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许

将小离


    (一)

  江声撼枕,一川残月,满目摇岑……

  她的梦里,就是这般孤景,千万年如是。

   山接水茫茫渺渺,水连天隐隐迢迢……

    梦醒,但凡睁眼,依然是目及之处的红花以及天上孤清幽蓝的满月,千万年依旧如是。

     身上缠绕束绑的手,不松不紧,她幻化有千手,有取食,有庇护,还有自囚。

       她在此……对了,她已经忘了,多久了。

       她记忆混沌,神智也是不太清楚,因为太寂寥,所以也封锁了自己的神识。

       她醒的时候只是盯着四周仿佛永不枯败的花看,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她梦的时候,一觉能睡个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更久。

       在她记忆里,这里是不曾有人来的,她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她在关闭神识之前,依稀记得她好像和人有约,她想不起,也不想想起。

       她身上有咒,将此余生,却不老不死,不伤不灭。

        那日,从天上孤月里下来了一个人,她睡梦刚醒,便看到那人,白衣卿相站在红花里。

       那人问她,“你可是绾?”

       她看着他,目色浑浊不清,少顷,她说“绾?好生熟悉。”

       她声音如魅,像蛊一样。

       那人说,“我来取你的心。”

        她笑了,“我的心?你有何用?”

         那人说,“救人。”

        她说 “你用我的心救人,那谁来救我?”

        那人一愣,张望了四下,不解,“你为何自己囚住自己?”

        她说,“这是诅咒,我不得不这样做。”

        那人了然,说,“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何必活着,不如把心给我。”

        少顷,她说,“你脚下的是什么花?”

       那人说,“不知。”

        她想了想,说,“我可以把心给你,但你要在这里陪我千年,你可愿意?”

         那人看着她,目色如炬,“你没有心,如何活?既然不能活,为何还要留我?”

          她说,“我可以与人共用一心,我在这里太寂寥了,你留下来可以陪我说说话。千年之后,我放你离开。”

         少顷, 那人说,“好吧,我陪你千年。”

        她一笑,把自己的心挖了出来,鲜红的,与人一般无二。

        她扔给他,说,“三日之后,你不回来,这颗心便会枯死。”

         他点头,一跃而去。

         千年,他不知道,她的心与人融合需要千年时间。千年之后,她就算死去,那颗心也不会随她枯萎。

         没有心,她三日过后,便会死去。

          三日后,他如期而来,她很高兴,未来哪怕只有千年,她都不会再是一个人。

       她问他,“你说我叫绾,那你何名?”

        那人说,“我叫霁月。”

          一清如洗的月……

     (二)

       自记忆以来,她就在这里,千手为缚。霁月告诉她,这里是一个幻境,传说是被一个叫朔的人创造出来的,每当月圆,通往这里的路将会出现在大海深处,对了,因为那个叫朔的人,就葬在海里。

        外面的人叫这里海宴,传说中,海宴里囚禁着一位树女叫绾,绾的心可以解世间之毒,让人起死回生。

         霁月说,他花费了半年,是第一个成功找到海宴的人。

          绾听他讲,却又像在听别人的事,与她无关一样。她只是觉得,他的声音不妖不腻,很是好听,只是有个人陪她讲话,她就觉得很高兴。

          霁月问她,“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出去吗?”

         绾说,“我从来都不知道,除了我看得到的地方,还有什么天地。外面?霁月,在你来之前,我以为天地就只有这么大。”

         霁月摇头,无奈的看着她,又万般觉得怜悯,绾之心,空白而已。

         如今他的心与她的血脉相连,冰冷的躯壳躺在他的面前,她的千手同时也束缚着他。

         绾说,“霁月,外面是个什么样子?”

          霁月想了想,说,“外面什么都没有。”

        绾瞪了瞪眼,“既然如此,还是这里好。”

        霁月说,“嗯,这里好。”

       他只是想,你一生都无法离开这里,外面的精彩便也就与你无关,既然这样,与其绝望的憧憬,不如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当眼下已是最好。

         她想了想又问他,“你方才说的那个叫朔的,又是什么人?他为何囚我在这里?”

