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已过,日头西偏,禅房内一位青年男子沉醉自醒,感到口渴难耐,正要讨水喝,早有一小沙弥将茶送来。小沙弥端一盏香茗奉上,那男子轻饮细啜将茶喝完,顿觉心清气爽,精神倍增。
男子见小沙弥提了泥炉木炭水盂过来,不禁问了一句。小沙弥将水盂放置好,回道:“今日庙会,方丈添扰,诸僧课事繁忙,伺候施主不周,万望见谅。”
男子道:“我是个闲人,既非缙绅又非权贵,施舍不了几文钱,帮称不上什么势,何来伺候不周之说?”
小沙弥道:“此是方丈交待,小僧不知。少顷官贵即来,我等皆要出门迎接,门外有清水一桶,施主若是渴了,可从门外取水烹茶。这水取自古井,烹茶最好。”
男子恍然大悟道:“我说这茶吃起来与众不同,原来是水好。”
小沙弥道:“此便是了。小僧不可在此久留,先行告退。乞望施主勿怪。”
“去吧。”
小沙弥临走又叮嘱,切勿出屋,以免惊动官人,无妄获罪。
男子连称不敢,起身将小沙弥送出禅房。
禅房内炉香已燃尽,余香尚存,十分提神。男子一边品茶,一边将醉前之事细细想起。
今日四月初八,天暖气和,花开如锦,车马往来,街坊热闹。街市上人抬着柏亭浴佛,家家布施。寺庙更以名香浸水,灌洗佛像,称作浴佛。
这寺地处苏州桃花坞,名叫能仁寺,地近阊门,乃舟车辐辏之所。今日周边街头闾巷游人如织,不胜拥挤。男子图清净,赶了个大早,清清爽爽地进了寺门。
他过了大门,直穿两廊,越过两侧僧房等,径入大雄宝殿。殿外广阔,古树参天,松柏侧掩,鸦噪雀鸣。中间空净,立有一个大香炉。大香炉后则是大雄宝殿,再进去就是后殿。
夏日昼长,天色早亮,金光绿翠,气候清凉。大雄宝殿外主僧敲鼓鸣钟聚众。其时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幡幢五采飘扬,乐器八音嘹亮,法事之盛,自不必说。
男子不敢造次,只站在远处旁观。少顷,一小沙弥前来见礼,云方丈有请。男子应了,随小沙弥绕过大雄宝殿,直出后殿。一路曲折前行,行至寺院深处,最后来到方丈禅房。
你道这所房子,怎样精致僻静?但见得:
禅房深处,花发天然文锦;曲径幽闲,鸟鸣自在笙簧。满架荼蘼白雪,沿阶苔藓青衣。葵榴照眼,灼灼摇窗风弄影;蒲艾盈庭,青青拂槛户生光。蝶入粉墙来,翻飞难出;燕穿画栋去,刷掠偏宜。真个好一所人迹罕到的幽闲避喧处也!
男子见景及情,十分欢愉。他走至长老房边,那间禅房关着门,一派是大槅窗子,房中挂着一碗琉璃灯,明明亮亮,里面东西不多,却十分古朴雅致。
小沙弥进入通报,不一刻便出来说:“方丈有请!”
男子步入房中,见方丈禅椅上坐着一个有德行的和尚,头圆耳大,面阔口方,身长七尺,貌类罗汉。垂目慈眉,圆顶方袍,看了模样,确是真僧。他纳头便拜,口呼:“方丈见礼!”
禅椅上坐的正是本寺方丈了然上师,因另有曲折,不便承认,只说自己是方丈的师弟,在此坐禅。男子是个朴厚之人,也就信了,于是放下拘束与了然上师纵谈。
那上师十分了得,见多识广,机锋又深。男子与他谈得入巷,不觉已是正午。上师留饭,男子也不客气,继续与他边吃边谈。
男子见桌上有酒有肉,不禁问道:“佛门戒律森严,今在方丈居所上酒置肉,上僧不怕方丈怪罪吗?”
上师笑道:“无妨,我与方丈情同手足,一体同心,都是了道之人。酒不过醪糟之水,人不过革囊众秽。既能见人,还见不得酒吗?”
男子亦笑:“高僧雅量!”放开手脚开怀畅饮。
待酒足饭饱,男子已然醉了,不觉放肆起来,问道:“老法师可食肉否?”上师回道:“可,只是老僧牙老齿衰,不能啃骨只能嚼肉耳。”男子大笑,直说老法师有趣。又多喝了几杯,酩酊大醉。
男子想到此处,不禁深悔自己孟浪,正想找僧道歉,忽想起小沙弥交待。心想,呀!不知外面动静如何,游寺的官贵走了没有?于是推窗观望。
原来方丈的禅房在二楼,可以远望他处。其它窗户所见皆是景物,只有一扇侧窗可以看到远处甬道。男子仔细看了,见香客游人混杂,熙熙攘攘。有许多本地户合家游玩,挈妇将雏,扶老携幼,好不兴奋。男子睹人伤情,不觉心中愁闷。
偶见方丈书案上留有一词,云:
九街头,正软尘润酥,雪销残溜。禊赏祇园,花艳云阴笼昼。层梯峭空麝散,拥凌波、萦翠袖。叹年端、连环转,烂漫游人如绣。 肠断回廊伫久。便写意溅波,传愁蹙岫。渐没飘鸿,空惹闲情春瘦。椒杯香乾醉醒,怕西窗、人散后。暮寒深,迟回处、自攀庭柳。
看到最后,尾款提有: 探芳新·吴中元日承天寺游人——姑苏·吴文英
男子看了词,更觉凄寂,一时愁肠百结。见案上老砚古朴,水盂精致,笔墨俱全,不觉心动。他研磨执笔,却寻不到纸。又看了一眼案上的词,觉得词是好词,笔墨了了。他不知道这是了然上师做的局,见房里四面光光皆是白壁,情急之下,直接提笔将诗写在墙上。
诗云: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
抛离骨肉来苏地,思想家中寸断肠!
