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简书上看到一个简友写马,那饱含深情的怀念,那生动细致的描述,把我的心带回了一段逝去很久的时光,我想起了我家的那头大黑牛。
从我记事起,它就在我家,从我有记忆起,它就是一头健壮的,高大的牛。
它有一只角断了半截,听大人们说,是和别的牛顶架弄断的,也就是说,它曾经是一头血气方刚,脾气暴烈的牛,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它发脾气,似乎大声叫都没有过,我也没看到过它急躁的奔跑,在我的印象里,它总是慢悠悠的,褐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很温和。
爸爸说,它比我大一岁,我应该叫它大哥。
我没叫过它大哥,可是我喜欢它,虽然它身躯高大,可我从来不怕他,我给他割过草,炎热的夏季,我用肩膀扛着一捆青草往家走,青草边缘的锯齿拉的我脖子通红一片,出了汗,滋啦滋啦的疼,可是我从来没抱怨过,一次我扛着草,没看见路边一个被废弃的土豆窖坑,一跤跌进去,虽然没有摔成骨折,可是坑里的碎玻璃碎石头烂木头还是擦破了我好几块皮,我哭着爬起来,扛起草继续走,即使这样,我也没把责任推到牛身上。
我牵着它在草地上吃过草,农耕时节,爸爸从田里回来,给大黑牛解了套,让我去放牛,我就牵着它去我家房后的草地上吃草,它有时候乖乖的跟我走,有时候路过别人家的玉米地或者黄豆地,就会贪婪的去吞吃玉米叶黄豆叶,它的嘴可大了,一口就能把玉米杆扯下一大截,把黄豆秧拽成大秃头,我怕人家主人看见了不饶我,就拼命的拽它,它很固执,不肯走,可是并不凭蛮力硬和我对抗,它大概也知道,一个瘦瘦小小的七八岁黄毛丫头,它是不方便凭蛮力对抗的,所以它吃两口解解馋,看我实在不同意,就妥协似的慢悠悠的和我走了。
它是我们家的壮劳力,不仅春种秋收少不了它,平时出行它也责无旁贷。
那时我家离县城有三十多里路,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它虽然走的慢,却不怕远行,所以我们去县城的时候都是它拉着车,我们坐在车上,早晨出门,慢悠悠的快中午了才到,办了事儿,又慢悠悠的往回走,到家就已经是下午了,除了在县城里办事儿的小部分时间,我们这一天都在牛车上晃,它走的不慌不忙,赶车的爸爸坐在车辕上,天南海北的跟妈妈聊天,有时候也给我们讲故事,我们躺在车上,晒着太阳,吵吵闹闹或迷迷糊糊的随着着老牛的慢悠悠的节奏,一点儿都不着急,好像有一辈子的时光可以消磨似的。
大黑牛跟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悠闲的时光,也伴随着我走过了许多艰难的岁月。
不记得那是几岁了,可是总有六七岁了吧,哥哥在外地上学,我就是家里的大孩子了,夏季涨水,爸爸起大早赶着牛车,带着困得东倒西歪的我,跨过一条又宽又深的河去田里犁地,水涨的快漫到河沿上了,到了河边,爸爸要牵着牛游过去,而我,他背不了,车也不能坐,水会漫过车身,他就让我趴在牛背上,爸爸说,没事儿,你抱住它,它是你大哥,一定伤不着你的,你放心。
于是,小小的我,紧张的趴在牛背上,它的背太宽太厚了,我的手臂不可能抱过来,我就那样紧张的趴着,看着一片白茫茫的水在大黑牛身边浮荡开来,看着远处的岸,直到从牛背上爬下来,看到裤子上都沾满了细密的牛毛,看到身后那一片白茫茫的水,我才能松一口气。
犁地的时候,我在前面牵着牛,爸爸在后面扶着犁,我的指令总是让牛不知所措,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让它直行喊“驾”,让它拐弯的时候要拉紧缰绳喊“喔(wó)”,让它停下来才能喊“吁(yú)”,我只会按平时小伙伴们闹着玩儿的方式三个口令一起下,那就是“驾喔吁”,于是,大黑牛就不知道自己该怎样了,它一会直行一会拐弯,把地垄弄得乱七八糟,把秧苗压的东倒西歪,爸爸没有看到问题出在哪,又缺少耐心,就冲我大声喝骂,他越骂我越慌,口令越是喊的乱七八糟,幸亏旁边一个放牛的老头看见了,从我手里接过了缰绳,帮爸爸牵着牛,犁完了那几垄地。