涸河塘里的蛤蟆动弹不得。

秋凉以来,山上的果实开始变了颜色,蓬松的细风一改过去温软的口吻,使劲催促着树上累累的柑子,橘子和柚子逐渐成熟。桥南街所依的山势柑橘树林稀疏且不多见,远不如城里山边满山遍野的扎眼。我们偶尔也放弃去城边涉险,换着新鲜劲就近溜到街的后山背面,在仅有的几片农户柚林下试着运气。

随着屋子下的黑影把木盆里的水扬进院坝,关上门,灯光终于彻底暗下来。几个身影拎上军挎,佝偻着腰,迅身爬上不远处各自早已选定的枝桠。叶子隔着夜幕影影绰绰摇荡,饱满的柚子像熟睡婴儿一样挂在密枝深处。我们探出手,一边托着柚底一边逆时针小心旋转着,以免枝叶簌籁发抖弄出动静,待三五圈,果蒂轻轻断开。

少倾,华子在树上打着手势,树丛下一处用杂木搭着的窝棚窸窣作响。几个人眼里,那胜似幽冥般的地方,仿佛正藏着露出锋利獠牙跃跃欲试的恶犬,或者是举着正待瞄准而面目狰狞的猎枪。黑暗里短暂的对峙后,想像中最后一击的遭遇终究为虚惊一场。

回想城里那次侥幸,也许给了几个人胆量与信心。彼时我们背着满载的军挎,肆意在漆黑的石子路上奔逃。追逐的守园人与畜生在身后一路紧咬狂撵,结果在一处V字石阶折转处,我们反身跳下,而狗如开足马力的汽车直直坠落山崖,这让我相信,忠诚与力量在机敏面前永远是一介武夫,比如这只狗,比如化肥厂的子弟。

除了铤而走险,能去公路边断崖上正大光明采摘石榴,对于选上的一概人而言总算是件荣耀的事情。领头的华子带着必备的工具——他家每年捆绑杀年猪用的绳索。“假女儿”带着厂子弟,而我能侥幸算上一个,是因为我看起既孱弱又顺从,这种条件利于轻巧下到悬崖上又不至于嘴馋迟迟不肯上来。

聊起那棵有些奇异的石榴树,在这一带远近闻名。看似并不茁壮的根枝斜插在悬崖峭壁上好些年,谁也道不明它如何落户在此。是飞鸟的粪便?还是风的席卷?反正在石罅里理直所壮生长得倒挺滋润自在。待秋高气爽的时节,艳丽饱满的果实挂满枝头,时间一长又没人打理,如红宝石诱人的内瓤便迸裂开来,惹得远近的路人不时抬头也惘然。

我们总有办法,山后有条少有人知的小径可抵达石榴树的上方,上下不过三五米的落差。大家在附近的树桩上固定好缆绳,除了力气大的负责执绳和往上拉拽,其他人以猜拳的方式决定先后采摘的顺序。凡轮到的由华子在腰与胯上打好水手结,然后沿着粗糙锐利的崖壁向下缓慢攀爬,并紧盯脚端寻找最密集枝冠为落脚点。来人一经踏实会就近挑上两个裂开熟透的果实,掰开,急急抓起一把籽粒放在嘴里猛嚼。这种惬意的举动不便太磨蹭以免让等待的人光火,只能边吃边摘。军挎塞得鼓鼓当当时,绳子便作为信号一个劲晃动,嘴里不忘塞上半个剥了皮的石榴,任由上面的同伴往回拉。

我们最得意的是,隔着一排高压线与崖下的行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阳光入秋的妥协,在我们之间荡起一层波光粼粼的光影与暖意。我们窥视着熟悉的公路,缓慢的河流,远处的山峦……不畏高处舒坦到不行。偶尔也大意,不免让下面的行人察觉到,并恫吓要告之家长或王代表。只得盲目往下扔几个石榴以平息事态,上面的伙伴死命拽回了事。

往往这种得来不易的“胜利果实”,随着走在半道上,也就没了。我们会在小路两边林子里找到无数干枯的峦树条,一人立在手上隔挡,一人举全力挥舞,看谁先折断,然后交换反复进行。偶尔,寻着泥巴或山石裂缝里的蜗牛壳,对着螺塔抹上口水,食指穿过螺孔,手掌用劲团成拳头,双方壳对壳,尖对尖,以力相拼,碾碎的一方为输。

玩闹着不察觉,就会来到了坟场,后山的坟地是我们经常不必绕道就经过的地方。况且坟头上扒到的蜗牛壳骨质都坚硬,角斗起来是很厉害的角色,但新造的坟墓却奇怪不会有这种宝贝。华子的眼光时有越过坟地,引导我们注视着山那头。他提起一个鲜有人去的岩洞,里面有无数的木匣子,兴许藏着什么稀罕之物。

主观上我没想逃脱,成了他认为还能相信他吹嘘应邀名单上不二人选。某天他拉上我就此去洞里“寻宝”,我不出声面露迟疑,华子似乎看出端倪,狠狠说了句,“狗日的,以后你就跟宿舍‘假女儿’他们一起,别跟着我。”

他所期望的神秘藏洞,在一片低矮密林后面。要穿过一条茂密的灌木丛遮挡的密道,在几块巨大的苔迹斑斑的乱石底下,顺着爬满藤蔓植物的峦壁往上攀援七八步才能看见。那是一个不规则的一人多高的洞穴。

深入洞内,洞体并不平坦宽阔。岩壁风化得疙疙瘩瘩不平整,地面因侵蚀沉积下来大小不等的砾石,上面横七竖八搁着几口陈旧的木匣子,四周有铺撒石灰的痕迹。

木匣子有些已经倾圮塌陷,长短一米多见方,浅浅的,像个扣盖的大木撮箕。我大概看明白那是什么。华子不慌不忙抿着嘴点上一支干瘪的纸烟。他选了一个快散架的匣子蹲下身,撇了一根木棍递给我示意沿已有的缝隙撬动,然后侧身像个科考人员打着火机低头仔细查验。片刻,他接过棍子不费多大劲破开匣子,箱底呈现出一具衣物已粉齑的低矮骸骨,除此之外并无他物。我们起身又选定了一个匣子,如法炮制,除了还算完整的同样纤细的枯槁白骨,并没有他所声张的稀奇玩意儿。

很快,他眼睛一亮, 找来一块锐利的石头,照着一个地方砸下去,沉闷的声响扬起一阵细细的暗尘。他用藤枝穿过头骨的两个孔穴提起来,夸张地吐了口痰说道:“行了。”

走出那片不太走运的“淘宝”之地,重新回到曲折的山路上。西斜的阳光流淌在彼此湿润的脸上,我们又拾起欢喜和放肆的精神。华子把那个无名氏的头骨递给我,我勉强拎着。他接过去,抡得像唱戏的武生一样花样好看。

七、去雪山

一段时间,邻里老水手的家门口挂着一只烟熏过的狗腿,我从门前经过时总要扫上两眼。吃狗肉在桥南街司空见惯,特别是冬天,各家围坐在烟雾中啃着狗肉炖腊排,外人看着就暖身。但公路上卖狗肉的并不多见,偶尔路边几块沾满灰尘的狗排摆在脏兮兮的塑料布上,询问者寥寥无几。

临到寒冬腊月的季节,狗肉的来源多来至自满大街没有看管的土狗,主人稍不留意,这狗就进到别人的麻袋。家狗被关在家里,流浪狗了无踪影,街头随处可见浪荡的打狗人和起哄的小孩。

山上的“残手”某天在后山发现了一群野狗,力邀公路上的我们去打“野味”。负责打探的同伴回来告之是一个野狗窝,窝里面大概有小狗,母狗很谨慎,不离狗窝半步。

大家衡量没有十足的把握去捕获母狗,决定把注意力转移到小狗身上。打定主意,一群人凑在一起开始向山上进发。

那是后山一片看不出任何征兆的陡峭荒坡,几块从山上风蚀滚落下的乱石趴在枯萎的乱草中。不远处,一只浅泥色带斑点的土狗,不时抬头警觉地四处张望。“残手”不知寻着什么风,能找到此处地方,大家感到奇怪。

我们藏在不远处倾斜的岩石下,紧盯着山上,野风从边沿巨大的山麓豁口不住吹过来,渐次低缓在我们的头发与狗的脊毛间传动,起伏。

等了一会儿,母狗没有察觉到周边的异动,独自朝山坡另一侧走去。一行人见着机会,跑上山,在一块石头后面的杂丛中,发现眯着眼的几只蜷缩的奶狗。

正迟疑,“残手”他们随即人手一只,提着奶狗的后颈就往山下蹦,翻过路边的土坎,找到一处僻静荒废的田畦。随即举起扭动的“猎物”掷向土埂上堆叠的乱石块,奶狗像蓬松的棉球噗噗落下,没有半点血星渗出,像吮奶后熟睡一般轻飘飘的。