男子一诗提罢,刚把笔搁下。忽听得门外脚步沉重,有一人道:“这里有桶水!”又一人应道:“且进屋讨个碗盏,现在口渴的厉害。”
禅门一开,门外立了两个公差。公差见了男子有些惊讶,问道:“客从何来?”
男子答道:“今日浴佛,来寺中看看。”
公差听那男子是个外地口音,又在禅林重地,不禁心疑。既不讨碗盏喝水,亦不与男子攀谈,却四下观察起来。
一公差见到墙上笔墨未干,对男子大声喝道:“你做的好事!”
男子吃了一惊,慌问道:“什么好事?”
公差回道:“你不知破坏公物可是犯罪吗?”
男子辩道:“这里是方丈禅房,怎称公物?却不知犯了哪条王法?”
二公差嚷嚷道:“此寺原叫重云寺,天监二年由梁武帝亲题匾额“大梁广德重玄寺”。即是皇帝赐名,便是皇家产业,不是公产难道是私产吗?”
男子被唬得不敢争辩,只得俯首帖耳地站在一边。
二公差仔细打量了那男子,只见他身高七尺有余,眉目清新,姿容美秀,骨格清奇,更喜肌肤白净,整个人儿如琼姿玉骨,似粉妆玉琢一般。二公差见了不觉骨头都酥了,一齐叹道:“好个玉人儿,若是带到公堂,打他两板子,再刺上一方金印,岂不可惜!”
一差对男子说道:“我看你长得不像歹人,你一个外乡人跑到方丈禅房里做甚?快说!”
那男子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公差道:“若无偷盗等事,只要方丈回来作证即可放你。只是你在人家墙上写字,涂污公物却是饶不得。”
男子叩首道:“我是个可怜人,被流放到此处。苏州有六门,杭州有四门,见此间与杭州一般。一时心情愁闷,纵笔提诗,无意涂污别人墙壁。望差官大人周全。”
公差问:“你这后生却是有些来历,一个流配到此的犯人既没有刺金印,又不在牢城营里做工,还跑出来游玩。只怕其中有些缘由。”
男子叹道:“我本是杭州临安府人氏,半年前吃了官司被发配到此。我因妖获罪,韩大尹怜悯,判我免刺,配牢城营做工,满日疏放。”
一差道:“我明白了,你定是本地有人作保,不用在牢城营做工,故能出来游寺。”
男子说:“正是。”
另一差嚷道:“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有什么妖精,别听他瞎说。”
男子不胜悲怆,提笔欲书,却找不到片纸,不觉怔住了。
二公差道:“这屋里没纸,你可径直写在墙上,前罪已判,后写不算。”
男子会意,又在墙上题诗一首:
蛇淫鱼来人淫蛇,肉眼凡胎没奈何。
未酬鳏夫和尚怨,一罪流配苏州河。
二公差见了,齐叫一声:“哎呀!”立刻对男子恭敬起来,
一差问男子:“我看你笔走游龙,金钩玉勒,字体罕见,定是个读书人,敢问可是位相公?”
另一差赞道:“单凭‘一罪流配苏州河’一句,这哪里是相公,分明就是个谪仙。”
男子答道:“我不是相公,是生药店中主管。”
二公差道:“这可就奇怪了,一个生药店主管怎会写出青青白白、蛇淫鱼、人淫蛇这等诗来。”
男子道:“诗里的白白,是我的妖妻;青青是她的丫鬟。白白是蛇,青青是鱼,还有一条黑色的妖蛇,原是白白的丈夫,青青的主人。”
二公差笑道:“你好大的造化,竟然和蛇做起了夫妻。本处乃苏州城,才子一向以风流著称,如今在你面前怕是望尘莫及,却只好叫你老法师了。”
男子窘迫。
一差安慰男子道:“你莫怕,我俩都是正经的公差,并非刻意与你为难。此次你涂写公物,确是触了霉头。所谓公差、公事、公案、公办、公物都让你一并赶上了。还有一样,今日是释迦佛生辰,你做下污损公物之事,好似秃子头上打伞——无法无天。今日拿你,时运所致,莫怪我等,要怪就怪释迦佛,谁让你招惹了他。”
男子十分实诚,略有生气道:“你说禅房是公物,我害怕公堂不与你们争辩就是。你怎可说我招惹了释迦佛?须知,谤佛有罪。”
公差道:“佛曰,众生平等。众生既然平等,天下必然皆公。若天下不公,众生必不平等。故说你今日招惹了释迦佛。”
男子道:“如若众生平等,天下皆公。那一人获罪,岂不是天下人皆罪?”