       霁月有些惊讶,正对上她一脸无害茫然的样子,心想,她其实还是在乎的。

        霁月说,“天上满月有神为朔,生于天地,养于蛮荒。天上满月有树为绾,生于宇宙,养于洪荒。朔下界历劫十世,绾求爱只求三生。朔亡于劫数,绾自囚于葬境。今万年忽而,朔不知魂音,绾不知长情。”

        她抬头,依旧那轮清月,恍惚迷离。她忽而一笑,目色依旧的悠长,笑带蛊惑,使人迷了心智。

          “直至如今,原来我是叫绾”

         一绾长情,君心不知。

         霁月说,“你空留躯壳,是为了什么?”

她说,“我一向固执。”

(三)

今观天象,有星辰之光盖住了朔月之华,震位生晦,偏离向,是为劫数之兆。

有女绾,坐于月桂树下,玉桂碧幽之光,清冷无双,她手中再生一手,在编织什么结,目色专注。

“你在干什么?”声音温雅,清风拂。

她抬目看去,正是那一袭月锦白玉的男子,修眉星目,乌发如檀,最是明亮,又最是寂然。

她一笑,收了手又立刻站起来,把未完成的织线给他看,一副想讨喜的样子。

“我在织同心结。”

那人皱了下眉头,眼里既然溺爱得无可奈何,“你又偷了月老的红线?”

绾瘪了瘪嘴,笑得狡黠,却又灿烂,“他那里的红线多得数不清,我拿他一两根也不算什么的。朔,送给你。”

他无奈摇了摇头,却又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同心结,目色深沉,沉淀着浅浅的不清明的悲伤。

她手一向巧,这个同心结被织得更是用心,精致得很。

度上月光的灵,同心,他面上虽然不变,可心里早已万般沉浮。他本是欢喜,可是如今,却只剩下让他窒息的哀伤,染尽他这一生入骨的寂凉。

他将同心结放进长袖里,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说,“下次不许偷了。”

下次……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绾不解,问,“为什么呀?月老的红线……好看。”

他无可奈何,只是说,“你若喜欢,便用月城里的琼浆玉露换,月老喜欢饮酒。”

说罢,他便走远了些,不舍回过头时,却见她还像个孩子一样的站在树下想着什么,一如既往的让他留恋,就像归宿。

朔叹了口气,自顾自的呢喃道,“月老是主司姻缘的,不可得罪呀,我还是亲自去赔礼吧,让他赐你一个好姻缘。来日,我不在……绾……”

清泪落,散,决绝一去……

(四)

离月城最近的地方,就是月老的姻缘阁,司主天下姻缘。

朔拿了一壶酒去的时候,月老正坐在千千万万条交织错杂的红线中发愁,一会儿又拈指算了算卦,更是愁眉苦脸了。

朔把手中酒冲他摇了摇,说,“月老,我给你送酒来,解解愁。”

月老看见他,更加捶胸顿足了起来,“你们月城的人又来做什么?还嫌把我这里弄得不够乱吗?”

朔失笑道,“月老,我这不给你送酒道歉来了嘛,您老德高望重,莫与我等计较才是。”

“哼,少给我灌迷魂汤,今时不同往日,那树女犯下的可是滔天大罪,你让我如何消气?”

朔潋了笑,半分惊慌又半分冷漠,“月老,究竟何事?”

月老看着面前错综复杂的红线,无奈的叹道,“世间姻缘,良缘可贵,乃是天命所归。一般的红线断了也就罢了,可那树女断的可是人家的三世姻缘!逆了天命!”

三世姻缘,可谓是大福报,归于天命,乃是因果。

朔惊变了脸色,阴沉的说,“月老,你且说后果如何?”

月老说,“会毁了自己的姻缘。”

朔沉默,少顷说“可有解救之法?”

月老看着他,摇了摇头,一阵遗憾,说,“我这里没有那树女的红线,天命如此,神君莫要强求。”

朔说,“今观天象,我的命劫将至,这次怕是渡不过了。月老,那月宫清冷,我不在的时候,还劳烦您多照顾她。”

月老又掐指算了算,面色微变,看向他,终究千万种情绪化为一声悲悯的哀叹,那双早已看透沧桑的眼此时也莫大的起伏不定。

朔说,“月老,你我相识数年,如今也到了别离的时候了,用这壶清酒,送我相去吧。”

说罢,摆酒宴席,仿佛一醉方休,酒未进,人已醉……

月老起身,庄重严肃的冲他鞠了一礼,说,“天命所归,一切皆有定数,神君一路……保重。”

酒见底,朔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而去。

他这一生,如月清冷,又似月寂寥,负了自己,又负了她。

大梦三生,他皆醉过……

(五)

上弦月,离位生晦,朔去,十世轮回。

劫过,则与天同寿,千万年月之光华。不过,则魂飞魄散,灰飞烟灭而无处可寻。

“你一定要走吗?”

