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述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我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开始在七年前,那时山里的树木还很茂盛,铺天盖地的叶子接连在一起,像是绿色的臂膀,把太阳遮挡的严严实实。成群的鸟兽飞翔、奔跑、嚎叫,在这绿色的海洋里。那些繁盛的树木和结队的鸟兽一同组成了王国,而我的父亲是这个王国的王。

父亲有杆猎枪,每当父亲扣动它的时候,撕裂天空的声音总会在树林里产生一阵骚动,那些附近的鸟兽便会四散而去。这时的我便会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为了父亲的英勇。我想如果不是那些树木根扎得深,它们也会被枪声吓得跑开。凭着那根猎枪,我相信没有谁敢与我的父亲作对,至少在这片王国里没有。

父亲喜欢巡山,那种巡视自己领地的乐趣使他忘返于山涧。他爬过一道道的山脊,跨过一条条的小溪,那些土地一寸寸的在他的脚下向后延伸而去。他站在巨大的岩石上,踮着脚尖极目望向远方,溪流、树木、鸟兽都匍匐在他的脚下。父亲的脸上满是自豪的神色,激动使他的胡须抖动起来,他把猎枪举过头顶,朝着天空砰的放了一枪,在我眼里父亲该是在宣誓自己的主权。

每当父亲穿戴齐整,背起猎枪的时候,我知道他是要去山里了。我把两条手臂揽在父亲的小腿,用央求的目光望着他伟岸的身躯。父亲低下他的眼睛,从他的目光里我便知道了他的想法,是的我能从父亲的眼睛中读到他所想所思。父亲并不常带我出去,我时常被关在家里,望着窗外那四四方方的一片景色。

从窗外望去,我能看见那汪浅浅的泉水,泉水从石缝里渗出,发出汩汩的声音。那汩汩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可我却听得清晰,从石缝里挤出的那股泉水流在了水窝里,漫成了浅浅的一弯湖水。父亲没在的时候,我总会把脸贴在窗上,呆呆地望着出神。那窝浅水旁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小兽,他们低着头咕噜咕噜的喝着水。我不会打搅它们,因为父亲从来也不会赶走喝水的小兽,反而会望着它们发出嘿嘿的笑声。对,父亲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我望着窗外,学着父亲嘿嘿的笑了起来。

有时我也会被父亲带着,坐在他的肩头,涌入绿色的海洋。这时的我心中便会升起一种自豪,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把头昂着,用眼睛睃着四周,我能真切的感受到那些树木微微弯下了它们的身躯,给予我足够的尊重。是的,我在这片森林里受到了足够的尊重,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但我其实是孤独的,我没有一个朋友。大多数的时候我被父亲关在屋子里,那间窄窄的屋子把我的时光吞去了大半。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也许是对我的偏爱,也许是对我的厌烦。我知道父亲对我是有些厌烦的,每天总看着一样的事物,是会厌烦。我从来没有怪过父亲,因为我对这间屋子里的一切也很厌烦。我越来越明白父亲喜欢去山里的原因,那变幻的风景,突至的小兽,还有意外的收获,那些都是多么美好。我躺在屋子里,心里想着这些,一睁眼却又是小小的屋子,我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

山里的四季是分明的,要我来说我最喜欢的还是春天,那种万物苏醒的声音使我沉醉。在春天的时候,即使我独自一人在屋子里,我也不会感到孤独,细碎的声音轻悠悠的传入我的耳中,我不用看便能知道是哪种树木正在生长。而当夹杂着丝丝焦躁不安的凌乱声音传来,我也能知道这是哪窝兔子又下了新的小崽。我爱着这山里的一切,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他们的国王,背起父亲的猎枪,行走在莽莽苍苍的大地上。我希冀能有这样的一天,能够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而让我开心而又难过的是,父亲并没有显出老态。

是呀,父亲并不老,甚至有些生龙活虎的模样。在那下了雪的季节里,父亲走在冰冷的雪中,脸上全然没有一丝寒冷的模样。我坐在他的肩上,努力的把身子靠在帽子旁,才会感觉到一点点的温热。父亲看着我的模样,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扯开嗓子,发出呜呜呜的吼叫声,响声震动山野,树枝上的落雪也被震得散落而下。父亲是那样的康健和强壮,反而我是如此的瘦弱,我的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悲哀,为了父亲也为了我。