只见几人拿出随身的小刀开始剥皮,奶狗太过粉软的皮肉很难分离。索性剖开,去了肠肚与头就近在水潭边荡一下,稍稍甩干。然后找来干枝架起,撒上一把盐,点着火,悬起的尸骨残肢在枝桠上冒着水气。

湿润的柴火引来一阵白烟,夹杂着小火苗渐渐蹿起来,整个架子很快就给吞噬。由于山风疾缓不料,火势不好控制,我们不断添加又退去柴火,那几块像乳鸽一样娇嫩的幼稚肉身沾满了白色的灰烬。

捉摸着差不多,等不及切割,垂涎者纷至上手撕扯,且连骨带肉往嘴里送,焦糊的皮肉暴露着奶白的生色。我接过一块,作假样在没熄灭的火上燎着,以增强心里并没有食欲的厌恶。

时间不长,头上便隐隐传来迅疾的低嚎声,仿若风抵着地面席卷而来,大家伸长脖子向外打望,众人顿时慌作一团。母狗蓬着毛从山上怒号着,发疯似地向我们冲来,一群掠食者四处溃散。母狗并没有分散注意力,集中全身之力向一处冲刺,我和某个同伴有幸成为了复仇的目标。

自己赶紧扔掉手上还没咀嚼的骨头,拼命在山石中跳跃逃窜。还来不及恐惧细想,身体便划过一个短暂的“问号”,重重跌入一处岩石裂开的缝狭中。悲愤的母狗从头上飞驰而过。摔得半死的我躺在岩壁中,一直捱到天色渐暗,才独自从穴底慢慢爬出来,摸黑回到家中。

我在床上躺了好些天,不全是身体受的伤,更是对这种获取毫无反抗的孱弱性命的“偷猎”行径耿耿于怀。我偶尔会生出想去更远的旷野去一试身手,像电影里那些真正以猎为生的勇士一样。直到那个冬天来临,各路人马齐聚终于决定去时常眺望的雪山“狩猎”。

每年一进初冬,白雪都会覆盖那座离城十来里的山脉的大部分山顶。正因为山上积着大雪,雪地里才能经常见着野兔,雉鸡什么的。如果运气好还会捕到胆小的麂子,运气坏就与凶猛的野猪撞个满怀,反正几个说曾到过山顶的人摇唇鼓吹讲得跟真的一样。除了告诫碰见野猪时演说者表情故作惨死状外,一切故事都让人既兴奋又呆想许久。

那天,天刚启亮,一众十来个人,身携着工具和绳索,有如候鸟排成纵队向着理想地埋头前行。

我们沿着山脚的河沟与滩涂、劈着灌林丛一路搜索上山的方向。渐渐地,越往上走,寒气从空气中聚拢得越明显,脸被干冷的风刺得生疼。粗盐状的雪霰子乘机撒在领肩落进脖子里,让身体一阵打颤。低洼地的水面和原本潮湿的地衣因天冷也结成了冰的硬痂。

爬了大半天,积雪终于开始抚平崎岖的山地,使之变得看上去不那么陡峭难走。我们的视线也渐渐趋近于山顶。晴霁的雪地从一片柔和的白,变作成千上万个明亮刺眼的光点。一眼望去所及的地方,除了我们一群呼着霜气快活无比的陌生闯入者,山上并没发现想像中的动物活动痕迹。

一阵寒风就此猛烈刮过冷寂的山岭,几只宿冬的山雀嚯地从积雪压低的枞林里掠出,我们忽然发觉,走在山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极端的白光与战栗根本无法让大家从容观察目标。

借助一股热劲,大家决定各自分开行动。

我和华子一组人去了林子深处,围着灰白的树干缩着头一边嚷一边乱顿脚。等人头齐整,枝头的积雪像瀑布一样漱漱往下震落,我们坏笑逃离,又期待能惊动埋在树丛的野鸡能冒出头来。

“残手”他们则自作聪明翻过一片被雪掩去大半的岩石斜坡,在石头上上蹿下跳地叫嚣。几个还点燃收集起的枯枝冒着浓烟塞进石罅,颇有信心支着绳套在外面守候野兔的落网。

只有“假女儿”不屑与吵闹为伍,远远带着“大宽脸”一路厂子弟,歪歪斜斜爬到另一处山阴背后,那里看着有一小溜逃过风雪覆盖的灌木植被,几个人手持刀棒一声不响弓在雪地里,幻想着饥渴的麂子会溜到那儿啃啮草木,接着冲出来一击即中。

灿然的阳光带来了融雪的极冷,也带走了身体热能的快速消耗,棉质衣物如同薄纸一张难抵冷冽天气的索取。我们来来回回折腾了半晌,一无所获。一干人在各自的地方施展着恐吓和猎狩,更像是依靠虚张声势地表演驱散严寒,好让身体不至于冻僵。

白昼的光辉逐渐淡去,大雪包裹着的苍茫荒野还是那样杳无声息。回想上山前仅有的几个烧饼或包子,还没等揣热火就早已残渣不剩进入各自的肚皮。我们极度渴望食物来填补不断下降的体力。待到一无所获时,心中的那一丝惊喜再也不如胃来得实在,就只剩打道回府了。

但是谁也不曾想到这群“野猴”会迷路。准确地说,寒冷和不断泛起的饥饿感在本来就没有路的山道上,让惯于跑山的我们变得晕头转向。慢慢地,身体和步履因迟钝而变得轻浮,远处的河流与城镇仿佛近在咫尺又好似隔着永远走不到的列列重山。

终于发现远处缓缓移动的灰蓝烟云,衬在皑皑白雪上忽然觉得莫名得好看。翻过一座小岭,眼眶中出现一处土瓦房孤立倚在山梁上,泥坯房墙上袅着软绵绵的明亮雾气。大家歪歪扭扭往山那边奔去……

被烟熏得漆黑的屋堂下架着一垛老树根当柴火,主人特意把火挑得旺盛。房的柱梁吊得老高,上面悬着几根预备过冬的老腊肉。抽着旱烟的男人,不时打量正在埋头大口啃着烤红薯的一堆少年。火塘下,老农沟壑的脸,闪着木讷与怜悯的光,仿佛是天神普照一样温暖。


第三部分——那条河

有这样一条河流,是人身上最易过敏的神经,它不时抽搐一阵。疼痛一阵,又以一种异常快活的面孔让你在梦里发狂,它本来就如疯子一般。

八、河湾

记忆中老家的河流从山岭中穿过,如一个流动的坐标,把小城大体的轮廓、方位描画出来。西边是城里,东边是城外,北边是城头,南边是城尾。

城头的北门,再往上游稍远的地方,因不通航,河道长年的冲刷与沙石填壑,河流分割成无数条纤细的旁支,严格意义讲不能称之为河。而到了下游的城尾,河床在南门的巨石下撒开身子转了个大弯,从两座山麓之间,拐进神秘静寂的深山峡谷,最终远投江河,小河也就彻底告别了小城。

总而言之,我试着道来的那条河流,不过是沿城盘踞的很少的一段距离。

小城的河性格也是蛮急燥的,但总认为它是山势酿成的。至少,从北门汇集起的河流一开始还算心平气和,舒舒坦坦。只是一经到铁索桥下斜泊着船的码头后,河水才开始带着盲目的骄傲变得冲动起来。它像极了一只柔韧的灵兽,在下游五六里水路的赛道上玩命突破。无论前方是岩滩的恐吓,崖岸的暴虐,或者明暗礁石的重击,河流一如既往向前,甚至不惜举身摔在沟壑与乱石上碎如羽翎,也无惧。

然而,河水一心想摆脱山对它的羁绊之时,也让山融变得渐渐有了水的模样。就像,“鱼渡溪”的峭壁削得不再披坚执锐,变为可以潜游和爬出的水下涵洞。也如,“南门湾”横亘的怪石褪掉了突兀嶙峋气势,成为我们离不开的嬉水的野生跳台。还有那一河滩青绿,灰白、紫花的均匀光滑的鹅卵石,无不是在经年累月时间雕琢和包浆中、让奇奇怪怪的山冈,岩石都揉捻如此。

但是不得不承认,小时候觉得河在某个时期里是可怜的。它萎靡不振和羸弱的状态,像染病了一样。往日畅快的河流变为了干涸的沟渠。大片大片褪化的石滩暴露在干冽的寒风下。高高隆起的河床像佝偻扭曲的脊骨,细小的河水则在河底喃喃呓语。

因此每到这时节,傍晚的河道上经常出现一艘前面悬挂着可以升降的机械臂的挖掘船,负责来回不时疏浚航道。但即使这样,河里的行船,也时有越过河道搁浅,船上一干人见此,只好下到冰冷的河里,推的推,扦的扦,逢到岸上的人不时也跑向前搭一把手。