前面是六道轮回,此去或许无期可见。朔抬头看了看天,神情微凝,一身月色,如霜般清冷,千万年如是。

她站在他的身旁,时不时的探头看向前面,深不见底的漩涡,六道皆盲。

而她,依旧眼波流转,和煦灵动,不知世间愁苦,不知生离死别。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他伸手拉了拉她,生怕她掉下去一样。

绾问, “那是什么?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朔说, “那里是天地的源头,是世间苦楚的延续和传承,也是终结之处。”

绾不明白,只是指了指那方,说“你要去哪里吗?”

朔点了点头,脸上一如温煦,可纵使平静,也难以掩盖目中凄凉和决绝。而她的存在,给他一生至此染上了浓墨的一抹血色,让他怕了生死,怕了劫数,也怕了离去……

绾说,“朔,我和你一起去。”

朔说,“这次,让我一个人吧。”

绾惑,道,“你要去多久?我要等你多久?”

“十世,等我十世即可。”朔伸手替她拂了拂被烈风吹乱的额发, 指尖冰凉,让人心颤。

这么些年,他们好像未曾分离这么久。在她的记忆里,他们总是在一起的。

今夕隔世一眼,相携而过,才知姹紫嫣红早已看遍。

绾说,“朔,我等你十世,十世之后,你爱我三生。”

等你十世,爱我三生,朔,你可愿意?

为了这数万年的牵绊,为了这淡淡的倦,这深深的哀,为了给彼此一个因果,一个圆满,一个苍白的希望。

吾与君约定十世三生,君可愿与吾倾心相守?

她的眼里明亮如昼,一如惊鸿影过,让人相思不忘。

朔只是抬头望着天穹,望着他的劫数。少顷,他一笑而过,带着看透沧桑的沉浮,带着千回百转之后莫大的悲凉。

他一叹,仿佛将他的一生都在这一叹息中化尽,散去,如风云一般的虚无缥缈,如清月一般的寂冷哀凉,又如孤星坠落时的决绝和苍然。

他这一生,也就任性这么几回,动情这么几回,伤心也就这么几回了。

少顷,他轻吻她的额,比风轻,比云柔,比冰凉,比梦还像梦。

绾回神,他已向前纵身一跃,入那六道轮回,入那滚滚红尘。

她站着不动,风飘飘而吹衣,耳际声回,朔说,

“遇到你呀……是朔一生……”

话轻得她听不清,可心里却万般清明。她又何尝不是, 遇到你呀,亦是绾一生不悔。

三生大梦,她不愿醒……

(六)

睁开眼,朔月正空,一清如故。

侧头,看到一白衣卿相,她不由一愣,恍惚了好久才回过神,是咯,是她囚他于此的。

霁月感到动静,回头见她正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看他,一脸恍惚的茫然,随后又带着打量的意味。

“怎么?这一觉睡得糊涂了?”

她笑起来,云淡风轻。

“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只可惜梦醒过后,我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霁月觉得可笑,说“你这一觉,竟然睡了百年之久,当然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以你之智记不得也属正常。”

她说,“以你之性在此待上千年,太不正常。”

霁月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她,胸口之处,一玉叶正覆着他的心脏,犹如她的手一般,以此共用一心。

如今,他已可在海宴里四下走走了,可绾却还是老样子,被自囚于此。

霁月问,“绾,若你解开神识,又是如何?”

她抬头望去,迷离而恍惚,少顷,她说“自然是千百般痛苦接踵而来。”

她说得不痛不痒,稀疏平常得让他觉得万般悲怜,可是,如是她,却是浑然不知。

霁月说,“诸般痛苦,或许你早已受过,生离死别,爱恨嗔痴,绾,你却是将心弃,将情抛,也将那痛苦的根源忘却,只留一具躯体,不知是惹人相思,还是本就固执。”

绾说,“霁月,你在可怜我吗?可是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可怜又是什么?”