我和父亲生活在山里,吃的自然也靠的是山。父亲喜欢吃些肉食,而我却钟爱水果。在我看来,水果只是树木结成的果实,本来就该拿来享用,而父亲所偏爱的肉类,却实实在在的伤害了自己的子民。我能记得当父亲第一次把一只烤着焦酥的兔子放在桌上的时候,我张大了嘴巴,满脸难以置信的模样。是呀,一个国王要吃自己的子民,这该是多么的残忍。我把手放在脸上,不敢让父亲看到流出的泪水,可那些咸咸的液体却还是从我的指缝间簌簌而下,就像窗外的那口泉水。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并不打算告诉我,我狠了狠心,把手拿开,用愤怒的眼睛盯着父亲和眼前那只焦酥的兔子。父亲看见了,他抬起眼来直视着我,我毫无惧意,眼神没有躲闪。父亲妥协了,他低下了头,用小刀割了一块兔肉扔给了我,是挺好吃的,我吧唧着嘴,为这只兔子的付出感到了欣慰。

我知道自己有些矛盾,可活着的哪个不矛盾。我是这样,父亲是这样,山里的一切都是这样。那些山里的小兽们在我和我父亲面前表现出顺从和害怕的模样,似乎温良如他们,从不会干那些残忍的事情。可一旦我们离开,他们便会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大打出手。山羊的犄角撞在了一起,两只松鼠互相撕咬了起来,连那些机敏的兔子也瞪红了自己的双眼。要不是小灰把这一切告诉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些看起来弱小的他们,还有这样的举动。

小灰是谁?奥,他是一只麻雀,一只灰色的麻雀。要是非说我有朋友的话,他可能算一个吧!可他早在几年前就死了。那时我刚来到这个世界,父亲带我去山里的时候我便看到了小灰,他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飞在我和父亲的头顶。我感到厌烦,可父亲却毫无反应,我指着他让他闭嘴。他倒听话,不再乱叫,只是远远地跟着,跟到了我们的小屋旁。在父亲不再的一天,他飞到了窗旁,亲切地和我打起了招呼。孤独的我赶忙窜了过去,小灰有些好奇的看着我,问我为什么会在屋子里。我不知怎么回答,难道我不该在屋子里吗?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呀!小灰若有所思,我向他询问山里的趣事,他和我一样喜欢山里的一切,他把我和父亲不在时,那些小兽乖张的举动告诉了我,我大吃一惊,脸上满是惊愕。小灰滔滔不绝,讲述着他在山里见到的一切。他突然笑了起来,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我从哪里来的秘密。我满脸狐疑,但又充满好奇,我瞪大了眼睛等着小灰告诉我他所知道的秘密。可就在这时,一直狸猫突然窜了过来,一把抓走了蹲在窗旁的小灰,我被那突来的暗影吓的跌倒在地上,等我再去看时,窗上只剩一丝血迹。我的心中满是伤心,因为我再也听不到那些有趣的故事了。

我想如果我能和自己的父亲长久的生活在这片森林里,该是最幸福的事情了。父亲肯定也是这样想的,每当他呆坐在门口,朝着远处的森林发呆的时候,我能从他的眼中读到他对这片森林的喜爱之情。可是,凡事从无绝对,生活从不会是我们自己来描摹,它有着自己的方向。

在那个平静的清晨,我的父亲像往常一样想要去往森林深处,我坐在他的肩头满心喜悦。可突然而至的两人却突然打破了该有的宁静。父亲看着出现的两人,眼中有些慌张,这是我在父亲眼中从未看到的情绪。我有些警惕的打量着眼前的两人,他们手中拿着两根棍子,不断拨动着面前的杂草。当他们看到我们时,脸上的惊讶和慌张丝毫不亚于我和父亲。他们打量着我和我的父亲,有些戒备的走了过来。

我知道了他们是森林巡警,也知道了这片森林并不属于我的父亲。我流泪了,不过不是为了我的父亲,泪水从我的眼中留下,弄湿了父亲的肩膀。父亲注意到了,他把我从肩上抱了下里,放在了身旁的凳子上,我端坐着,失魂落魄。我失去了一整片森林,一片原本我以为属于我父亲的森林。那两个人看着我,眼神中对我充满了兴趣,可我却狠他们至极,是他们害我失去了这片森林,是他们害我对我的父亲满是敌意。我嘶吼的朝他们冲去,他们来不及反应,每人被我在脸上流下了一道挠痕,鲜红而又狰狞。我满脸得意,仿佛宣誓了主权一般。可父亲像个胆小鬼,他不仅没有因为我的英勇而赞赏我,反而把枝条抽在我的身上,我真是痛极了,嗷嗷乱叫起来,一下子窜到了那根柱子上。父亲在下面陪着小心,我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我的父亲,他那懦弱的样子使我感到作呕。嘿,他是个胆小鬼。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和父亲离开了森林。