同样,我看见小河在另一番光景里性情大变,它会以一种恣意的姿态,让整条河岸顿然倾覆,使整座小城陷入一片看似凶险万分的风暴中。

每逢春夏季节带来的暴雨倾泻,要不了一天的光景,小城的河水就会骤涨起来。在发大水征兆之前,渐起的浓烟常会把沿岸的房舍、桥梁与烟囱揽在云端,让整个城镇都罩在湿沥沥的雾霭中。山下的河水渐次由青翠变为浑浊的泥色,最后浩荡的洪流在阴霾下,发着震震的怒吼向两岸扑奔而来。

这时,河堤早已形同虚设,特别是城里临河的街道与车站码头无一能幸免。汹涌的洪水横扫一切低洼之地。

另外,沿途山洪经常挟着折断的断木与冲垮的房舍投入河中,借着翻滚的卷浪抛向下游的岸边。此时,三两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水上樵夫持着长杆,铤而走险于岸石上环顾守候。一朝运气好,哪家遗落的一件完好的箱柜,谁半道流失的一只奄奄一息的半大猪仔,从上游浪荡下来,理当成为他们搏命的额外收获。

每回,不管横冲直撞的洪水如何逼近小城,人们照旧在岸上悠哉从容安排生活。大水也如往常一样来去匆匆,潦草收场,小河很快露出原有宁静的模样。只是从前河岸那些沟沟坎坎,坑坑洼洼、被河流这么一冲刷荡平,又变得如初的清瘦与平和。

小河在经历了冬天的萎靡不振和春天的肆虐泛滥,终于又与人亲近开来。对于住在沿岸的人来说,他们通常所说的河,总以某某“湾”相称。比如,街对面熟悉的“南门湾”,稍远的“北门湾”,再往上游的“大湾”,至于城外更远的地方,估摸着还有众多无法一一说清的湾。

再汹涌的河流但凡到了河湾处都会消停下来,它们被山岩化成的陡峭断壁所挡住。湾内不时翻腾着泡沫与水花,像打着哈欠一样透出一股慵懒劲儿。几块山上风蚀滚落的乱石在水面隆出,石头的裂缝处布满了青苔和芦荻。从对岸看去,河湾宁静,清碧,无疑是人们野游与嬉水的不二天然浴场。

几个人从河岸游过去,露出的石头正好成为歇息落脚的地方,直到湿沥沥的身体在太阳下晒得一阵火辣,连头发都烤得发烫干枯后,才不得不起身从石上跳入清凉的水中。但大家总习惯待在岩石眯着眼望向临岸,一些家长带着套游泳圈蹒跚的孩童在玩水,也有自知水性不好的成年人或情侣,在浅水中奋力扑打,还有不少嬉戏的人踩着软绵绵的细沙床,来回拍打着水……

时间一长,总有人对这种暴晒下无所事事的处境感到厌倦,于是一阵伴随吊儿郎当的谩骂把人从背后踹入水里。不曾防备的倒霉鬼从水里爬起来开始追逐。还有人,会选择向着一侧的峭壁,赤手赤脚地向上攀登,然后立在陡壁上体验从悬崖上跳水的乐趣。

同伴中,都认识一个读高中的街坊,私底下大家都叫他“健美先生”。这位健壮的家伙,在悬崖上站得最高,可达十米开外,而且他跳水姿态显得既悦目又让人心惊胆颤。他像鹰隼歇在悬壁上,挺着发亮的胸膛,头朝下,在半空中翻转一个筋头,再展臂翱翔掠出一道半弧,坠入水中。

我们对“健美先生”仰望不已,有人却不以为然想要效仿,但却没讨到好结果。一回,有个浑小子不作半点犹豫从半空的岩石上,扎了一个猛子,升出水面时血泡从蒙着的手缝上一直洇到脸上,他不偏不倚瞄准了暗礁,脑门当间开了个显目的十字。

能上崖壁高处的人,除了“健美先生”极少的几个可以表演倒栽葱的跳水动作外,其余的都是捏住鼻子,咬着牙帮,选择在低矮又不失勇气的岩壁上颇有些笨拙地砸下去。更有凑热闹的,干脆向上攀上个三五米,两人抱团齐齐从山岩上滚下来,如石头掉落般水花四起。

不敢上高崖一试的人除了畏惧崖高壁险外,多半也对隐藏在冰冷森严的水下心存胆怯。那种水底的冷寂与其是对心理造成了莫名的恐慌,毋宁说一种无法忍受环绕耳际的只身孤寂,它让人很容易陷入一种想尽快逃离而又极具一探究竟的幻境,它像峡谷深渊,更像儿时想像中模糊无边的大海。

依附于山崖下的河湾,也经常有人告诫水下的种种诡谲与莫测。比如像螺旋漏斗的谷底,沟壑下隐匿的暗流,随处披头垂散着水草的暗礁,一旦靠近,据说它们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人钳住,然后把身体拖入到绝境。正因为如此,每年夏天,在这条河里只要发生有人沉溺,打捞的人从不盲目在下游四处搜寻,发胀的冒失鬼自会在某个河湾下寻到,来人的家属只需守候就是。

但河湾是我们孩子每天必须消磨得精疲力尽的水上乐园,它给大家的依赖与自在,终究是我们割舍不开的习惯。

同党中,总能找出几个身形单薄,肩胛骨像突起的鳍,脚掌杵着长长趾骨似蹼的人。如果把肺换成鱼鳃,保准他们就是某种鱼类进化的。队伍中嬉皮笑脸的华子,粉头白面的“假女儿”几个都是潜水的一把好手。他们身体在水中像抹了油一样轻滑,能在下潜的重压下越游越欢,把河底的乱石荒荆当成山上的田园郊野。天晓得他们有多大的肺容量,可以在水底憋气行走或半晌不动藏在什么犄角旮旯。

比如,我们常玩的捉迷藏中,经常吃尽他们的苦头。这几个家伙跳下水还没等捉的人发现,就飞快没入水中了无踪影。为躲避察觉,这些滑头伪装进水草中一动不动,更有甚者为避开追踪,干脆像条水蛇隐匿进昏暗的洞穴,一旦发现,他们又会在狭窄的洞窟周围钻来钻去以示炫耀。来人一路窥探尾随又无能为力,只好浮出水面大口喘息败下阵来。

这样的游戏每天都在乐此不疲上演,直到河湾傍晚的凉风把背后的熙攘声压住,大家才意兴阑珊上了岸。入夜,那些白天水里的悦耳与欢快,保准垫在篾枕上,让细软赤条的身子沉得又深又远。

九、野钓

在桥南街,每家都有个秘密封存在床下,它会在每年的芒种到入秋的季节里揭晓。过程必然会发出稀里哗啦,丁零当啷一片欢畅之声,配合坎下不远处,同样发出稀里哗啦,丁零当啷声响的那条河。

逢到初夏,哈喇子直淌的青皮李上市之时,公路上几近炙烤。烈日逼近一众按捺不住的人家里几个撅起摇晃不定的屁股的人,他们在床底翻箱倒柜弄出迫切地动静找着东西——去年留在床底的一两支鱼竿。用手抖搂掉灰尘,第一要务是检查各处有没有被杂物所折损或压坏,每支鱼竿都很宝贝,兼具饱含着昨年属于它的功劳与炫耀的成绩。

制作一支鱼竿不易啊,需要极好的耐心,还须掌握一定的手艺技巧。在桥南街,谁要一门心思拿不出一支像样的属于自己的鱼竿,不管你在这片地界有人多畏你欢喜你,大家是不会生出半点怜悯体恤蠢蛋的。拥有专属的鱼竿成了桥南街的孩子为之共处的又一道坎。和无数次需要追求冒险或捣鼓稀奇玩艺儿一样,没有鱼竿,也就意味着整个夏天将有一半的乐趣会被所有人拒之门外。

聊起制作鱼竿,首先还是选材。山上常见的毛竹、慈竹是不行的,必须是全身黄绿纤瘦,枝溜上续着几缕有劲的小叶子的金竹。六七月的金竹身型还不太壮,二三米的个头,拇指身段,硬度与韧性刚好。根据不同使法,长短粗细有别。一人高的是手持竿,可以支在石窝子以待沱水鱼。而单臂打直的长度是探洞洞鱼的。还有一种大家都不待见粗鄙的“把把鱼”竿就不值一提了。选好要制的鱼竿类型后,点上一支蜡烛,由枝梢开始一个小节一个小节,对着火苗细心的转烘,直到每个节环都撩成乌黑。待新竿冷却后,拈着竹尖试着往回撇,拳成半弧就差不多就行了。

竿子制作完毕,开始着手套线挂钓。鱼线通常用的是半透明的尼龙细线,末端留出空隙,错落着二三粒钩。在离钩小半尺距离,需要穿一颗坠子,入水既能迅速沉底压线,又可防止被急流卷出预定的水域。