二公差不能回答,最后干笑道:“好吧,把你获罪的由来讲来与我等听听。若是讲的有理,我二人替你开罪就是。只有一样,你老兄莫提大家谤佛之事,谁愿去阴间受苦。”
男子是个老实人,见公差答应帮他开罪。于是将他以前故事,和盘托出。
他姓许名玄,杭州临安府人氏。自幼便没了双亲,全靠姐姐拉扯长大。他爹曾开生药店,又有一表叔李将仕,家里也开生药铺。他打小跟着表叔在铺内做买卖,长大后就做了生药铺主管。平素不在表叔家住,只和姐姐住在一起。后来姐姐出嫁,他继续跟着姐姐,住进了姐夫家。
他姐夫是一个宦家,姓李,名仁。见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与邵太尉管钱粮。一家都住临安府过军桥黑珠巷内,离表叔李将仕家的生药店不甚远。
姐姐早早地找人替他说下一门亲,妻子是西门黄翁的独生女儿。他的姐夫是宦家,岳丈黄翁是个殷实的富户,两下一商量,很快就将婚事定了下来。选个黄道吉日,就把婚事给办了。
不曾想,黄翁的女儿天生体弱,只喝了一口合卺酒就身体不支,一病不起。在许玄家中将息了数月,驾鹤西去。
许玄的岳丈黄翁是个十分鄙吝的怪人,城府甚深。他先出些钱物帮衬着许玄将亡妻厚葬了,将许玄大大夸赞了一番。又极郑重地允诺愿找个良家女儿,认做干闺女。再替许玄续弦,欲与许玄永结翁婿之情。许玄年少,不知就里,被他笼络住了,对黄翁所言深信不疑。此后,侍奉黄翁夫妇如同父母,极尽孝道。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许玄渐渐长大了,黄翁所诺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许玄实在,自家误了青春,赔了钱财,却觉得天经地义。街坊见状,无不取笑许玄,给他起了个绰号——续弦。时间一长,众人竟把他的大名忘了,只管叫他续弦。没奈何,他日后就不再称许玄,改叫续弦了。
姐姐见续弦长大,婚事为黄翁所误,其又被街坊嘲笑,不禁气恼。欲劝续弦与黄翁夫妇断绝来往,自寻亲事。
续弦却不以为然,对姐姐说道,我姐弟自幼失怙,侍奉黄翁夫妇权当再续亲父母之情,并非图他家女儿钱财。婚姻之事,实依仗缘分,不可强求。
姐姐听了,两泪涟涟。只说弟弟心善,我姐弟命苦,若父母在,哪会受人欺诳。续弦劝过姐姐,又去忙他的营生去了。
话说一日,姐夫李仁出去办差,带回许多熏腊烧鹅咸鸭果点回来。恰好续弦在家,分了些许,赶紧央姐姐用干荷叶包上,给黄翁夫妇送去。
续弦在黄翁家客套一番,稍作停留,即拱手告辞。
时维初夏,临安城内市井热闹,天气薰和,续弦却倍感烦躁。
原来续弦以前从黄翁家出来,须路过一白石桥,常见一如花似玉的美妇人身着素服站在桥上提了篮子向河里撒花。续弦早先疑她是柳陌出来的私窠子,故意站在桥上卖弄风骚。心里只道,可惜!每次皆掩面匆匆而过,并不正面看她。后来见到美妇身边有个穿青衣的俏丫鬟伺候,方知美妇是个良家。续弦自感错怪了人家,以后见了那美妇亦不躲闪,反到是有意无意地多看上两眼。
说来也怪,那美妇好似知道续弦有愧歉之意,爱美之心。每次见续弦看她,便眉目传情,春风暗荡,把续弦看得魂都化去大半。续弦无甚产业,不敢有非分之想。每次和美妇相见,权做消遣,只当耍乐子。
这次续弦从桥上经过,不见了素衣美妇,不觉怅然若失,心情寥落。他在桥畔四下张望了一阵,确实不见那妇人,于是郁郁离去。
他失魂落魄地不知走到了哪里,愈感烦躁,见路边有个凉亭,正好进去凉快。凉亭四周绿树成荫,清风徐来,慢慢地消去了续弦的些许烦躁。他在凉亭里四下赏玩,看到亭柱上写有一词曰: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沈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续弦看了不觉心喜,自语道:是了,是了!与其在凉亭等风,不如去西湖赏玩。于是打定主意,一路到了西湖。
只见西湖里外都人士女,才子佳人,土民商贩,市井闲人,两堤骈集。官贵仕女艳妆秾饰,金翠琛缡,接踵联肩,翩翩游赏,画船箫鼓,终日不绝。续弦独自一人,见别人都勾肩搭背,恰似鸳鸯成双,蝶儿成对,一时扫兴,顿觉失意。正在无聊瞎玩,早被白石桥上美妇的丫鬟一眼瞥见。
这丫鬟名叫青青,和白石桥上美妇俱是妖精。今日二妖变化人形、扮作主仆,已在西湖上逗留了半天,此时正乘湖船赏荷。青青修道时短,法力尚浅,于是认美妇为主母,做了她的丫鬟。见美妇只顾撒食赏鱼,玩荷戏水,并无他念。青青一时等的急躁,心道:“主母今日不去岸上会那续弦,却在湖里耍子,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她见续弦站在断桥处傻头傻脑地来回张望,十分懵懂。心想:“这个呆子,待我先戏弄他一番,聊胜在船上观闲。”主意打定,只见青青将袖儿轻轻朝断桥处一挥,一股凉风霎时由湖面向续弦袭去。续弦被凉风一吹,精神爽快了不少,搭眼像湖中一看,见到原来白石桥上的美妇人带了丫鬟正站在船上于湖里游玩。续弦好似见了熟人一般,止不住眼热。信步走到断桥最高处,盯着船上美妇主仆看个不停。
美妇正执袖抚小荷,青山抱,水光湖色;微风翻,绿叶红莲,纤手白臂,美容映水,不胜娇娆。无意一瞥,与续弦四目相交,两下传情,不觉都定住了。
青青见二人已是痴了,心道,他们二人传情过婉,似炉外添碳,如隔靴挠痒。一个是水中火,一个是石上莲,若无个云雨暗渡,怕是走不到一起。我却不能作壁上观。她见美妇身影不动,秋波频转;又见续弦站在断桥上,掂着个脚,臂伏栏杆,趴着个头像只木鸡。于是施起法来。
只见续弦头上顶云,细雨尽数落在他身边。续弦不知是妖精做法,只道天上下雨。他一旦将美妇认作熟人,竟不知好歹。见雨将至,来回在断桥上走了几个折返,口说:罢罢罢。跑下桥径自回去了。
美妇埋怨青青多事,赶跑了续弦。青青道:“我看这呆瓜定是回家取伞去了。”美妇笑:“不想你近日道法精进不少,待我去看看。”
二妖于是将幻身留在船上,真身隐在云雾里,远远地跟着续弦去了。
续弦跑到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到三桥街,见一个生药铺,正是李将仕兄弟的店。走到铺前,正见小将仕在铺里盘账。续弦进去打了个招呼,小将仕道:“续弦哥,晚了那里去?”
续弦道:“先是去岳丈家送礼,后到西湖闲玩。着了雨,望借一把伞则个。”
小将仕听说,头也不抬,叫道:“老陈,把伞来与续弦哥去。”
不多时,老陈过来,见了续弦道:“晴天白日的,哪来的雨?我看是你身上有雨。”
续弦跑得是大汗淋漓,衣襟皆湿,口中大喊,有雨!有雨!