我想,那时候大黑牛也一定像我一样,内心充满了困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大黑牛在我家好多年,爸爸带我去县城办事儿的时候,会找个人少的地方,把牛拴在电线杆上,让我看着车,我就趴在车上,紧张的看着从身边经过的陌生人群,盼着爸爸早点回来,可是大黑牛不慌,它安闲的吃着干草,慢慢的咀嚼着,嘴角泛起一堆堆雪白的沫子,漫不经心的偶尔眨眨眼睛,无论是身边形形色色的人,还是路边轰隆隆的车,它都不理不看,永远是一幅从容淡定的样子,看着它,我也就慢慢的安静下来了,于是我就耐心的等着,等爸爸回来后塞给我一个苹果,或者是一根麻花,我就心满意足的看着爸爸解开大黑牛的缰绳,然后慢悠悠的往家走了。
可是,大黑牛的岁月也不都是安稳的,它曾经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而这次劫难,是爸爸一手造成的。
那时候我还小,听爸爸和妈妈说,牛身上有虱子,咬的牛不得安生,要用点药杀一杀才好,于是爸爸用水兑了一些敌敌畏,用刷子一刷子一刷子的刷到牛身上,可是它兑的浓度太高了,结果虱子有没有杀净我不知道,我们的大黑牛却突然口吐白沫,哐啷一声四脚朝天的倒在了地上,我和妈妈是听了邻居的报告跑过来的,当时大黑牛躺在地上,它喘息着,呻吟着,眼神是那样的黯淡无光,嘴角的白色粘液拉的很长,似乎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了。
妈妈又急又气,那时候,这一头牛可是家里的一笔很重要的财产呀,没了它,家里的活怎么干?原本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哪里有能力再买一头牛?
妈妈急得大声号哭,嘴里骂着爸爸,爸爸也慌了,不知所措,后来急急忙忙的按邻居的指示,用大量的清水给老牛冲洗,我则紧张的不知所措的看着忙碌的大人,急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可是却不敢哭,不敢问,甚至一句话都不敢说。
折腾了好久好久,终于,大黑牛可以慢慢的去舔食妈妈手心里的豆子了,这可是妈妈专门为它准备的病号饭哪,它终于可以慢慢的站起来了,能用那双水汪汪的褐色眼睛看一看我,慢慢的眨一下眼睛了,我的又惊又怕的心,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大黑牛会有一天离开我,在我心里,它就是我们家的一员,是天经地义就要和我们在一起的。
可是,后来家里要买拖拉机了,在我们去上学的时候,爸爸牵着它去把它卖掉了,据说卖了六百块钱,卖到了哪里我不知道,可是我好希望不是爸爸说的罐头厂,我想爸爸是跟我们闹着玩儿的,他一向就喜欢闹着玩儿,他不会舍得把我们的大黑牛卖到罐头厂的,可我也说不准,大人们都是讲究实用的,它们对家里所有动物都用一样的标准,那就是实用,所以农民们爱自己的猪,狗,鸡鸭鹅,会辛辛苦苦的喂养它们,看它们长的肥壮就很开心,可是为的是猪可以卖,可以杀了吃肉,狗可以看家,鸡鸭鹅能卖钱,能下蛋,他们没有错,毕竟人是万物的主宰,老祖宗驯养家畜,就是为了他们能干活,能为人类提供口腹的满足和身体需要的营养,几千年来,人类社会就是这样前行的,所以,爸爸卖掉大黑牛,又有什么错呢?哪怕是真的卖给了罐头厂……
可是我不知道在我家待了好多年的大黑牛,当它被一个陌生人牵走的时候,它会不会拖延着不愿意迈步?它会不会用它水汪汪的褐色大眼睛看着主人离去的方向,它曾经的家的方向?如果真的面对举起的屠刀,一向沉稳的它会不会又恢复了从前的暴烈和倔强?可是即使是那样,它又能怎样呢?它逃的脱吗?有谁会保护它,向它伸出一只援手呢?
我曾经看过一次杀牛的场面,那个大眼睛的小个子屠夫,举着一把大铁锤在牛的脑门重重的一锤,四肢被捆着的牛只闷哼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我不能写下去了,我的心沉入了深渊。
这一刻,我为我的那头大黑牛,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可是,如果时光倒转,我能救回我的大黑牛吗?
我不敢面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