造坠子须准备两样物件,洋芋和干瘪的牙膏皮。找一把铁勺搁在炉上,把掰开的牙膏皮放在勺里,融掉的锡水倒进事先在芋头上挖好的锥形小孔里,中间立一根浸湿的细竹签。一阵烟后,抽掉签子,一颗有板有眼的坠子就此铸成。从细眼串入钓线即可。

 整支鱼竿大功告成后,待到垃圾堆,阴沟旁翻找出无数粉色鲜色的蚯蚓作饵料,一切备齐,就可以开拔找垂钓的地方了。

南门湾本是一处理想的野钓之地,湍急的水流正好在此打转,水面波浪不兴,碧绿幽深。可河滩上随时有游泳的人干扰。下游的屠宰加工厂倒是不错,每天泄出的猪牛下水的残渣汇到洄流区,吸引了不少贪吃全身灰亮的叫“油桶子”鱼。不过,受困于蚊虫与恶臭的侵袭,没人觉得在那种地方守候很惬意。错过这些地方,往上游走一个来时辰,在北门对岸有片布满乱石的绿荫沱,放长竿能以常钓到又粗又滑像泥鳅的“红尾巴”。

撇开这些惯常之地不说,最向往还是划着轮胎放漂到峡口去钓洞洞鱼的把式。峡里生活着一种叫“黄骨头”的无鳞鱼,个头大、颌宽、通体金灿灿的,煮汤少许油盐别提多鲜美。这家伙喜在石孔洞穴里藏身,一般的长竿派不上用场,只能用一米来长的短竿探进洞壁,因为太馋又凶,凡咬到饵保准不脱钩。但要钓此种鱼,必提前留足一整天时间在峡里来回。同时还需备上面包汽水以为干粮,外加几支零星烟卷作熬时间之用,这些东西连同上衣放进塑料袋扎实拴在腰上。一切妥当后,才捎着短竿篮筐,跨着圆鼓隆隆的轮圈,一早从桥头下水荡漾下去。

入峡口,要经过一道高大且狭长的绝壁山门。只要进到山门,看似刺眼的太阳顿时被山际挡在外面,燠热的空气也一下烟消云散了。顺着寥远而轻盈的峡谷,几个削瘦的散勇窝在轮圈里,四肢搭拉在水面,从一列列巨大山峦剪影下踽踽逐流。迎面的浪头,崖上的矮丛时不时晃眼撩发,偶尔有一两只半沉的舢板弃在岸石上。水鸟与云影从头顶掠过,一个翱于天上,一个落入水中…...

河谷里,轮圈竖着一字排开,各自相吊十来米。胆大水性野的人首当其冲,遇着滩头,边划水边吆喝,避免相随的人被疾浪撞向断崖。进入洄水区,一众则任由轮圈托着身体在逆流中打转。间隙,有人掏出烟卷点着,有人扯两嗓子空洞的声音,大家轻划两手,随水波荡出平缓地带。轮胎在峡里游不了多久,几个浸泡在水中的小黑屁股便经不住浸凉,阵阵寒意直往后背蹿,下巴颌开始咯咯打架。一经商量,只好相一处差不多的乱石滩,众人拼命收岸,以免被疾流冲到下一个滩口。

离水登岸卸下轮圈,各自散开展开搜索垂钓的位置。大小不一的乱石半躺在水面上,石头高高低低,错错落落。被无数次大水冲刷过的表面依然粗砺硌脚,光着膀子的人小心翼翼在石间跨步,跳跃、时时留心着脚下的空隙。

找一处有鱼栖息的地方并不容易,有经验的人先不急于下竿,看洞穴里的水就瞧出个七八分。水面上少有残叶断枝飘浮,以此断定岩石下的河水彼此畅通,鱼儿能顺利回游栖居,反则,草茎与水沫久散不开,是一洼死水,结果自然不容乐观。一旦找好位置,不论岩石多坚硬和突兀,身体如同自动注入了磁性,随便怎么扭曲的样子,照旧像黏在石头上一样纹丝不动。当然经验也不是万能,接连试竿几处却收效甚微,就只好另作打算。起身还不忘拉下裤头,露出被冷水浸缩的小雀雀横尿一气,以泄不满。

有时,攀在岩壁上下竿也不失为一种钓法。因为鱼群被早前的涨水后的洪流带进岩壑下,所以需在大水退去还没完全澄清之时最佳。足够幸运的话,也能在壁缝中提起几尾平日罕见像水蛇般大小的“黄骨头”。这种钓姿总是悬挂在石崖上,握竿的手和直愣的头埋进临水的阴影中,那坚实的神色和老练的姿态,在峭崖上倒显得格外夸张出众。当然时间一长,腿脚僵直扣不牢,或因一只嗜血的牛虻紧贴后颈不放,连人带竿滑进水里实属常情,接下来,只好攫着竿子,紧追慢赶找着漂走的篾筐,先前钓的鱼多半便沉入水中游走了。

在岸上折腾半晌,不知不觉,日头偏西,晚暮与雾气渐已升起。不管鱼筐里的战果寒碜也罢,喜人也好,只要望着峡谷返城的客船从眼前经过,便预示着回程时间已至。

几个黢黑油亮的小子见状扯起喉咙隔着河岸呼唤,有好心的水手见船上乘客不多就应允了。趁着船放缓,岸上的人抱着轮圈和钓具扑棱进水里,三下两下划到船边被拽上船,就此免费搭一程。但多数时候,大家只能斜挂着轮圈,提着行当,相伴在水崖上攀越前行。遇到前面峭壁上实在没有踪迹可寻,就又扑在轮圈上奋力划过岸,继续挨着岩石爬山涉水,直到摸黑才精疲力竭地抵回家。

十、水手

河上有俩兄弟,坎上坎下住。年龄四五十来岁,兄弟俩年少的时候,据传被老辈带下了河,从此干上终年与水打交道的买卖。老大是跑船的老把式,老二是打船的一把好手。

早年他俩在水路艰难讨活的时候,举目望去这河面上行走的全杉木削打的老式木船。船薄板轻,口窄舱浅,艄翘梁如新月,船体用篾竹棚子作顶子。这种船看似吃水轻,却载不了多少人和货物,下乡进城,是当时依赖的主要交通工具。

这一晃十多二十年过去,河道开始起了从前少有的阵势。往年的轻薄木船很少见了,主角变成颇高级带螺旋桨的铁皮机客船,这种船只拉客不再载货变成如今的旅游船。原先那帮有经验的老艄公,跟着体面成了水手。

老大留在船上,他喜欢站在船头敞阔着腥湿的胸膛,迎着碧峰青峦,过峡闯滩。他认为自己精神并不比年青后生逊色,诸如在峡口逢到其它船的同行就吊一嗓子:“王家小娃!你太缺德了,客都让你们装走了,我这趟油钱都没落到。下回不让你放空,老子是你儿!”对方年轻,也畏他,连忙作揖卖了个乖。

这家老二后来从河里跳上滩加入造船的行当。不得不承认,老二在打船方面实属有天份。日积月累,硬是把那精细呆板的焊接技艺运用得得心应手。只是这人一如既往保持着沉默寡言,不动声色的态度。每天,老二和着一干同样的工友,罩着早已没有底色的旧衣与面具,手持焊具钻进倒扣的船丕下缝接敲打。每隔一段时间,滩上就有打好的船顺着枕木重新滑进河道。

不过,坎上坎下这俩兄弟,平素似有意无意不愿相互走动。老大照旧隔三差五从外地跑船回家一趟,蹬着湿沥沥的草鞋,扛着拿回家准备当柴火的破木烂板或提着峡里抓的河鲜直奔坎上。老二每天从码头收工,时常披一身并不换的当班旧衣,端着泡茶的搪瓷盅,伫在房前消磨时间……

——

每到傍晚,一艘艘船在间隔不长的时间里,从峡口驶回小城停靠在铁索桥下的码头上。在众多的泊船中,一艘船上的有名水手叫大生。

大生,坎下老二的长子,他性子像极了他的父亲,持重、不张扬。但却没继承父亲留在滩上的打船的手艺,而是随着他大伯在河里当了水手。

那年暑期,我突然开了窍,偷了父亲一包烟卷去讨好华子,让他给他哥大生求情带我坐客船去峡里浪荡一圈。大生最后竟同意了。

头天晚上,我就随大生留宿船上。拂晓时分,大生起身叫醒我,俩人扑在船舷麻利用水浇了把脸。我迷迷瞪瞪的,大生不知从哪儿弄了面包和汽水递给我当早饭。

陆陆续续前晚回家的水手下到各船上喝老鹰茶,抽旱烟候客。一会儿工夫,四面八方的旅客大包小包开始汇聚在码头上。这些雾霭中的暄杂的面孔,四处打量着屁股冒着黑烟的身影,鱼贯地从岸上的跳板登船。