霁月抬目看了看四周,目色悠远而苍凉,他伸手指了指天上的清月,说“绾,就如那月,你可以看到却不能触碰,目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莫不悲哀?”

然后,他又指了指悬崖上的红花,“一如那花,你可闻其香,可观于色,却依旧不可触及,不能拥有,莫不可怜?”

绾看着他指的方向,沉默似是沉思,又似是单纯的观望,许久,她一笑,说,“如此,听你说来,我还真是可怜。”

霁月说,“绾,你只是不自知罢了。”

她说,“我所认识的一切皆不属于我,那我还有什么呢?我曾以为那月是我的,那花是我的,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可如今听你说来,其实却没有一样是我的。”

霁月轻叹了口气,轻得随风消逝,他说,“绾,何苦自欺欺人!”

只要你愿意,这海宴百里,皆是你的囊中之物。

绾大笑着,张狂而蛊惑,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唐的笑话一般,听得人心都颤抖起来。

那些手拼命的向上抓着,明明想要抓住什么,逃脱些什么,可却又像沉浮在命途之下,最终显得可笑而苍白,让人绝望。

绾说,“我逃不过的不过是一颗心。”

霁月一跃至悬崖高处,摇摇欲坠般让人惊心。她看着他,一如既往的笑着,笑得妖娆,笑得浑浊,笑得风轻云淡,又落尽沧桑。

她记得,他是从清月中来的,那寂寥清冷,又遗世独立的皎月。

她听到他说,“绾,你没有心,我给你心。有生之年,去看看这茫茫尘寰,这滚滚红尘,记起悲欢离合,记起六道众苦。”

她脸上微凉,拂上,居然是一行清泪,划入口中,什么味也没有,就像她一如空白的魂魄。

绾问他,“你为何千方百计的要我坠入尘寰,体验这世间皆苦?”

他的身子飘渺得就像坠落的月华,即刻消失,又缠绵不去。

霁月说,“绾,你欠我的。”

欠了三生良缘,欠了十世情债。

绾一双眼睛炙热得像要把这海宴百里都燃烧殆尽,心已失,咒已解。

这谷中千手像是月华之光一样消失殆尽,独留她一袭如衫,寂凉成玉的站在原地,千万年如是。

她问他,“你究竟是谁?”

他说,“世间因果报应,总是对的。”

语尽,苍凉。

(七)

霁月走了,在陪伴了她六百年后,未完千年之约。

可是,她却还活着,活得更加潇洒惬意。

天高海阔,山远水长,她定是要把这千万尘寰都看尽的,有生之年,或许就能释怀了。

胸口之处的那颗心还在跳动,他把心给她,他却还能活!霁月身上总是有太多的谜,他自在来去,任是天高海阔都不能找到他的半点踪迹。他解了她的咒,放了她自由,可却又让她隐遁红尘,尝尽六道皆苦。他救她于囚,却又推她入了苦。

离开的时候,她折了一朵红花,触手及化,荧荧之光就像转瞬即逝的月华。

她恍惚想起这是什么花了,许多许多年前,她斯寂寥,故以月华化此,取名为酬情,以此纪念朔之长情。

她向着月走,终究百里海宴总有尽头,海水冰凉,她如游鱼飞蝶,自在来去。

刺目而温暖的阳光渐渐包裹了她,她回首,海宴如同一深不见底的漩涡,恍惚逆光之处,有一人影,苍然寂寥,与之化为一体,千万年就站在那里,守护着什么,有囚禁着什么。待她仔细看时,除了黑暗却又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只是呆呆在原地彳亍,眼里已雾色一片,她心里明白,这些年,她都不曾是一人。

月上有神为朔,化劫于海,其身化为海宴百里,其魄……

她想,方是这百里守护的屏障……护她安稳……

她与之诀别,道,“如你所愿,绾去也……”

她出去后,天下之大却不知去什么地方,她出现在海上,海岸上有渔夫看到她,衣衫奇特,眉宇间清癯空荡,犹如惊鸿,以为是天女入尘,连忙跪拜,惶恐而惊慌。

她不明白,便走过去问渔夫,“我不认识你,你却跪拜我,你可认得我?”