曾经我以为我和父亲离开森林后是无法生活的,可这些在现在的我看来是多么的可笑和荒唐。我随着父亲离开了我长养的地方,一跃而入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也是一片如森林般茂密的地方。接连的楼宇和高大的立交出现在我的眼前,你看他们多像我和父亲生活的那片森林,而且片这森林里的动物似乎更多,除了许许多多与父亲相似的动物,还有很多在地上趴着的,他们的腿很短,跑的却很快,他们的样子更是多的让我眼花缭乱。我的心中满是快乐,是呀,谁不想生活在一片森林中呐?

可我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因为这片森林没有生命。是的,他们没有生命,不管是那些立在我眼前的犹如树木一般的楼宇还是那些趴在地上嘀嘀乱叫的汽车。我躲在父亲的怀里,从它们的身边过去我便知道它们没有生命,它们是死的,它们不是我的森林。我在父亲的怀中抽噎着,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睛。

当我在睁开眼睛时,我坐在一辆汽车里,那个我以为有生命的东西。我想把头探出来瞅瞅,可却被父亲摁了回去,我只能透过父亲衣扣的缝隙,偷偷揣摩着这个世界。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长时间的颠簸使我晕晕乎乎,我把自己缩成一团,闻着父亲的味道,那味道既熟悉又陌生。

当我终于随着父亲离开那汽车时,清晨的阳光刚好照射在我探出去的脑壳上。我看到一片湖泊,和它相比,曾经在森林里的那个小湖就像一捧水。水面平静的如面镜子,宽阔的湖面折射着初升的阳光,吹来的湖风带着潮湿的气息,使我一下清醒了起来。我蹭的一下蹿出父亲的怀中,坐到了他的肩头。湖上是成群的飞鸟,他们密密麻麻的铺在湖面上,风把他们各色的羽毛吹落在湖中。我扯开喉咙,放肆的叫了一声,那群离我们不远的鸟便拍着翅膀飞向了天空,我的心中充满了喜悦,我又找到了自由自在的感觉。

我跟着父亲住在了一间窄小的屋子里,比我们在森林里的屋子还要小。父亲变了,他变得不爱出门,整天盯着一个小盒子发呆。那个小盒子里关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演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嘿!其实是挺有趣的,但那可比不上在森林里的日子。父亲极少出门,我自然也待在屋里,这屋子虽然也有一个窗户,可望出去却只是灰色的墙壁。我开始焦躁不安,我每天扯着父亲的裤脚,希望他能带我出去。可我越来越少能够如愿了,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坏。

我不知道父亲的脾气是什么时候变坏的,以前的他很少对我发脾气,更别提打我。可现在他却经常打我,只要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气愤的火苗,我便赶忙顺着房柱偷偷地跑到上面。我的身上那些出现的伤痕,使我不敢再站在父亲的肩头,我对父亲满是失望。

父亲和我的生活变得清贫且无趣,我很久没有看见父亲吃鲜美的肉食,虽然我喜欢吃的是那些水果,可偶尔吃些肉类对我来说却依然很是向往。而更令我难过的是,父亲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我是能理解他心中的失落,是的只有我能理解,那种离开生养之地的苦楚。我试着想让父亲开心起来,可就像我说的,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我有些不敢在他的眼前撒娇,甚至于无形中我对他有些害怕和戒备。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对他满是同情,毕竟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仍然会用笨拙的身手做出各种奇怪的动作,以期让父亲那疲惫的脸庞露出一丝笑容。

父亲是笑了,他的笑中带着让我捉摸不定的感觉,他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看穿。我被父亲盯得喘不过气来,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我能从父亲的眼神中知道,父亲的笑并不是因为快乐或者喜悦,而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某个念头。