一艘接一艘船缓缓依次地摆正船头,开始顺着城外升起烟雾的河道滑行。河滩上的卵石灰蒙蒙的,越往前开始映射出一片黛色、紫色,一直到浅橙色的光景。河床开始整个倾斜,船寻着拉开的霞光,不疾不慢转了个大弯,就迎来了那道笔直巨大的山峭,船穿过那道山门,正式进入了峡口。

原本打算挨着船头坐的我,被大生以不安全为由拦了回来,穿着救生衣挤在紧邻引擎的后舱室。我熬不住柴油味和耳鸣的轰鸣声,起身越过堆满行李货囊的过道,走到舱前把头伸出舱外。迎面潮湿的水草与湿腥味直扑鼻腔,我赶忙狠吸了两口,以冲散嗓子里的浊气。

河道弯弯曲曲,受大部分山峦幽暗笼罩的影响,像一条晦暗的带子漂浮在峡谷间隙之中。倒是崖壁陡峭笔立,把嵌在黛绿的山峰之间的天空衬得无比高阔澄明。离水面越近的地方,岩石大多像拔了毛的秃鸡,销形骨立。从灰扑扑的岩缝里抻出的几株灌木贴着水面,像是为觅食的水鸟安置的临时歇脚之地。也许鸟儿们都嫌山下清冷,匆匆掠过河面就向高处飞去,留下河谷更觉清寥无比。

除了零星相向的客船路过打声招呼外,拢在船头的水手一时无所事事。舱内的乘客也变得东倒西歪一派安静。船尾的引擎偶尔会打破固有节奏躁动几下,好似提示的警铃。紧接着一片乱石滩让河流变得湍急起来,甲板上的水手们方才各自拔篙,拨桡应对两下。

我蹲在舱门后,把远处的朵朵云彩,座座峰峦,近处的重重岸石,曲曲崖枝都一一“洗劫”了几遍,终于在无聊乏味中失去了兴致。我忍不住弯腰用手够着舱外的水浪,让清凉的波纹在手上轻拍,浪花顺着胳膊扑扑跳跃在脸上,像少女的手指挠着痒痒。

太阳跳出来后,船头上的水手上身早已不着寸缕,褪得只留下一条短裤缠身。不管少的老的,湿漉漉的身上阳光一经洒落,精干黝黑的筋骨顿时灼灼晶光。他们如果精神一起,其中一个起个调,露两手老俏舒展的号子也是有的,那声音像山风一样自在,旁人还没回过神,拙厚的声响就飘到身后去了。

船在进入下一片河滩后,拐进一道平坦的水湾,岸边上砌起一排斜坡的河堤。船顺势在河面调了个头,刚靠近岸,几个扛着行李的旅客就跳上岸。船遂即回转头,依旧向下游驶去。大生在舱内新空出的地方给我腾了个座位,随手从窗外捋下一串挂在铁丝上的豆腐干递给我。小方块的豆腐干枯坚硬像树皮,鼓动腮帮都很难嚼动,满口的唾沫星子。

过了中午,船在途中一个河镇上下了客顺道靠上岸。大家走进河边一家小餐馆吃饭。我挨着一帮水手围坐在早准备好的饭菜前,老水手抿着小酒,我和大生麻利刨着饭,想是过了饭点饿极了。填饱肚子,大家不忘催促吃完饭的游客抓紧上船赶路。

船继续沿下游行驶三两个小时后,河流渐渐被两岸拉开,变得宽敞平缓起来。斜阳终于将玫瑰金的辉光铺满河面,也洒满两边停泊和我们相仿的船身上。船只空隙处填满了油污和菜屑垃圾,有人在船舷上张望。河流前方越来越清晰露出一个十分开阔的缺口,浑浊的江水漫进来与河交织在一起,河道彻底染成泥色。

船在离江口不远处的码头上靠岸。河边两排铁锈斑斑的囤船被粗壮的铁链拴在坝上。有一艘高大漂亮的客轮驶进内河泊在码头上。轮船上几层像街道一样的走廊空荡荡的,刷上耀眼白漆的一扇扇门一些掩着,一些半开着。

夕阳落下,河口带着深褐色的细浪向两边荡来。先前岸边斜着排列的客船前,早已舱门紧闭。各路水手约摸也都进城去消遣去了。大生整理完船舱,领着我麻利地从一条僻静小道上行。翻过左拐右弯的坡坎,很快一座江边的老城就呈现在眼前。陈旧的街巷横七竖八,散发着暴晒了一天的闷热。路灯昏明,狭窄的街面在傍晚换成了热闹的夜市,食摊前烟雾弥漫,人头攒动。我跟着大生穿街走巷尽着各种小吃猛吃,直到肚子实在撑不去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嘈杂人群,寻着来路钻进了暮色之中。

俩人摸着夜色原路返回,坡路上不时有人执着打火机一闪一烁。我们下到码头找到船,舱内空无一人,看样子其他水手大概不会回来。我俩安顿好准备铺床就寝,明天一早还要返程。此时,船外隐约有人小声呼唤。我随着大生走出船外,一位女子塞过一包黑糊糊的东西,扭头消失在黑夜中。我一脸发愣,大生举手吓唬,然后,揣给我一瓶啤酒和小半只卤过的猪蹄。


第四部分——在城里

——广场是泥巴地,公路是石头地,人在路上脚搓着石子,要不了两步就到了城头。操坝的泥巴就是香,不然,人们怎么老惦记往那儿跑呢?

十一、操坝

离桥南街一公里之外的地方,有片很坏的泥巴坝子,却是全城唯一像样的广场,遇到刮风下雨,它都沐浴在一片邋遢和泛滥之中。大家都叫它操坝。缘由是紧邻的小学,每天出操,都要换到操坝列队。小学校是旧县衙门改的,场地十分局促有限。

记忆中的操坝等同于进到城的范畴。比如,“今天我到操坝去等人。”那就是讲到城头去了。这句在当时多少显得时髦的话,同时表明小城周边的穷僻与寒碜。

操坝靠南是政府所在地,正对着的是唯一的电影院,文化馆大楼位于西侧,说是大楼,不过四层楼石灰粉的房。东面靠河的方向用一排空心丕砖砌的两扇拱门,隔出一溜空地,种着密密麻麻的榆树,我们叫树林子。树下隆起的泥地上摆着棋牌桌椅,供人闲玩。

唯一铺水泥地的灯光球场紧挨政府大门,大门外凸起一处水泥台墩,那是全城重大节日或开大会的主席台。

白天,操坝被自行划分出无数块大小不等的场地。

南门湾的菜贩部分蔓延过来,寻找过往路人更多讨价还价的机会。城里锻炼的老人随意圈出地盘,几个人不慌不忙打门球。北门的补鞋匠按部就班铺开头一天的地摊,系上破败的围裙。附近卖零散茶水的商贩常年把持小学校石阶下那一小片“风水宝地”。剩下行走江湖的术士,赤脚医生见缝插针散落在各处空隙……

但过了清晨,整个上午,操坝都冷冷清清,人影稀落。一直临到日头偏西,陆续有下班的行人和放学的小孩过往,成群的小商小贩才打起精神从四面八方重又涌进来。

可白天的实属平常景象,并不会影响操坝夜晚蓬乱精神劲的另一张面孔。

有一个明显的变化,成天没影的年青人,一到黄昏便开始在聚集在操坝。他们通常都把代表小城最新潮的衣服样式穿戴身上。男的耍着烟,女的嗑瓜子抿着汽水,大家东一团,西一堆伫立在昏暗暗的黄泥地上,不时应着远处激昂的迪斯科音调抽搐一下身体,一边注视着霓虹灯闪烁的大楼。

文化馆一楼的舞厅,永远是男女争奇斗艳和捕风捉影的最佳之所。没赶上首场的人,移步到树林子拱门前一排台球桌前,玩一局先打发时间,等着中场休息再入场。如想营造另一种私密漫浪的可径直上到二楼,“四季录像厅”常年放着港台腔十足的生活片。有一回,上初中的二哥非要我陪他看一部林青霞主演的片子,我俩不得不身陷四周亲热的氛围之中。后来我知道他拿我作掩护,跟踪他八字没有一撇的高年级女同学。

半大孩子最喜欢去政府旁是另一个叫“康乐”的录像馆,那里每天都在上映各种精彩武打枪战片。两个大音箱招摇地摆在门口,老远都听到瓮声瓮气的刀枪鏗锵和毕剥声。离售票厅不远的地方,放了五六台电子游戏机,周围塞满了一脸焦急与干瞪眼的孩子。不远处守候的小贩,提篮中用报纸裹着的小包瓜子,红薯干,随时候着什么也没捞着的可怜虫。

这些列举的情景不过是一天中寻常的样子。但操坝作为全城的中心,少不了它作为小城市井风云或口水泛滥的江湖地位。

除了学校一些惹事的捣蛋鬼,喜欢和人在操坝的地上像泥狗子滚来滚去,这样小打小闹以外。

操坝出现最多的还是成人们的各式好看的表演。

譬如,城里经常上演两个女人因抢生意,或者在邻里背后嚼舌根子生起的事端。大家像是约定好从店铺或家里转辗至操坝,然后各自调整情绪,配合摇曳身姿与手舞足蹈的煽情动作,正式上演破口骂战。路过的人也会短暂停留,以配合双方越发饱满的情绪,不时喝上两声倒彩。