渔夫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你从海上而来,水不沾衣且气度非凡,莫不是那九天之上下凡的神女?”

她说,“我不是什么神女,我从海底来,你可不跪拜我。”

渔夫说,“我不过是弱小的凡人,只有短短数载的性命,我把身段放得最低,这样才不得罪你们这些法力无边的神。”

她似懂非懂,说,“也罢,做人太难。”

渔夫说,“做人不难,难的是将人做好,与其浑浑噩噩,还不如看清自己。”

连小小渔夫也明白的道理,她却兜兜转转的逃避了这么多年,在海宴里,自欺欺人的囚了自己,也囚了自己的心。

她说,“看清自己?如何看清?”

渔夫说,“于我而言,只是每日为自己生计过活,想做什么便去做,海面上再大的风浪都阻止不了我出海捕鱼,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养活自己。”

她说,“面对吗?也是,唯有面对才能看清。我想我有些明白了。”

语毕,她便化为一缕清风而去,她向着九天之上。

(八)

月宫清冷,如今岁月,月上已有一主姮娥,有兔玉名,有散仙吴刚。

吴刚受天帝惩罚,困于月桂,终日以斧头砍伐,不断。

她上到月宫就是这样的情景,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她走到吴刚身边,看着那棵已经化为玉身的月桂,那是她化为人身后残留的空躯壳,她不死,此树不断。

有女姮娥抱着只兔子出来,世间有美如斯,让人思之若狂,不过如此而已。

她看着绾,清癯的脸上显然露出一丝寂寞的笑纹。

姮娥说,“你可是昔日月宫之主?”

绾看着月桂树,然后摇了摇头,“我只是曾住在这里。”

姮娥咦了一声,说,“你神识皆闭,为何不启蒙?”

绾说,“世间皆苦,为何什么都要记得?”

姮娥低眉,哀凉之色,她拂了拂玉兔的雪毛,说,“世人皆苦,身为神,身为仙,都是如此。”

绾半懂的点头,指了指那棵月桂树,说,“听人说,我就是那棵玉树所化,这月宫的主人曾经是个叫朔的神,你可见过他,认得他?”

姮娥摇头,说,“我不认得,自我住进月宫起,这里就只有我和玉兔,以及吴刚。”

她自己呢喃道,“原来是这样呀,果真是这样,如此是这样……”

其音微微扬扬,落尽沧桑,又落尽寂寥。

绾说,“那我走了。”

姮娥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找月老,让他赐我一个好姻缘,圆那人的梦。”

姮娥说,“那你的呢?你的梦?”

绾说,“我无心无梦。”

(九)

月老已经老了,白发苍苍,又白眉白须,穿着红衣,又杵着一根缠着线的拐杖。

都说成了仙了,就习得了长生不老术,是不会死也不会老的。

可月老还是成了看透世事沧桑的老者,眼里都是智者的慧通和苍然。

这是月老洞悉天命,掌控姻缘所付出的代价。

绾是在姻缘阁里见到月老的,那里依旧有许多的红线,千丝万缕的纠缠,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把世事浮华都织在了里面。

月老见着她,说“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绾说,“你果真是认得我的,可为何要等我?”

月老说,“为了故人。他曾经向我讨了一份姻缘,我还没有给他。”

绾说,“你为何没有给他,是你太小气了?”

月老笑了,笑得无奈和沧桑,“我少了一根红线,所以无法给他姻缘。”

绾不懂,说“如今你有红线了?”

月老说,“我收集了他的发,染成了红色,织成了线,可是还缺一样东西。”

“缺了什么?”

月老说,“线缠姻缘,一头连心,一头连魄,我缺的是那故人所求之心。”

绾想了想,说,“我帮不了你,我的心已经送给了别人,如今我身体里是别人的心,我得找到他,把心还给他。”

月老一声叹息,说,“我知道。因为我那故人的红线早就断了。”

绾不懂,只是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红线,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少顷,她说,“我来找你,是想求一个好姻缘。”

少顷,月老说,“可你把你的心都丢了。”

绾百般不是办法,低着头苦恼。

月老说,“树女,去把心找回来,我给你世间最好的良缘。”

绾问,“为什么?”