我不知道父亲这样做的原因?一根细长的铁链挂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感到灵魂像是被束缚住了一样。我抬起眼看着父亲,眼中露出困惑的神情,父亲却把手在我的头顶摸了摸,像是要抚平我挣扎的灵魂。我的心中开始出现恐惧,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时产生这样的情绪。虽然不知父亲出于何种原因将我锁住,但敏锐的直觉告诉我不会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我被父亲牵到院里,像是一条狗。皮球、小轮车、铁圈……一个个的被他拿来出来,我知道了这一切早有预谋。父亲朝我吹个口哨,用手指着让我钻过那个铁圈,我没有动。父亲似乎有些着急,他一定以为我没有懂他的意思,还在那里夸张的向我指示。我告诉自己我不会钻的,那铁圈的一边是深渊,一眼望不到边。我知道父亲看不见,可我能看见,我知道只要我顺着父亲的意思钻过去,那我便会坠入那片深渊。那些新鲜的水果被父亲摆在铁圈的那边,他的意思很明确,只要我钻过去那些水果便是我的,可我不会。我坐在地上,手中把玩着那条铁链,我从来没没有想过自己会被父亲锁住,铁链有些冰凉,我把它贴在我的心口,我的心也随着铁链慢慢地凉了下来。

现在想来,我其实跟着父亲去杂耍也是必然,因为我从来没没有拒绝过父亲。我成了远近闻名的王,远近闻名的猴王。我被父亲牵着,走过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庄和集镇。有时候想想,当那些围观的人群朝着我和父亲不停呼喊和喝彩时,我其实也有些得意。我会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迎接着那些人的喝彩和欢呼,因为这样的感觉能让我想起曾经在森林里,树木和鸟兽都尊敬我和父亲的日子。

每当我钻过铁圈,那些围在四周的人就会鼓起掌,当我骑着独轮车拍着手时,他们又会哈哈大笑的朝我吹着口哨。我是在被尊敬吗?我不知道,但被人关注总是好的,比和父亲整天待在那小屋里要好的多。对我而言干这些博人欢笑的事其实倒不算什么,尤其是当看到父亲总能靠着我而获得一些钱财我更是喜悦。我终于可以为我的父亲干点事了,我这样想着,脸上便满是笑容。

父亲是个聪明的人,当他看到很多小孩对我流露出的浓厚兴趣后,他又想出了一条生财之道。每个孩子只需要花两元钱便能摸我一下,人一下子络绎不绝起来,不仅仅是孩子,连好多大人都想摸我一下,嘿!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受欢迎。父亲起初还带着有些担忧的目光看着我,他完全多虑了,我温顺的像只贪睡的小猫,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是呀!不用钻圈、骑车、踢皮球,我就可以吸引到这些人心甘情愿的把钱给父亲,我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凡事总会有些意外,譬如那个揪了我一撮毛的男孩。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当他的手从我的身上划过时,我还在闭着眼睛享受着抚摸,谁知他突然手一捏紧,狠命地从我的身上拽下一撮毛来。我疼的嗷嗷叫了起来,本能使我一下子跃起,我的窘态使那个男孩笑了起来,他咯咯咯的笑声在我听来又刺耳又恶心。可我并没有发作,我想起之前因为我不小心吓哭一个女孩父亲小心赔罪的模样,我不想让父亲低眉顺眼,活的小心翼翼。可令我没想到的是,那个男孩却不肯罢休,他一定从自己的作为中获得了恶俗的趣味,于是他又一次扯了上来。我可不会被同样的招数欺负两次,眼疾手快的我反手就在他的脸上留下来一道爪痕,那留下的鲜血使我想起了将我和父亲逼出森林的那两个人。

我知道父亲为了我的事奔波了许久,我也知道为了平息那个男孩家里的愤怒父亲把赚的好些钱都赔给了他们。可是如果再让我遇到相同的情况,我还是会毫不犹豫的亮出自己的利爪,因为那是我最后的底线。我的底线是什么?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但父亲并没有怪我,更没有打我,父亲已经很久不打我了,自从我开始被人观赏后。父亲把一些白色的粉末涂在了我裸露的沾着些血迹的皮肤上,我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了难过和疼爱,我好久没有看到过父亲为我流露这样的情绪。我告诉自己父亲还是爱我的,眼泪从我的眼中流了出来,却是因为喜悦。

父亲继续带着我干着卖艺的活,有时候想想,不干这活我也干不了什么。和以前不同的是,父亲找来一个纸板,用歪歪扭扭的字写道:禁止欺负,后果自负。看着那纸板,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父亲不会让别人欺负我,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的。在外的日子风餐露宿,父亲背着带着的帐篷,晚上我便会住在支起的帐篷里,日子是苦了些,可能和父亲在一起,我倒无所谓了。