另外,男人们因一些鸡毛蒜皮的矛盾或酒后的面子,也时时选择在操坝上大打出手。总归都想借用一身蛮肉以致对手屈服,和泼妇的撒野无二。

唯独,“武疯子”不是。

“武疯子”年纪不大,传说自幼耍枪弄棍,有一些能耐,早年在联防队上班,因一次意外伤人事件被开除。

在操坝那一次,此人一战成名。那是一次叫绝的打斗,不能简单用打架这种粗俗的语言来形容,大家都觉得堪比看过的香港功夫片的场景。

当时在场的群众还没回过神来,就望见“武疯子”被三个小地痞从不同的角度纠缠在一起。“武疯子”见势机巧地侧身从三人的包夹中闪出,抬腿将一人踹倒。对方同伴见状,准备上前拦腰抱住。只见“武疯子”前移拱步,双手立掌送出,叱了一声:“龟儿子,走——”那人胸前闷响,应声倒下。后一人趁机从背后伸腿来绊,“武疯子”半转体让过,扬一个边腿,打中来人腹部,紧接着又一个正蹬,对手在地上滚了几圈。

几个愣头青不甘,爬起来准备蜂拥而上。大家见“武疯子”从身后抽出一支锻打的九节钢鞭,撒向空中遂即在身前舞出一道锐利的影墙,梭头上的红缨子在风中嗖嗖直吐信子。胜负已定。

像“武疯子”这种颇有艺术性的大场面实在是稀缺,连一般平常粗劣的“表演”也不是每天都有,大家便盼着每年冬季的马戏团的到来。

操持天南海北口音的马戏团会选择在操坝支起大棚子卖票。短则三五天,长则十来天,每天都能听到整个操坝上空回荡着大喇叭的咆哮:“一元钱,一元钱,马钻火圈,熊打篮球,脑袋分家一声应答——”“老少爷们儿,空中美女飞人哎,看个好,看个奇,看个精彩命不要啊——”

然而一块钱的门票,到开场后八角,五角的碎票子,抑或干脆一把硬币,售票的人最后都让入场凑个数。

棚内通常也没有像样的舞台。不外乎,用绳子或简易的围栏圈出一个范围,靠里是演出区,栏外就是观众席。观众席也不设座,进来的人依次沿围栏站在一起,隔三差五就有人在演出中掀开布帘,朝人群的空当闷头瞎挤猛钻。

就这样,棚子里都不能随时站满人,特意要空出一些地方放置各种表演道具和关动物的兽笼。往往这些铁锈斑斑的柜子,不是关着蔫不拉叽的狗熊,就几只病怏怏的老虎,偶尔也有一两尾像冬眠的大蛇盘曲在玻璃箱里。站立一旁的马一身挂满黑乎乎板结的泥巴,晃着脑袋,打着响鼻,全场都散发着畜生的汗味和粪便味道。

不管棚子外面挂着怎样天花乱坠的广告,但来到小城的更像是游走四方的杂耍班子。简陋的后台与捉襟的艺人通常轮番担当多个表演角色。好比,这边吞蛇的人刚好把蛇从鼻腔里拽出,接着就是报幕的人匕首刺腕的惊悚演出,随着“血”在穿过手腕刀刃上汩汩流出,还没完,先前吞蛇的演员已准备好钢筋箍脖子的硬气功表演,而此时,拔出刀柄的汉子正在角落和两个穿着艳丽的女人调试着走钢丝的独轮车……

台上一个接一个的节目忙得不可开交,我们也看得过瘾热闹。全然不顾人群中稠密的狐臭与屎尿笼罩的窒息气息。

当然,记忆最深刻的数一家很气派的马戏团演出。大家舒适坐在一排排摆放整齐的椅子上,大气不出举望着耸立的巨大球形铁笼。几辆摩托车在笼中吐着青烟,一边玩着旋转漂浮的高超特技,好似腾云驾雾而来。

而棚外,天色渐晚,几家录像厅那些老式港腔与激烈搏杀声正加紧狂叫着,以吸引散场出来的一众人们。

十二、逃录像

下午时分,操坝的路人熙来攘往。摊贩抓住一天最重要的机会兜售生意,菜农缠着下班的人不放,游说便宜处理菜筐里零落的剩余。大家利用回家前短暂的时间,简单地攀谈或寒暄,不时一些自行车在人流中迂回避让,人声夹着响铃。

这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对于孩子,也是最快活的片刻。放学后和同伴滞留在操坝各地,书包随处一扔。三三两两在泥土上插地图,玩弹珠,扇纸烟盒。谁都暂时忘了回家的事。

另一种可能,南门湾山顶上转播发射塔的红灯一亮,各家各户熟悉的“新闻联播”的声音如期传来。大家惦记着一定不会到处跑,因为过了晚上八点,准会调到地方频道。每天一到两集的港台剧,准确说是香港“武打片”就要开始播出。

那个转播发射塔,自然成了小城孩子们崇拜的对象。各处孩子曾经都爬到山顶看个究竟。结果大失所望,来人是个不言不语的老头,终年守在塔上。

直到那一年,老头退休,一个操北方口音的文质彬彬学生气的年青人接了班。他继承了老头的风格,拒绝与人交谈。然而有一天,他鲜有地骂了一句:“俺日你个奶奶。”从此就消失了。当然这是搬弄口舌的人传的。

每天晚上,城里一部分有电视的人会悠哉地待在家里看,更多的人愿意聚集在某个院坝支起的“大彩电”前。四方邻舍的大人端着茶,小孩子捧着碗,路过的人,不管相识与否,歇个脚依在一旁,一大群人围着院子看个热闹。往往,眼看着剧情正高涨时,就兀地跳出字幕,随后片尾曲响起,众人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招呼着回家睡觉。

一段时间,某一部片子的上演,大街小巷,房前屋后,都被某种情节任意发展的牵挂氛围所包围。这感染力常常在小孩们的身上最是发扬光大。

特别是孩子们根据各自的入迷,分着门派,树立掌门,正教和邪派依然是原有的伙伴稍加改造而成。还随时随地每回不重样地打一通偷鸡摸狗的所谓的“神功”。轮到操坝比试时,各自先亮出狗尾续貂的绝招,嘴里还不忘哼两句剧的主题曲,然后双方才在地上滚打起来。

大孩子不屑这一套,他们理当在乎于光鲜的形象。那年,小城风靡“上海滩”时,从街上到操坝,随处可见梳着大背头,打着锃光瓦亮的发油,脖子上吊着一条垂地大围巾的“许文强”,旁边好像都依偎着故作姿态不管肥瘦的“冯程程”。

功不可没的还有操坝的几个录像厅,每天都能见着香港“古装功夫片”“警匪枪战片”几个猩红粗体手写大字报,在售票窗口上赤裸裸地招摇。那是小城最时髦,最热门的时下影片。一到黄昏,准点几家录像厅的大喇叭开始在头上狂轰乱炸。各种不同风格及背景的粗浊声响此起彼伏,恍若时光机把各种悬念重叠在一起。一帮半大不大的野小子,每天被搅得火烧火燎,迷魂颠倒得不行。

与操坝其它老牌录像厅不一样。“康乐录像厅”早先是一家舞厅,一开始生意红火,不料文化馆新舞厅开业以后,生意渐渐清淡。老板索性把舞厅中间的一个喷泉池用木板搭建起来,不同方向放了三台大彩电,变成了专门放映动作片的录像厅。没想到抢尽了小城的风头,连门口都成了小商小贩不惜动粗抢占的地盘。

这家录像厅有一个前门,进出场都得从此处通过。另还有一扇不常打开的侧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此门成了某些鬼聪明走捷径,私下输送门票的暗道。

简单讲来,只要有人买票,进场后持票人又愿意接济无钱购票的人,他就可以把撕过副券的票进场后从侧门的门缝漏出来,交给在外提前等候的人。此人持票走向检票口,亮给工作人员,然后舒坦地说刚上厕所去的(录像厅没有厕所),大体就平安混进场。

但这个要掌握时机,第一要在选择大门入口人多的时候进场,这样对方忙于检票,不会浪费时间考虑,只要瞅着时间对得上就行。第二检票的人不会进场查看座位的真伪。因为室内一概长条椅,或者干脆砖块垫的薄板当板凳。只要进场便一窝蜂上去抢座,坐着站着不稀奇,压根儿没有对号入座一说。

但最大的前提是总得一人掏钱买票。一部三五十集的影片,不管向谁讨多少次,总得自己掏个一二十回子去买真票,谁口袋里又有那么多子儿呢?