老陈拗不过他,只得取了伞,将一把雨伞撑开,道:“续弦小哥儿,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不曾有一些儿破,将去休坏了!仔细,仔细!”
续弦道:“不必分付。”
接了伞,谢了小将仕,原路返回。
老陈将续弦送出铺外,背了手和卖冠梳的俞老汉说话。
老陈道:“如今见续弦小哥儿愈发是痴了,现在天气晴好,哪有什么雨?可他偏说外面有雨,硬让我把伞借与他。”
俞老汉回道:“他要是不痴,还会被西门的黄翁给笼络住了。白白耽误了青春,侍奉他们这些年。”
老陈笑道:“可不是,想来好笑……”
不想二人言论惹恼了青青,青青做法,让雨跟着续弦走。又一挥袖子,一片雨浇来,将老陈和俞老汉淋得个措手不及。老陈帮俞老汉收了摊子叹道:“这年头老实人都变痴了,想说却又说不得。今天刚说了续弦小哥儿一句,却惹出老大一阵雨来,真个是说不得,说不得啊。”
俞老汉道:“临近初夏,风雨无常。年年如此,无妨,无妨。”
其实日头偏西,续弦前面,天色渐暗;身后,乌云滚滚,黑了半城。续弦自顾前行,鞋袜不湿,一路走的飞快。
二妖见续弦将至断桥,便收了真身,仍化作美妇主仆,等待续弦前来。
续弦来到断桥,见原先游玩的人早已离去,周围空旷。看美妇和丫鬟仍在船上,反倒是心定了。他撑开雨伞,独立断桥,如孤禽野鹤等伴侣归来。似人约黄昏后,风雨全无阻!
青青收了雨,仍和美妇在湖船上观景。续弦也不知雨停,仍是打着伞立在桥上。美妇见天色已晚,与船家说声靠岸。只见那湖船飞也似地向断桥驶来!
不一会儿,船家将船傍了岸边。续弦见雨将至,急忙持伞迎上。刚走到船边,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打得船板噼啪作响。
续弦细看船上主仆二人,只见那美妇人,头戴孝头髻,乌云畔插着些素钗梳,穿一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
这妇人肩下一个丫鬟,身上穿着青衣服,头上一双角髻,戴两条大红头须,插着两件首饰,手中捧着一个包儿。
那妇人同丫鬟下船,见了续弦,起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向前道一个万福。续弦慌忙躬身答礼。
只见那妇人道:“奴家一时心忙,不曾带得盘缠在身边,万望官人处借些船钱还了,并不有负。”
续弦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须船钱,不必计较。”
还罢船钱,那雨越不住,续弦便擎伞挽了美妇上岸。
那妇人道:“不敢动问官人,高姓尊讳?”
续弦答道:“在下姓许,名玄,排行第一。”
妇人道:“宅上何处?”
续弦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儿巷,生药铺内做买卖。”
那娘子问了一回,续弦寻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问她一问。”
续弦向美妇施礼过后问道:“不敢拜问娘子高姓?潭府何处?”
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官人,不幸亡过了,见葬在这雷岭。为因他忌日近,今日带了丫鬟,往坟上祭扫了方回。不想值雨,又不曾带得盘缠在身边。若不是官人赶来,实是狼狈。”
续弦道:“既是祭扫亡夫,为何又在湖中赏玩。好没道理也!”
那妇人原本是妖精变的,少知人伦。急忙掩饰道:“青青,趁着雨不大,速回家中取伞。记着把船钱和钉靴一并带来。”
青青答应一声,弄个幻身让她自己回去了,真身却在云雾里隐着。
那妇人对续弦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儿都踏湿了。不若到断桥上去,省得两脚受泥水冲刷之苦也。
续弦应了,搀扶妇人上了断桥。
续弦见天晚,雨又稍停。心道,自古“男女授受不亲”,此地不可久留。于是问妇人:“孤男寡女不可长淹留于此。请小娘子见谅!不知丫鬟何时能来?”
那妇人道:“想过不多时,丫鬟就来。官人可自回!奴家只在箭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可到寒舍拜茶,纳还船钱。”
续弦道:“小事何消挂怀。天色晚了,改日拜望。”
二人遂于断桥分手。
那妇人也如小青一般做法,让自己的幻身站在断桥,真身却飞到云里,与青青会和。
青青问:“怎么做法?”
妇人道:“莫淋坏了他。”
青青笑道:“晓得。”于是做法将续弦头上的雨遮住,只用冰雹砸他。
续弦见天降冰雹,十分吃惊,顾不得水多道滑,一路飞奔。冰雹越下越大,由米粒大小变成豆大。续弦心道,真是奇了,初夏竟下起雹子来,且喜衣服未湿,赶快回家要紧。
他选了另一条道,一路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来。青青恼他走屋檐下,冰雹砸不到他。待续弦即将走到家门口时,做起一阵狂风。门楼子上哗啦啦流下一大股子水下来,正好灌到续弦的脖领里。续弦被水淋的哇哇大叫,早惊动了姐姐。
姐姐见续弦浑身尽湿,狼狈不堪。赶忙去屋里拿了干净衣服鞋袜,让续弦赶紧在廊下把湿衣服脱了,拿了干净布与他擦身。
那妇人和青青正隐在云里,见续弦除去衣服,露着脊梁如玉人一般,心里欢喜。对青青叹道:“这家人儿生得好,知书达理,有情有义。若与他家结亲,做成了夫妻,不知会有多少恩爱。”妇人春心荡漾,也不去责难青青淋了续弦。满腹春情,在空中驾了云慢慢回去。青青得意,妖性难拘,一路冰雹,不知砸坏多少人家篱墙砖瓦。只是苦了续弦,受了些风寒,喝了几碗姜汤,打了许多喷嚏。不几日竟然好了。
一日老陈前来讨伞,续弦无伞,只好扯个谎给支应过去了。他送走老陈,心忙意乱,做些买卖也没心想。到午时后,思量道:“不说一谎,如何得这伞来还人?”