月老目色悠远,说道,

“为了故人。”

绾笑了,说“我的故人不在了,要心又有何用?罢了,我走了。”

月老不由征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如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叫朔的故人,也是这般决绝离去,至此,再也没有回来。

又想到那年魂飞魄散之时,那乌檀之发瞬间尽染成霜,生无可恋也好,痛不欲生也罢,或许,早在那时,那个树女就已经随他而去了,如今残留下来的不过是承载着两个人执念的一副躯壳罢了。

朔之劫,轮回,绾之劫,情。

(十)

他轮回转世,第一世是个僧人。终年吃斋念佛,景澜袈裟。

来来往往许多的人,他见过虔诚,见过浮华,见过沧桑落尽。

他在山中那香火兴旺的僧寺活到了耋耄高龄,有生之年,他去过最远的的地方就是山脚下的小城镇。他记得小时候,每到逢年过节,他便随着寺里的老僧人下山去化缘祈福,那些有钱人的世家总是信奉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天生慧根,寺里的方丈对他很是器重,师兄疼,师弟爱,一生过来,虽是清苦,可也算安乐。

起初,他年少轻狂,是不懂的。

他三十岁时,当上了寺里最德高望重的僧人,那时山外面正是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这个寺庙便成了难民的庇护。

方丈年迈,心有余力不足,一日,便叫了他来说道。

方丈问他,“如今正值战乱,世人皆苦,你身为佛祖的弟子,可知如何才能解这罪过?”

他说,“一切都是因缘,如今的苦方才能成以后的道,天自有安排。”

方丈摇头,说“天上诸般神佛,哪里会人人都顾及得到。”

他看了看门外的人流,说

“无法本是道,心孤欲近禅。唯有经过诸般痛苦,才能解脱得道。”

方丈说,“如此,怎么才能成佛?”

他站起来,目色清明,说,“物我两忘,心即是佛。”

方丈叹息的看着他,眼里是悲悯的沧桑,他双手合十,道了声“我佛慈悲。”

几十年过后,战乱已经过去了,寺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信奉神佛的人也不多了,这个寺庙渐渐荒芜。

而他却已经老得看不清路了,甚至连走路也十分的艰难,与他同辈的僧人也只剩下他一个。

新来的小沙弥被派来负责照顾他,孩童无忧,最喜欢听他讲故事。

那日天气正好,阳光斑驳,他坐在院里晒太阳,阳光恍得他睁不开眼。

一个脱离尘世的老者,眼里,脸上,一举一动之间满是智者的慧通,那一身沧桑和悠然,浮华寂静,生死无常,他皆淡漠。

他只在乎他口中的故事,以及模糊不清的现在和渐渐清晰的过去。

“上次,故事讲到哪里了?”

小沙弥坐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听他沙哑无力的声音,便从手中玩弄的弹珠抬起头来,清脆的回答道,“讲到一个女子了。”

他恍然,又说道,“对咯,我曾经呀,还是三十岁左右,在这座寺里遇到一个女子,还是个神仙咯。”

小沙弥听得有兴趣,说,“师叔祖,你骗人,凡人怎么能见到神仙!”

他笑得一脸沧桑,“出家人不打妄语,那真是个女神仙。”

小沙弥说,“那师叔祖,那神仙长什么样?”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我记不清了哦,不过那定是一个美丽的神仙。”

“那神仙都做了什么?神仙是什么样的?”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从没见过那般缠人的。那时呀,我还以为是某个山精妖怪呢,她每日都来,我打坐念禅,她呼呼睡觉,我劈柴挑水,她却一念个口诀把几天的活都替我做了,害得那时我被方丈罚跪,说我偷懒说谎……”

他声音越来越小,讲到最后,他却渐渐的睡着了,面色安详,仿佛无忧释怀一样。

小沙弥起身去叫人把他抱回房间里,只是刚起身几步,仿佛又听到了他的梦昵一般,

“那神仙呀,叫……绾……是咯,她叫我……朔……满月……”

小沙弥回过头,但看见他睡得正沉,风过,素衣一摆,心里只道,原来只是风声呀……

(十一)

她走过红尘,转眼间一千年之约到了,可是她还是没有找到霁月。

她走过许多地方,看过太多人世无常,做人太累,世间总是乌烟瘴气的。

四百年,足以让她看到人世的沧海桑田,足以看到那些繁华散尽,然后又聚起。

她又回到了那片海,她站在海岸上,却看到了那清冷依旧的白衣卿相,他现在月色里,面前的潮汐来来去去,无声无息。

她说不出欢喜,也说不出什么,她只是走过去,走过的地方落下她的痕迹。

“霁月……”

他回过身来,苍白的脸色被这月色尽染,他来赴这千年之约。

她此刻看到他,她知道,他是来与她诀别的。

绾一如当年的笑,“我去过很多地方,你的心让我看到了六道皆苦。可是霁月,我是不是太愚钝了?为何还是不懂你说的因果?”