最要命的是,如只有一张票在一干小孩之间频繁交易,而给出的理由不是撒尿,就出去买瓜子、麦芽糖什么的,这种游戏迟早有被发现的危险。

既然如此麻烦,后来遇见一个印刷厂的子弟,碰巧这些票券正好在他父亲工作的厂里制作。这小子干脆偷偷把印制成半成品的录像票抱一叠出来,然后找到印码的图章,在上面盖上一段连续的日期,竟造出一堆真假难辨的宝贝。这个家伙,把一摞摞门票慷慨分发给分享他荣耀的跟班,我们几个缠得紧小孩就走了狗屎运。那一年,大家腰包随时揣着假票,不论逃课、放学,千方百计地找着机会往录像厅里钻。

那片被称为江湖世界的光影暗室实在也不负我们,它呈现出马戏团般的个人恩怨和宿命,提早让几个屁孩儿把日子过得像蒙上了一层晃晃悠悠,沧沧桑桑的样子。

除了录像厅。电影院是小城最为庄重的一栋建筑。淡绿的亮晶石粗粝的外墙,高大方正的四方立柱。左右两边时常更换的大幅电影海报被嵌在橱窗里,更显得比周围的房子有派头。

电影院往常上演的影片大多是一些意义深刻的革命体材,抑或情节缓慢的进口文艺片。我们只会在节假日,由学校组织穿上统一的着装才集体去光顾。端坐在宽敞严肃的放映厅,看着头上机器籁籁的光柱变幻闪烁,好像聆听一次高雅的音乐会般的乏味沉闷。

有一年冬天,电影院鲜少有机会放映一部日本的警匪影片。照看过人的吹嘘,里面那个匪徒厉害非常,而且高大威猛,警察怎么也抓不住他。大伙听完抓腮挠头合不拢嘴。但谁也不提如何进场,好像渐然淡忘了买票看电影这回事情。

但电影院靠一些小伎俩是很难蒙混,平日的票券看着就高级,不像早先印刷厂的制作水平。同时进出场管理严格,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个个神色严峻,不敢冒犯的样子。

大家不甘心,来回勘测了好几天。终于发现影院旁的厕所与进入放映厅内室大门的通道仅一墙相隔。但外围隔墙比较高,不容易攀爬。最后只好采取骑在另外一人的脖子上,掌墙翻越过去。墙外余一人时,趴在墙上的伙伴,几个再伸手合力拽上来。结果,那天没估算好其中一位“富贵人家”小孩的体重,用力过猛,同伴从墙上摔到里面。

不出意外,工作人员把我们带到一间小房间,威胁叫家长索要罚款才放人。华子施展一贯的油腔滑调拒不交代,挨了一耳光,鼻血顿时流出来。见局面僵持,我壮起胆子坦白,我的父亲是某单位的经理,名字叫什么,你去给他厂子打电话吧。工作人员看着我半信半疑,也想必被这几个脏兮兮的赖皮弄得无趣,骂骂咧咧让我们滚蛋。

过了通向东门的铁索桥后,沿街右转,几个人缩着脑袋往回走。一路上人烟稀少。寒月高悬,地面像是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般好看。时间不长,想起错过的电影里面扮演警察和坏蛋的角色,大家又开始快活起来。一边跑,一边学着影视里鬼子的形象乱嚎:“你的,死拉死拉的——”,“八格牙鲁,不要跑——”,“老子的鼻子又流血了,妈的。”“等一下,我帽子掉了——”身后冒着烟气的几条瘦影缓缓地潜入暮晚深处……

十三、学堂

临电影院一旁不远,上两步石阶,就是城厢小学,大门是一道灰白矮墙,朴实无华。进去有个半废弃的坪地,随后跨过几台梯步,便是一栋新盖的五层教学楼,最显眼的是每层一字排开的粗拙圆柱。大楼正当间为操场,大概容两个篮球场大。操场紧邻着一行像是过了火的深色木房子。房子为单层瓦房顶,屋内随意用木板隔出几间教舍,泥巴地面摆着稀稀拉拉的桌凳。最有意思的是,屋外一侧停着一个一人来高的架子,上立有一面大鼓。长木屋背后是一坡陡峭石梯,爬上去,经过一处短巷,露出一座新粉过的白墙灰瓦的四合院。这就是我曾经就读的学校。

学校是在古时旧衙门原址逐步兴建的,衙门具体什么年代无从考究。至我进校时,以水泥操场为界,里侧还是原先的老式建筑格局,向外为崭新的教学楼。一到三年级留在旧址,四年级就移进新楼。最记得在木屋就读时,桌椅因坑地摇晃得实在恼人。我们时常歪着头瞧着一地之隔的明亮大楼,无不心生十二分迫切。

回头说,老教室有老教室的乐趣。比如加入少先队那天,在红旗下宣誓时,瞅那面威风凛凛的大鼓,感觉一番人喊马嘶,鼓角齐鸣、要出征的豪气升起。还有路过短巷旁伏卧的那几口大料,老暗忖是给学校哪几位病容傍身的老师准备的。

先说那架沉默的鼓,鼓面周围原本的纹痕已经斑驳。鼓心却饱满紧绷,震起来荡气有力。平时搁在一旁没人理,但是学校警告手痒的人不能妄动。只能在停电后,由校务人员执棒槌咚咚连续敲个两三下当上下课铃使。

提及短巷后大部分已改造为教室或成了杂物间的四合院。因为那条依势修的坡梯太狭隘,除非是低年级就读的同学,或者值日清扫短巷背后的公厕才允许上下。

四合院短巷一侧的几口大料,每次经过总要斜睨一番。还没上漆的棺木,呈现几分呆头呆脑的匠气,少了些阴森之感。大料上面常年压着塑料膜,膜上沉积一层均匀的尘土。有一次,几个同学放学后赖在四合院玩捉迷藏。一位同伴被追得逼迫,就胆大掀开盖子跳进大料里,结果谁也难料,人竟在一方斗室里睡着了。

后来我们上了四年级移入新楼,就不如从前随心所欲了。教师管理严厉,功课也繁重许多。记得,刚调来的班主任是一位男老师,占着年青血气方刚想有一番作为。哪知遇见泼皮的学生,是本班中途转来一名留级的少年,坐在后排不是睡觉,就是像个闷葫芦发愣。结果男老师狠狠羞辱了他一顿。第二天,这位同学,不露声色藏了一把菜刀,趁老师不备,脱手飞出,锵地落在讲台上。见不中,拾起刀继续撵着班主任满楼奔逃。

这位“飞刀少年”除了脾气古怪难以结交外,时常也带着同学到校园外玩“水果接力”的把戏。就拿西瓜举例,他先挑选合适对象,往往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面目油滑可狰的小贩。大家争抢着围住假装挑选,趁贩主不备,他顺手就将西瓜递给身后的同学,同学又传给后面接应的人。就这样,直到抱瓜的同伴消失在贩主的视线之外,这时上课铃敲响,大家就一轰而散,等着下课分食战果。

还有一样东西,也会吸引我们蜂拥而至。学校大门入口处的坪地搭了间临时的小屋子,是一个面包烤房。每到第三节课时,大家注意力都会顺着鼻子一阵窗外神游。烤面包的师傅是位常年穿着旧昵子西装的白胖中年男子,临到中午下课时,就推出一排烤好的面包卖。

刚出炉的面包铺满一个小圆桌大小的铝盘。胖师傅把托盘搁在外面的桌上,用刷子在隆起的面包上刷上一层油。抹上油的面包更加金黄诱人,油亮亮的薄皮罩着奶香与发酵混合的浓郁味道,实在馋人,往往还烫手就被下课的同学一抢而空。闲暇之余胖师傅是个不释卷的书虫,晚上索性住在小房子里。一身面包味的西装怪人到底是什么人呢?身份成迷。

一段时间,学校在晚上竟成了旱冰场。草草布满彩灯的操场上空,一只破损大音箱,重复着嚣闹的迪斯高,让学校看着更像是艳俗的舞厅。

每晚,场内总有几个爱出风头的角色满场表演着“花式滑法”。生疏的初学者,则围绕场中央像婴孩蹒跚学步。最凶险的要数不安分的轻浮男女。这些人闹着“开火车”的新花样,每个人拉拽前方衣服的后摆。只要领头的人稍稍侧动一下身子,后面的人围着中心就舞动开来,速度一个赛过一个。可稍一软手,人就借着惯性横冲出去,新教室的柱子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还有一部分小滑头并不急于上场,蹲守在一边盯着有人倒地或跌出场外。这些人顺着场边沟渠找着从旱冰鞋上散落的各种轴承,沿场厚着脸皮叫卖。在场上滑冰的人事先都交了押金,鞋损坏了不退钱,所以也只好付一两元凑个大概完整的冰鞋交还了事。