当时续弦见老将仕坐在柜上,编了个谎,请假半日。见老将仕准了,出了铺子,径来箭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氏娘子家里。
问了半日,没一个认得。正踌蹰间,只见白娘子家丫鬟青青,从东边走来。续弦道:“姐姐,你家何处住?讨伞则个。”
青青道:“官人随我来。”
续弦跟定青青,走不多路,青青道:“只这里便是。”
续弦看时,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槅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对门乃是秀王府墙。那丫头转入帘子内,道:“官人请入里面坐。”
续弦随步入到里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许官人在此。”
白娘子里面应道:“请官人进里面拜茶。”
续弦心下迟疑,青青三回五次催他进去。续弦转到里面,只见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个万福,感谢续弦在西湖予以周全。
续弦道:“些微何足挂齿。”
白娘子道:“少坐拜茶。”
茶罢,又道:“片时薄酒三杯,表意而已。”
续弦方欲推辞,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将出来。续弦道:“感谢娘子置酒,不当厚扰。”
饮至数杯,续弦起身道:“今日天色将晚,路远,小子告回。”
娘子道:“官人的伞,舍亲昨夜转借去了,再饮几杯,着人取来。”
续弦道:“日晚,小子要回。”
娘子道:“再饮一杯。”
续弦道:“饮馔好了,多感,多感!”
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这伞相烦明日来取则个。”
续弦只得相辞了回家。
至次日,又来店中做些买卖,又推个事故,却来白娘子家取伞。娘子见来,又备三杯相款。续弦道:“娘子还了小子的伞罢,不必多扰。”
那娘子道:“既安排了,略饮一杯。”
续弦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筛一杯酒,递与续弦。又给自己筛一杯,把酒陪续弦闲谈。
续弦要不回伞,只得相辞了回家。
如此几次,续弦亦知白娘子不还他伞,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都未说破,续弦贪恋白娘子美貌,权当不知。
一日,白娘子陪续弦喝了两杯,直喊肚疼。续弦和青青将白娘子搀扶到上床。
白娘子道:“我近日体感虚寒,身子不快。闻官人久在生药铺做事,不知为我把下脉可否?”
续弦坐于床边,与白娘子看脉,抚摩了半晌,感白娘子脉浮体寒,肌肤娇嫩,不觉动起怜香惜玉之情。
没曾想,白娘子一把将他搂住,拉到床上。白娘子倒在续弦怀中,将尖尖玉手放在续弦身上一通乱摸。续弦欲待挣扎,怎奈那妇人放出那万种妖娆。续弦情兴如火擦捺不住,遂携手上床,成其云雨。
霎时云收雨散,两个起来偎倚而坐。
白娘子启樱桃口,露榴子牙,娇滴滴声音,带着满面春风,告道:“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说不得假话。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缘,一见便蒙错爱。正是你有心,我有意。烦小官人寻一个媒证,与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对,却不是好?”
续弦听那妇人说罢,自己寻思:“真个好一段姻缘,若取得这个浑家,也不枉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谐,思量我日间李将仕家做主管,夜间在姐夫家安歇,虽有些少东西,只好办身上衣服,如何得钱来娶老小?”
自沉吟不答。只见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语?”
续弦道:“多感过爱,实不相瞒,只为身边窘迫,不敢从命。”
娘子道:“这个容易,我囊中自有馀财,不必挂念。”
二人起身整理,梳洗完毕,重置酒席。
白娘子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锭白银下来。”
只见青青手扶栏杆,脚踏胡梯,取下一个包儿来,递与白娘子。娘子道:“小官人,这东西先拿去使用,少欠时再来取。”
亲手递与续弦。续弦接得包儿,打开看时,却是五十两雪花银子。藏于袖中,起身告回。青青把伞来还了续弦,续弦接得相别,一径回家,把银子藏了。当夜无话。
次日,续弦找空把伞还了,又告假早回。他不去与白娘子约会,反去街上铺面闲逛。
将些碎银子,买了一只肥好烧鹅、鲜鱼、精肉、嫩鸡、果品之类,提回家来。又买了一樽酒,分付养娘、丫鬟安排整下。
那日却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饮馔俱已完备,来请姐夫和姐姐吃酒。
三人依次坐定饮酒。酒至数杯,续弦起身道:“感谢姐夫、姐姐管雇多时,一客不烦二主人,续弦如今年纪长成,恐虑后无人养育,不是了处。今有一头亲事在此说起,望姐夫、姐姐与我主张,结果了一生终身也好。”
姐夫、姐姐听得说罢,肚内暗自寻思,道:“续弦日常一毛不拔,今日破费些钱钞,便要我替他讨老小?”
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话。吃酒以后,续弦每日仍去生药店自做买卖,却早早地收拾停当,到箭桥双茶坊巷口与白娘子欢会。
一日逢节,续弦休假,早早起来,收拾停当,直奔白娘子处而去。不意来到一街,见有人家办婚,水泄不通。又绕一街,远见一群人正押着偷奸的男女游行,骂声连连。续弦一阵心惊,赶紧打道回府。
他回到家中,见姐姐正张罗着将家中的衣被拿出来翻晒。续弦亦回房中取了衣被放在院里晾晒。他见下人散去,凑到姐姐面前问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
姐姐道:“不曾。”
续弦道:“如何不曾商量?”
姐姐道:“这个事不比别样的事,仓卒不得,又见姐夫这几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烦恼,不敢问他。”
续弦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紧?这个有甚难处?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钱,故此不理。”
续弦便起身到卧房中,开箱取出白娘子的银来,把与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
姐姐道:“吾弟多时在表叔家中做主管,哪里挣得出这许多银两?难道是西门黄翁良心发现,给了你一锭大银让你成婚?”
