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和人间四月天,应该是文人墨客赞美时光美好的词语,但2022年的三月至四月份,海口市接连出现3起自杀事件,死者均系生前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
案例一
3月14日,海口市龙华区海垦南路某小区内一女子坠楼身亡。记者从辖区城西派出所了解到,死者姓王,是一名女性,生前患有产后抑郁症,医院诊断为中度抑郁,经警方现场勘察,初步排除他杀。
案例二
4月13日,一男子从海口市美兰区人民大道国际大厦坠楼,120急救人员和辖区警方很快赶到现场,坠楼男子已无生命体征。据知情人士透露,死者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性,生前患有抑郁症,经警方现场勘察,初步排除他杀。
案例三
4月14日,海口市美兰区龙舌坡农贸市场一栋居民楼发生一起坠楼事件,一名70岁阿婆从楼上坠下,经抢救无效死亡。辖区警方表示,经现场侦查,初步排除他杀,坠楼老人此前曾有过抑郁症状。
抑郁,究竟是人生难免的正常情感,还是必须治疗且可以治愈的疾病?是人类普遍的生理性产物,还是与文化密不可分的社会性存在?抑郁医学化,究竟有助于消除社会偏见,还是令人过分依赖药物而忽略了真正的人生问题?
医学史家乔纳森·萨多斯基在其新著《抑郁帝国》里,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这些灵魂之问。
本书作者乔纳森.萨多斯基是凯斯西储大学医学史教授,多年研究方向为精神病学流行病学、临床精神病学、医学人类学、心理疾病治疗史和抑郁症史等等。
本书以“帝国”命题有两层含义:一是在西方社会和精神病学中,抑郁自二十世纪后期取代了其他相关语汇与观念,成为解释精神苦恼的一种主导方式;二是尽管不同社会对抑郁情绪的描述有所不同,但抑郁症已经在全球蔓延与传播,成为一种世界性疾病。
01 抑郁的历史
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忧郁症”据说是由黑胆汁过多引起的,要通过导泻进行治疗。
书中指出,在早期希腊文学中,“忧郁症”常常是一种愤怒的疾病,后来更加强调情绪低落。
希波克拉底人大约在公元前400年展开了对体液的研究。过多的黑胆汁会导致与现在抑郁症相关的几种症状,如情绪低落、食欲减退、失眠和生活厌倦感。
他们认为,任何让身体变干或变冷的东西都可能导致这种不平衡,但保持平衡并不容易。
衰老会让身体变凉,导致忧郁症,秋天到来、吃某些食物,也会有同样的效果。从希波克拉底时代开始,许多关于忧郁症的作家都强调了相称标准:情绪似乎不受外部环境的影响。
到了基督教主导的中世纪,忧郁则变成一种道德问题——争论的焦点在于患者的痛苦是否要受到谴责,而治疗方式也类似于刑罚。
十八世纪开始,是高举理性火炬的启蒙时代,开始偏重抑郁的物质属性,1987年,百忧解被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使用,揭开了当代抑郁症发展史的新篇章,而另一抗抑郁药的主要品牌则为制药巨头辉瑞公司的复苏乐。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一种对于抑郁症的新认知已被广泛接受,抑郁症是由“化学失衡”造成,与大脑中的神经元传导、激素含量和基因构成等都有关联,因此有一些人更容易患抑郁症,而且抑郁症也可能遗传。
伴随着制药公司的大力宣传,从医界到社会都日益强调抑郁的生物性,既然抑郁症有据可依,那么它的确是一种“真正”的疫病,所以必须进行治疗,甚至终身服药。
“我有药,你有病吗?”这句话广为流传,就是是对资本左右疾病与治疗的绝佳讽刺,抑郁似乎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病征。
奥尔德斯·赫胥黎在1932年创作的《美丽新世界》中曾描绘到,未来乌托邦世界里的人类手头常备一种“万能丹”,只要吞下,烦恼立刻烟消云散。
可事实上,“百忧解”不但不能解百忧,有时还会带来严重的副作用和药物成瘾。同时,当商业药物对于医学和文化的影响越来越大时,过度诊断的危险确实存在。
然而作者在书中强调,抑郁症患者的剧增也不能完全归咎于资本的操纵与裹挟,至少有其他三种可能共存的原因:其一,患者确实在增加;诊断手段和能力增强;其二,诊断标准本身发生变化,一些过去不被视为疾病的情绪现在被诊断为抑郁症;其三,抑郁症的医学化可以令很多病人摆脱自责的痛苦,减轻社会耻感,从而易于接纳自己和接受治疗。
02 抑郁的定义
尽管绝大多数人都同意严重精神疾患属于疾病范畴,例如精神分裂,然而对于抑郁,无论是专家还是普通人都难以达成共识。何为正常?何为疾病?谁来界定?