霁月说,“你不是不懂,而是你不愿懂。绾,千年之期已到,我来取我的心。”

嘴角的笑不知为何僵硬住了,她只是抬头看了看那月,正是满月,为朔。

她突然问到,“霁月,当年你说,你取我的心是为了救人……那人是谁呢?”

霁月一声叹息,说,“是我……三世债主。”

三世……

她目中雾起,心上凄凉,她说,“我曾经应该有三世爱人的,我不该过得这样悲怜,霁月,你总是说因果,可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忍受这般报应?”

说罢,月色清冷下,她一脸的泪光,她多久没有流泪了。

她是没有六识的,其实他不知道,一旦记忆撕裂,六识皆开,她……是会死的。她的神识,是当年那人为了救她,用自己最后的灵魄封印住了,才以至于她浑浑噩噩活到了现在。

那人皆亡,却让她苟且偷生。

霁月低眉,目里哀伤,“绾,当年你可记得你在月老祠里,断了一根红线,你把它织成了同心结。”

绾说,“我记得,朔告诉我,那是别人的三世良缘。”

霁月说,“谁人又逆得了天命?绾,把心给我吧。”

绾不明白,说“霁月,可是我断了你的三世姻缘?”

他面色变得惨白,少顷,说,“欠下的,都已经还清了,他给了我灵魄,你给了我一颗心。”

说罢,他向前,伸手便从她胸口取出了一颗血淋淋的心。

绾只是对他笑着,面色苍白无力,她说,“霁月,我不明白,为何你答应了我,陪我千年呢?”

霁月将心放回自己的胸口之处,炙热似乎灼得他心上疼。

他看着那女子渐渐透明消失的样子,伸手触过,竟然只有月色凄凉,看着她随风消逝,向着海深处那人的殉墓,留下最后一眼,嘴角上扬的弧度,刻骨铭心,又悲怆寂凉,或许,这已是她最好的归宿。

终于,她与那人融为了一体……

海岸上,潮汐来去,月色如霜,许久,霁月才开了口,说

“因为……我与那人定下了承诺。”

(十二)

他本是修仙的雪狐,只需百年便可成仙,那年漫天大雪,一个隐士找到了他。

隐士说,“我灵魄将要散了,在魂飞魄散之前,我把我的残魄给你,助你度过天劫,早日成仙。”

他心生警戒,不记得自己与人有过瓜葛的,“你为何帮我?”

“因为我在替人赎罪,那人曾毁了你三世姻缘。”

他未经情劫,固然神智懵懂。天劫将至,他若未经历七情六欲,便无法渡劫成仙,如今有了隐士的灵魄,他便不用再担心了。

“你这样帮我,我要怎么才能报答你呢?”灵兽知恩,他也是如此。

隐士说,“我去前还有一件心事未了,你可否帮我了却?”

他点了点头,听隐士说,他入轮回成人之前,是天上的月神,如今轮回将过,他灵魄也将散了,他放心不下一个叫绾的树女。

“她陪我十世,我欠她三生,你可愿替我还她?”

他想了想,便点了头,然后接过隐士递给他的同心结,那同心结便散成了一根红线,绑入了他的心。

至此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见到过那隐士,听说那隐士朔葬在了大海,绾随之前往。

他身上有朔的灵魄,天劫渡过,他便得道成了仙,然后找到了自己错过的三世良缘,那是无心的青桐树女。

再然后他入了海宴,得到了绾的心,便将心给了树女……

正如朔死前所愿,

线缠姻缘,一头连心,一头连魄,他是魄,树女有心,他欠下的三生终究是还了……

他是劫,她成障,世世相许,两相皆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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