续弦道:“不是西门黄翁,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于是将与白娘子的故事给姐姐讲了。
姐姐揪了续弦的耳朵骂道:“你这个杀才,却不学好,怎敢与那白寡妇做了姘头。她若是敬奉你,倒还无事。她若是翻脸,告你个奸骗,岂不是把你害了。”
续弦跪地求饶,姐姐心软,放了手,将弟弟扶起。说道:“可怜你我姐弟二人父母死的早。先没了父母之命,也是无可奈何。弟弟命苦,依了媒妁之言,却又让别人赚了,白白担了个夫妻名份,做了数年鳏夫。你且去,勿让下人们看见,我与你安排便是。”
续弦谢过姐姐,自回屋中,不再出来。
过了三两日,姐姐见丈夫李仁空闲在家,带领下人做了一桌精致席面。饮馔俱备,却不见了丈夫。姐姐四处寻找,见李仁正在院子里给小儿揩屁股。
姐姐道:“请丈夫屋里吃酒,将小儿交与养娘便是。”
李仁道:“无妨,自家孩儿的屎不臭。今日非节,无缘无故做什么酒盏儿面。”
姐姐回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来是用自己攒的私房。如今给我一锭大银,教我倒换些零碎使用,我们只得与他完就这亲事则个。”
李仁听得说道:“原来如此,得他积得些私房也好。拿来我看!”
做妻的连忙将出银子放在果盘里,端出来给丈夫看。
姐夫李募事远远地看了一眼,吩咐妻子道:“且放回屋去,待我净了手再看不迟。”
姐姐回屋烫了壶好酒,见李募事净了手来到屋里,忙起身迎接。夫妻二人边吃边说。
妻子说道:“丈夫听仔细了,小舅要娶的老婆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早先死了男人,如今是个寡妇。”
李募事道:“你弟弟是个多年的鳏夫,我看鳏夫与寡妇倒也般配。只是他一向做的是小本买卖,哪里能攒下这么多家私。却还拿出一大锭银子娶妻?”
妻子道:“这银子是那白娘子资助小舅的,想来家世不错。”
李募事玩笑道:“小舅平日里就呆头呆脑,只有把银子散给别人的份,如今竟然有人白白把银子送与他,却是奇怪。恐他二人是非奸即盗。”
做妻的不敢明说弟弟与白娘子的丑事,连忙将出银子,递与丈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番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苦!不好了,全家是死!”
那妻吃了一惊,问道:“丈夫,有甚么利害之事?”
李募事道:“数日前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俱不动,又无地穴得入,平空不见了五十锭大银。见今着落临安府提捉贼人,十分紧急,没有头路得获,累害了多少人。
出榜缉捕,写着字号、锭数,‘有人捉获贼人、银子者,赏银五十两;知而不首,及窝藏贼人者,除正犯外,全家发边远充军。’这银子与榜上字号不差,正是邵太尉库内银子。
即今捉捕十分紧急。正是火到身边,顾不得亲眷,自可去拨。明日事露,实难分说。
不管他偷的、借的,宁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将银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
老婆见说了,合口不得,目睁口呆。
这真是:平地风波起,分出二世人。续弦姐姐本想为弟弟谋划亲事,不想惹来横祸,只能听从丈夫安排。李募事当时拿了这锭银子,用布包了径到临安府出首。
次日,李募事外出公干如前,续弦也早早梳洗完毕,正要出门却被姐姐叫住。姐姐在内堂祭祖,让续弦参拜。续弦无奈,只得找人到生药店请假。
转眼已近正午,姐姐备了酒菜与续弦边饮边聊,畅谈家事。二人正说得高兴,只听外面大喊捉贼。姐姐让续弦出去观望,自己却掩面流泪。续弦出门一看,只见姐夫李募事引着临安府缉捕使臣何立,带了伙伴,并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走入院内。
续弦问李募事道:“姐夫,贼在哪里?”
李募事不答,只用手指续弦。只听得人群中有人大叫:“捉拿正贼续弦”。众公人发声喊,把续弦一条绳子绑缚了,一声锣,一声鼓,解上临安府来。
正值韩大尹升厅,押过续弦,当厅跪下,喝声:“打!”
续弦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续弦有何罪?”
大尹焦躁道:“真赃正贼,有何理说!还说无罪?邵太尉府中不动封锁,不见了一号大银五十锭,见有李募事出首,一定这四十九锭也在你处。想不动封皮,不见了银子,料你是个妖人!不打,怕你不招!”
喝教:“拿些秽血来!”
续弦方知是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说!”
大尹道:“且住!你且说这银子从何而来?”
续弦道:“这锭银子是白三班白殿直的亲妹子送与我的,她是个寡妇,有意与我。给我银子是恐我无钱说媒。”
大尹示意左右查证白殿直,调过头来又问续弦道:“那妇人既是个寡妇,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如何认得?”
续弦道:“我以前从黄翁家出来,贪图近道,常路过一座白石桥。她时常在桥上撒花祭灵,故能认得。”
大尹问:“黄翁是谁?”
续弦回:“黄翁是我岳丈。家住葫芦街葫芦坊葫芦巷,离我家颇远。”
大尹听了苦笑不得,生气道:“这刁贼是讥讽我吗?既有岳丈又为何娶寡妇作妻。没问你岳丈住在何处,你却说你岳丈住在葫芦街葫芦坊葫芦巷。这不是变相讥讽我吗?你当我是葫芦府葫芦堂葫芦尹。来人……”大尹正要差人打续弦,见下面吴孔目不断示意。于是问:“吴孔目有何话说。”
吴孔目拜大尹道:“我观此人定非妖人。他适才所说属实。葫芦街之处原是一块老地,本无名字。自太上驻跸钱塘作为行在以来,人口骤增,土地紧缺。那块无名老地名之葫芦者,多系土人所为。案犯实诚,实话实说,并非讥讽。”
大尹道:“孔目所言极是!捉贼拿赃要紧,险些误了正事。案犯实诚,孔目精细。依我所见,不如孔目随案犯和一班公干走一趟,捉拿送银子的妇人回堂问话。”
孔目问:“那送银妇人家在何处?”