记得就在三年级时,我家搬到了桥南街。也就在那年,华子留级到我们年级,但不同班。

平时在学校课外难得见到他。他一找我,自然只为一件事,烟瘾犯了。他极力游说我找机会偷我爸的烟卷,还叮嘱不能拿整盒,几支即可。要不就找理由诉苦差同学的钱,讨个三两毛,他立马溜出校门去杂货店买几支零的过瘾。

如果没有整支的,他从口袋掏出烟蒂也能凑合吸上两口,那是在操坝捡别人扔下的烟头,敢笃定他当时一副不害臊的尊容,以为自己是清洁工沿途收罗垃圾。

这小子偶尔也伙同别人去倒点废品换钱,但这种机会难解长期之虞。没有钱买烟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后来他上手麻将才得以解决。我觉得他用在学习的大半个灵光脑子都让麻将的各种手法给攫去了,因为见他打麻将很少向外掏过钱。

之前还有一回,我在父亲厂里的仓库玩,发现一处隐蔽的杂物堆里放着几只口袋,里面全是各种形状大小的老式像章。我挑了几个带到学校玩。华子不知哪听说这东西有人收藏,唆使我背着别人装了满满一书包给他,并说卖钱分我一半。后来这事也不了了之,不过那段时间他的烟卷慷慨到烧不到根上。

他知道我隐约发觉又被骗了。看我气馁的样子,有一回拉着我,说带我去南门河边看敲沙罐,且拍胸脯说保准找一个最佳的观赏位置算作补偿。

那年冬天,我俩特意逃了一天课,坐在他亲戚家的房顶上,悬着早已冻僵的双脚。天空明朗而肃杀,不远处塞满了热情洋溢呼着白雾的看客。我啃着华子特意买来讨好我的硬邦邦的红薯干,眯缝着眼,心里既渴望又焦心。

过了半晌,华子用挟烟的手,指着由远至近的车队告诉说来了。只见一些穿制服的人跳出车厢,把刑车上五花大绑的犯人拽出,一路小跑到一处沙堆前。不多时,跪在沙丘前的人完成一次机械的倾扑,就倒地不起。那一响迟缓传来,没有想像中骇人,声音越过山脊就不见了。

听见枪响,华子随口说道:“打了,走,杵拢去看。”便丢掉烟头直冲下去……


时间的孩子(完结篇)

前年花了一年多时间,断断续续整理出那一段躲得遥远已不太清晰的岁月。这是最后一篇的完结。可以说,我的某些记忆,某段生命,甚或我寻找的所谓的乡根就已封存于此。

有时我想,为什么非要搜索枯肠挖掘那些无关紧要,时下人根本不关心几十年前的个人往昔。如同在一面老墙上抠着泥灰,弄得自己并不好看。

是童心?问心?还是要想在写作领域有所作为的痴迷?我觉得都不太像。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概括,也仅为那些埋藏于过往时空下的山川,风物、人情合力发生的故事,想在脑力衰退前在电脑中备个份。代表我在某个阶段曾经活过。

自己一直认为桥南街是一个民间话剧舞台的缩影,那里的演员真实和鲜明,他们拿着命运作赌注,不论结局,倾力演出。

比如,坎上的老水手。

他至死性格都如此的暴烈和乖僻。

他与坎下瓦房兄弟阋墙关系,他与内室妻儿的闲琐矛盾,他在伙计间目中无人的乖张脾性,都将直指孤独终老。

但他天良又有一种宽厚。从他经常把捎回来的当柴火的朽木余料,捕获的河鱼泥虾,叫孙女或华子拿到坎下人家去帮衬便可看出。还有他眼中对侄子大生的关爱,更是难以掩饰他对亲情朴素的情感。

但他终究不愿以兄长的胸膛去软化血亲之间的嫌隙,他用一身的筋骨只为承担着个人匹夫的性情。

他别无他求,几盅酒,一两样粗衣敝食相配,足以反抗所有人眼中注解的执拗。

彼时,老水手从坎上饮酒过量,站立不稳从近十米高的坝子上失足跌下公路,也只不过在家稍躺几日便可安然无恙。

谁曾想到,他却死于如履平地且摆渡千百次的河流。也因为酒气,夜里独自在泊船上不慎栽入河中。天明几经寻找,尸首竟仰卧贴在自家船肚不肯离去,两眼圆睁,有种老儿归去也要蛮横到底的骨头。

还记得那位悬崖跳水赏心悦目的“健美先生”吧,总觉得生命如夏花耗尽了他全部绚烂命运的轮盘。

他虽然年长我们许多,但他第一次让人远远领略到,几十年前那些玩还有另一个叫法叫高级与境界。他有一种狠,在他的身体上,在他的致趣上,直至在他短暂高傲的生命里。从他眼中可以看出充满着对眼前小城天生的距离,同时,对城廓之外的企图与野心,他时刻做着冲出去的万全准备。

对我们这群公路上的泼孩,平时很难在外面遇见他。“健美先生”的家门习惯性地紧闭,他只需要活在品学兼优、身形健美、充满阳光的云天之上。他是大家公认的唯一全无桥南街习气的娇子。

但这一切在某天戛然而止,他倒在桥南街自发,愚昧、缓慢的融解与萌芽当中。

为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他在房间里自缢身亡,用的是平时举扛铃缠手的绷带。

他是桥南街最有希望昂首阔步走出去的光亮之子,却在中途自我捻灭了无限的火苗,终于灵魂冲上了云霄。

还记得张小儿吧?这个大小子在我家搬离桥南街之前,就已经身陷囹圄。对于这个消息,他的家人自是三缄其口。但对于这个结局,大家不会感到多大意外,那群经常被他伤害和欺凌的人暗自窃喜也不为过。

阴狠十足的他,原以为,离恶棍还有一步之遥。正是这一步之距,让他在熟人的认知中毗为邻居,印象不好但碍于情面不便直言。在小孩理解中,他是自食其力步入工作带威权的大人,所以屡次无故侵犯他们不敢吱声。在父辈怜爱中,他又一致停留在小孩的印象。孩子嘛,犯错不正常吗?既属于孩子的范畴,那雷池一步,就离得远,至少在想象中离得遥远。结果最后他沦为自我放逐的弃儿,不论犯不犯事,他最终的结局都不会改变。

因为,从他那半掩在角落里冷眼欣赏卑微的对象哀嚎或乞求,所露出自在满足的面孔时,他父母给他人之常情的荫护,就显得那样的荒诞和孱弱。因为他血液里淌着的是一条阴河。

华子,我常想起他,到现在也如此,不是现实,就是某个梦里。他的模样站立面前,细胳膊细腿,麦色的脸庞、俊美一如从前。

但他的消息如同灰色的虚线,很多年是借着某件事或某个人在某个恰当的时间,隔着时空传送过来。就算偶尔跳进我的世界,也像一个灵物借尸还魂,与我的生活无半点干系。

那仅有几次关于他的消息,让人觉得只是一两句容量有限,干巴巴没有情绪的短语。

第一次,华子成了瘾君子。

我大概知道。他读完小学没考上初中就辍学了。除偶尔回家睡觉吃饭外,他就一直呆在外面。家人也不知他身居何方。但知情的披露,他辗转在不同的麻将馆里。家人也没有更多的社会资源和意识保护,就只好放任自流。他身边的钱多了,各种来路不明的人聚集周围,也许就在那时,他从抽烟过渡到染上了毒厄。

第二次,华子被抓了。

多年后,我哥对我讲,华子被抓进市戒毒所进行强制戒毒。听讲他非第一次了。

华子就像一个在圈子里周而复始旋转的陀螺。或许他想过挣扎跳离,想过断绝与以前狐朋狗友的关系。但我怀疑,他很难走出那个纯白世界给他的某种温暖,那也是一个黑暗的家庭归巢,他情感深处不能说不绻恋。

第三次,华子到处差钱。

华子找周边所有熟悉不熟悉的,只要还保留一丝对他向好善意的人,他都伸手。一百、五十、甚至二十元多少都好,对他来说聊胜于无。钞票在他颠狂发作时,早已和粉末没有区别。但他唯独没向我开口过。他满可以想办法找到联系方式给我打电话。按照以往的习惯,他相信我会接济或解他燃眉之急,不管他找任何理掩饰,一如从前在学校的样子,但他好像彻底把我忘了。 

终于,自己在十多年后某天踏入小城,越过被改造过无数次面目全非的操坝,又让开一群和大城市无几的陌生路人后,遇见了他。一辆摩托车迎面横来一个飞停。我让过车。一张熟悉而僵直的面孔从眼前滑过。华子坐在摩托车后面,转头认出我后拼命挤出笑脸。那一刹,我依稀被拉回到桥南街瓦屋前,有个孩子迎着我转忧为喜……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时间的殇,我们虽侥幸脱身,却无以幸免。我或许还是那个与命运赌气,兀自用脚尖在地上划圈曾经不太聪明的少年。背上的那道灰白,善恶又柔软的命运之符,还在如影随形,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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