父亲老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渐渐老去,他整夜整夜的咳嗽,在我们住着的那个小小帐篷里。他的头发也变得有些花白,腿脚更是不如从前,父亲曾经在山里能走上整整一天,可现在走上一段路便要坐下休息一会,呼呼的喘着粗气。我想起曾经的自己是有些希望父亲老去,因为那样我便可以成为森林的主人,可现在我却有些害怕父亲老去,因为在这个世上除了他再也不会有人在乎我的死活。我伏在父亲的胸前,听着心脏砰砰砰的跳着,那时我才会感到全身放松,长久的沉浸在舒适之中。

我和父亲的杂耍生涯倒是让我感到开心,每天都是变幻的人和风景,我是不会感到厌烦。但父亲似乎是厌倦了这种生活,我知道漂泊的感觉并不好受,可即便回去还是我和父亲两人而已,在我看来只要和父亲在一起其实就是家了。我不知道父亲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他整夜整夜的坐在帐篷外抽着烟,我被呛得难受,眼睛里也流出泪来,可父亲并没有发现,他是有了心事。我知道父亲有了心事,可并不知道他想着的是什么,我用疑惑的目光盯着父亲,希望能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父亲看见了我,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父亲的手是更粗糙了,起着皮的手使我即使隔着毛发依然有些刺挠,可我并不躲开,我喜欢被父亲摸着,那种被捧在手心里的感觉是使我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感。

我和父亲匆匆结束了漂泊的路程,父亲卖掉了那顶小小的帐篷,还有铁圈、小车以及那个皮球。当他把这些东西交给收废品的那个老人时,我便知道父亲要带我回去了。回去前的那夜父亲无眠,他的心事是越来越重,眼神中满是惆怅。我实在想不到能有什么事情让我的父亲这样难以决断,但那不关我的事,我只要一直陪着父亲就好了。

我跟着父亲坐在了车上,我把头缩在他的衣服里,两只手轻轻地抓住他的领口,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赶去。

我和父亲真的回家了,当父亲带着我下了车时,我便看到了茂密的树木近在眼前,远山郁郁葱葱,像是在召唤我一样。我坐在父亲的肩头,嘴巴张的大大的,满是吃惊的模样。父亲看着满是傻样的我笑了起来,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背,嘴里唱出悠悠的小调,那是我在山里时常听的歌声。我泪流满面,在父亲的肩上跳来跳去,没有想到,我离开这大山五年后还能回来。我嗷嗷嗷的叫着,叫声中满是兴奋。

当父亲把我放在那棵树旁时,我还沉浸在满心的喜悦中,全然没有发现父亲那苦涩的笑容和忧伤的神情。我欢快的爬到树上,嗅着那芬芳的气息,迷醉般的感觉让我不自觉的在它的枝蔓上蹭了蹭。看着那接连的树木和飞起的鸟雀,我又把身子挺得笔直,这片森林本就是属于我和我的父亲,我在心里这样想着。我望了眼站在树下的父亲,他用手抚摸着这棵树,眼中却依然满是心事。我从树上窜了下来,跳到了他的怀里,望着他的脸一言不发。

父亲朝我笑了笑却是满脸的无奈,他摸了摸我的脑袋把我放到了地上,指着森林的深处朝我比了比手势。我明白了,我一下全明白了,父亲是要让我一个人去那森林中,他,他不想要我了。我呆在了原地,泪水已经流了出来,我曾经想象过一辈子见不到森林,可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永远见不到父亲。我跑到父亲脚边抱住了父亲的小腿,泪水把他的裤脚沾湿了。

父亲也早已泪流满面,他蹲下身来,摸着我的脑袋说道:你是属于大自然的。我知道他以为我是听不懂的,可我能听懂,我在心里喊着:我是属于您的,我的父亲。父亲擦了擦眼泪,把我从他的小腿拽开,板起脸来露出严厉而又凶狠的目光,用夸张的肢体想让我明白他要赶我走。我流着泪看着父亲那拙劣的把戏,不禁为父亲的行为感到了可爱。他用手拍着我的背,想让我感到疼痛,好窜到旁边的树上,就像在家里时我往柱子上窜的那样。我都能明白父亲的心思。

我最后还是回到了森林,因为我早就说过,我没有拒绝过我的父亲。是的,我没有拒绝过我的父亲,当他把我带回森林里的小屋,当他把我带在身边巡山,当他把我关在屋里不让我出门,当他带我离开这片森林,当他带我去到那本不属于我的世界,当他带我每天跟着他干着杂耍,当他把我又送回森林。我从来都是对他言听计从,我对身边的猴子们说道: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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