续弦道:“她自己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亲妹子,如今见住箭桥边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黑楼子高坡儿内住。”
那大尹随即便叫缉捕使臣何立押领续弦,去双茶坊巷口捉拿本妇前来。又嘱咐吴孔目道:“邵太尉府中大银丢的蹊跷,你跟在后面定要仔细。”
孔目应了大尹一声,跟着续弦、何立等人去了。
一群做公的径到双茶坊巷口秀王府墙对黑楼子前看时,门前四扇看阶,中间两扇大门,门外避藉陛,坡前却是垃圾,一条竹子横夹着。
何立等见了这个模样,到都呆了!当时就叫捉了邻人,上首是做花的丘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孙公。
那孙公摆忙的吃他一惊,小肠气发,跌倒在地。众邻舍都走来,道:“这里不曾有甚么白娘子。这屋五六年前有一个毛巡检,合家时病死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无人敢在里头住。几日前,有个疯子立在门前唱喏。”
何立教众人解下横门竹竿,里面冷清清地,起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来。
众人都吃了一惊,倒退几步,无人敢进。在看续弦,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前,人已经呆了。
吴孔目先叫众人带续弦回去,自己与何立留在原处找众邻舍问讯。
何立回临安府,禀报大尹,续弦遇妖!所说白娘子家原系毛巡检家旧屋。他家人死多年,旧房已成鬼屋。经常白日见鬼,无人敢住。此处毒蛇甚多,人不能进。望大尹定夺。
大尹传令将呼蛇、抓蛇的人找来,由何立领着,去鬼屋捉蛇。
次日,抓蛇人拿一大堆蛇来复命。大尹正要做言,叫吴孔目仰脸朝天,貌似流鼻血状。大尹情知有异,佯作高兴,将抓蛇人赏了,让其回去。
大尹退堂,随吴孔目急走,出临安府,过袁公桥,来到三贤祠边上一处小宅。孔目引大尹入宅,早有一道士迎门施礼。大尹见这位先生,穿着道袍,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与诸道人一样。唯独头上戴着个似铁非铁似木非木的道冠,与众不同。
吴孔目说道:“此是敝人一位好友,可助大尹破案,请入屋详谈。”
原来吴孔目和道人皆怀疑旧屋藏妖,故意弄出个法子让人抓蛇,以探虚实。今日已知妖在何处,特来告知。大尹听了甚喜,于是下令让吴孔目和道人专破此案。
道人将续弦从狱里提出,安排在小宅一间密室内。夜半时分,续弦深睡,道士作法。续弦魂魄离体,自行奔双茶坊巷口而去。
续弦离魂来到白娘子住处,一路风柔夜暖。暗观楼房,门庭若现,一似从前。
白娘子家已然来熟了,续弦又有色胆撑着,自顾进去。两扇大门任其穿入形同虚设,却不害怕,也不去管它。转入朱帘,进入内厅,揭起青布幕,见里面冥冥濛濛,昏昏暗暗,一处处黑团飞去飞来,却似结成的黑块,滚上滚下,腥气袭人。
续弦心疑,当下蹑手蹑脚前行。见板壁、坐起、桌凳都有。来到胡梯边,悄悄上楼。将至梯口,忽听到二楼有两人说话声,不觉心惊。遂俯身上去,贴墙慢走。
转过楼梯口,探头一张望,见屋里白光焰焰照得房内如同白日。屋里罗床绣帐,箱笼一如从前,青青侍立床前,一声不吭。
续弦赶紧找个暗处躲了,观察动静。只见床帏轻摇,里面似夫妻二人完了房事在说私房话。
只听得一男骂道:“贱人,近日与小后生得趣,愈发对我冷淡了,却此敷衍与我。”
一女骂道:“你这妖孽,谁是你的妻子。”
呼啦一声,帷帐落去大半,只见大床上盘着两条大蛇。一黑一白,身躯长大,皆头大如斗眼似铜铃。原来先前是乌蛇做男声,白蛇做女声。乌蛇骂了白蛇,白蛇生气,呼啦啦扯落床帘,与乌蛇翻脸,只有尾巴还缠在一起尚未分开。
乌蛇道:“那个叫续弦的后生有什么好,你与他恩爱。真是折煞老夫。”
白蛇道:“百世修来共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我与他前世有缘。”
“呸!人不过百年之寿,早晚化作尘土。你与他做床第之欢,还不如拿了泥巴捏摩喝乐耍子。倒也长久些。”
“石头命长,你与它做夫妻去。”
“我劝你,收将野雨闲云事,做就牵丝结发人。”
“你这假学究,只知馕文嚼蜡,那懂巫山云雨。”
“我看你,长空清回原无染,云去云来只自忙。本来清清白白,如今不胜腥骚。”
“你清白千年也除不去一身腥气,道行高深却不解云雨。只知缠颈交尾吐须,一味强合。哪像人儿,颠鸾倒凤,扪胸贴乳,接嘴搂腰通屁股这般有情趣。”
乌蛇大忿,鼓起两睛闪闪,吐出红信嗤嗤,怒道:“你给我戴了绿头巾,人法难拘。难道不怕遭天谴么?”
白蛇昂首怒视道:“你这呆愚,每日只会打坐修功,不晓世事。不知道如今时兴走后门。”
“走后门?”乌蛇不晓,气焰渐消。
“我与续弦配了阴阳,若生得个男丁,中了状元,金榜题名,天子敕封。我儿岂不是文曲星下凡,我岂不是文曲星之母?到时渡劫成仙,雷神也会照应则个。”
乌蛇哭笑不得,讥讽道:“去天庭走后门暂且勿论,你那后门倒是教个小人儿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地糟践,好不羞臊。”
白蛇怒:“你敢笑!我走后门胜过你修仙得道。”
乌蛇骂:“我与你多年同穴,气息交通,精血相染。你遭天谴,自作自受,如今却连我也捎着。真是君子无罪,同穴即罪。这些人儿着实可恶,竟想出这等法子害我。早晚教他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
白蛇厉声道:“却不许你伤人!”
“你敢拦我?”
“敢跟我斗法么?”
乌蛇稽首,礼拜三匝,恳求道:“好男不和女斗!若是娘子侥幸生儿中得状元,我也是他先生爹,有好处别忘给些则个。若遭天谴,休要提我!”言讫,向青青吹了一口气,只见青青哎呀一声,化作一条青稍蛇,也是头大如斗眼似铜铃,有吊桶般粗细,比白蛇稍小。
白蛇摆脱乌蛇,靠着床头乱骂。乌蛇不理,裹挟着青蛇,向白蛇说道:“
天也空来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来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田也空来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来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来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朝走西来暮走东人生犹如采花蜂
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
白蛇骂:“无聊道情。”
乌蛇呵呵大笑,朝墙壁一摆头,墙上顿时闪出一个黑森森的大洞,挟了青蛇,边走边说道:“你与人儿做夫妻,我与龙王做通家。哈哈……”
“做你个鬼!”白蛇冲着墙上黑窟窿骂道:“这青青是西湖内第三桥下潭内千年成气的青鱼,一时遇着,拖她为伴。她不曾得一日欢娱,却被你占了。”
续弦似听得洞内有回声,不知道乌蛇说些什么。
突然屋中大暗,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少顷见有人掌灯坐在床边梳妆。续弦偷眼观看,见一美貌妇人穿了一身白衣,正在对着镜子打扮。不经意间,美妇回头顾盼,这不是白娘子却是哪个。
续弦情不自禁,待要起身问话。早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提起,径直出楼。周围一团漆黑,正不至身在何处。忽然间,天塌地陷,坠入无底深渊。一下惊醒,续弦发现自己睡在密室床上。
密室里灯火通明,道人戴上法冠,穿领法衣,仗着剑,步起罡来,念动咒诀,把朱砂书起符来,正要烧这符。续弦问道:“大师叨扰,刚才做了个梦来。”
道人把符烧过,对续弦说道:“不是梦!待你熟睡后曾将你的魂儿离体,去妖怪那里走了一遭。适才把魂魄召回。”
续弦道:“那白娘子真是妖怪。”
道人道:“那是自然,一屋都是妖怪。”
续弦坐在床上,良久不语。
道人继续做法,在续弦身上贴了几道符,又将门窗各处也贴了,自坐在密室中护法。
续弦神倦体乏,偃卧欲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转来转去。道人见状,将一粒蚕豆大小的药丸放入续弦口中,嘱他噙住,切勿吞咽。然后说道:“这些妖怪法力高深,若不护法,恐他察觉,将你的魂儿摄去。勿怕!只在今晚。明早金鸡报晓之后,困厄即解。此瞒天过海之法也,你可安心睡去。”
次日一早,临安府大尹来访。道人只许大尹一人进入密室。续弦、道人与大尹见过礼后,道人备言昨夜详情,告白大尹:“昨夜查明,邵太尉府中丢失库银实系妖怪盗取,与续弦无关。”
大尹道:“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俱不动,又无地穴得入,平空不见了五十锭大银。上下皆疑是妖人所为,不意竟然是妖怪。只是交不出盗银,你说是妖怪所为,哪个肯信。望先生想法把失窃的四十九锭大银追回,下官也好给上下一个交代。”
道人回答:“山川灵气不可强求,江海异物不可妄杀。那三个妖怪已修炼千年,道行高深,不敢菲薄。官司固急,失银事小,若是招惹了他们,一旦报复起来,一城人等尽化为血水,岂不是大祸临头。”
大尹听了,不胜惶恐,起身再拜,恳请道:“万望先生周全。”
道人赶紧扶住大尹,两人落座,道人献策:“在下唯今只有一策可图,或可周全。”
大尹急道:“先生请讲,切勿云烟雾绕。”
道人云:“至大宋高宗南渡,建都钱塘,改名临安府,称为行在。方始人烟辏集,风俗淳美。蛇虽非人类,今时断不可轻杀。杀之,恐违太上圣意。何况此黑白二蛇皆为灵物,身怀不测之术,我亦不敢轻犯。至于那条青鱼,倘若收她,也是惨胜。三怪联手,实在无法抵挡。唯今之计,只好施以蛇效鸳鸯之策,徐徐图之。”
大尹问:“何为蛇效鸳鸯?”
道人稽首道:“切不可纵容那三个妖怪!若是让乌蛇之辈妻妾成群,蛇鼠一窝,成了气候,岂不养虎为患。日后如何与他相抗。我有一位师叔,俗称铁冠道人,道法高妙,现在济空观中主持。大尹可开付官文,备言情由,请他假上天之命,叫这些蛇辈一雄配一雌,只可娶妻,不能纳妾。如此,名份既定,妻妾相妒,蛇穴不宁。管教那雌儿争风吃醋,让那雄蛇孤掌难鸣。假以时日,蛇辈必损,无力再为祸人间。此为蛇效鸳鸯之策耳。”
大尹又问:“先生之策,实为天下苍生之身后计。我一临安尹,怎能下令?岂可冒天下之大不韪。”
道人回:“今日续弦被那白蛇妖勾引,几犯大错。若不及时下令,恐日后再让妖怪配了别的男子,生下许多非人非蛇之怪物,岂不乱了人伦。此事只可昧暗行之,若大尹上禀朝堂,人心大乱,不但无法施令,恐怕自身难保。请大尹速做决断。”
大尹正言道:“既蒙先生坦诚相告,又为天下苍生后计。今日拼却身家性命,亦当如此。只盼天下太平,人伦不失。”
道人却道:“大尹错了,你今番下令,只好管住所辖地方,却顾不了天下苍生。”
大尹听闻感到奇怪,狐疑不决,沉思片刻,问那道人:“蛇妖虽然无脚,却非花草树木,是个活动之物。若我下令,只管住一地,那有何用?譬若流寇作乱,须各地协作方能围剿,哪有各扫门前雪的道理?”
道人回道:“敢问,如今南朝可管得了北朝?”
大尹顿悟,笑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后人之事,还是交与后人。只是倘若日后真的让蛇妖生出人蛇杂交之物,又当如何?”
道人道:“若真有此物存世,也是天佑地赦之物,为正法所不及。天地既许之,与我等何干。”
大尹听罢,大恸,仰天连呼孽障三声,遂带道人、续弦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