美国精神医学协会编写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是目前西方最为权威的参考指南,其中对于抑郁症有明确的诊断标准:患者必须具备九种症状中的五个以上:
(1)几乎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心境抑郁。
(2)几乎每天或者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对所有或者大部分的活动兴趣或者乐趣都明显减少。
(3)在未节食的情况下体重明显减轻或增加,或者几乎每天食欲减退或增加。
(4)几乎每天都失眠或者睡眠过多。
(5)几乎每天都精神运动性激越或者迟滞(由他人观察所见,而不仅仅是主观体验到的坐立不安或者迟钝)。
(6)几乎每天都疲劳或者精力不足。
(7)几乎每天都感到自己毫无价值,或者过分地、不恰当地感到内疚。
(8)几乎每天都存在思考或者注意力集中的能力减退或者犹豫不决。
(9)反复出现死亡的想法,反复出现没有特定计划的自杀观念,或者有某种自杀企图,或者有某种实施自杀的特定计划。
作者指出,在人类历史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抑郁都被视为一个综合的存在,精神疾病从来不止关乎“精神”,向来也关乎身体。
为什么全世界绝大多数的社会里,女性抑郁患者都占大多数,得病的概率比男性高一倍?
一方面在青春期、怀孕、流产和绝经期间,荷尔蒙的变化会增加女性染病的风险,另一方面女性往往更多地承担了家庭的重担,在平衡工作和家庭之间的矛盾时面对巨大的身心压力。
作为疾病存在的抑郁症与现实政治密不可分 ,除了种族因素之外,阶级、性别和其他社会不公也影响到抑郁症的产生与诊断。
为什么文化层次低的人常常被认为不会有精神问题,好像精神病是一种“阶级特权”?事实上,得抑郁症的不乏天才,但并非只有天才才会得病,只不过大多数患者没能够在历史上留名而已。
03 抑郁的治疗
历史上,针对精神病治疗的两大主要手段——药物和心理咨询的质疑屡见不鲜。
有人认为:药物治疗具有侵入性,是毒药而非解药,乃至可能被滥用并导致上瘾;也有人认为:心理咨询非科学,聊天要是有用的话,凭自己和朋友就可以解决。
电影《飞越疯人院》就是最佳例证,其中深入而有力地批判了残忍的治疗方式以及精神病院中的不平等关系,额叶切除手术因此臭名昭著,甚至给整个大众心理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事实上,对于各种治疗手段最为猛烈的攻击,往往来自于心理疾病治疗的不同门派,作为医学史家的作者,他在书中梳理了抑郁症治疗领域的内部纷争。
在过去百年里,抑郁症的定义与治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十九世纪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疗法曾经盛极一时,然而二十世纪上半叶以来,行为认知疗法占据了主流。
前者所代表的心理动力学派强调对内心矛盾的洞察,要求长时段和频繁的治疗;后者则更加契合商业保险制度对于效率的要求,在治疗上注重纠正思想逻辑的扭曲,同时鼓励行为为上的改变。
可见,抑郁症的历史不止是一部认知与治疗不断发展的进步史,也伴随着专业内部惨烈的斗争。
作者提出,我们不应洗白精神病学中不光彩的历史,它的确给很多人带来过伤害,但是也不应忘记治疗帮助过更多的病人,绝大部分病人并非被药物麻醉、受到愚弄的幽灵,而是生活确实得到改善的受益者。
然而,学理上的相互指摘和对于患者的不良竞争,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社会对于治疗有限性的放大,再加上对于精神病的传统偏见,令很多人在治疗面前犹豫再三、却步不前。
实际上,每种治疗方式可能都只是对某些人群有效,但这并不代表它应该被抛弃。
有患者问:“我听网上那些吃药治疗抑郁症的人说,这种药里面都有激素,吃了以后会特别胖,我不想变胖,我不想吃药。”
那么,抗抑郁药一定会让人发胖吗?
抗抑郁药有话说:“某些药物会使人食欲显著增加,尤其在患者本人不注意控制饮食及适度运动的时候,难免会导致体重的增加。客观来讲,这是药物和患者本人生活方式不良共同作用的后果。
门诊医生在选用抗抑郁药的时候,会充分评估患者的病情特点及需求,对关注体重的患者,通常会选择对食欲影响小的药物——毕竟不是每种抗抑郁药都会使食欲明显增加,并嘱咐患者健康饮食、适度运动,避免显著的体重增加。”
又有患者问:“是药三分毒,能不吃就不吃,我怕把脑子吃坏了,万一病治好了,但是人傻了怎么办?”
那么,吃抗抑郁药会把脑子吃坏吗?
抗抑郁药也有话说:“首先想和大家明确,通常抑郁症患者临床表现为情绪低落、兴趣减退、精力体力下降、思维迟缓、注意力下降、记忆力减退、无法完成日常的学习和工作。
而抗抑郁药的作用是改善这些症状,不是“吃药把脑子吃坏了”,而是疾病本身给大脑带来这些损害。若长期吃药还有这种体验,需到精神科门诊复诊评估,看是否需要调整药物剂量或换药,以进一步改善病情。”
还有患者问:“我认为我好了,就不吃药了,但是后来又难受,我又吃几天,总这样反复,我觉得这个药还是没啥用。”
所以,抗抑郁药为什么要坚持治疗一段时间呢?
抗抑郁药更有话说:“首次抑郁发作,抗抑郁药的使用是逐渐加至治疗剂量,病情稳定后,再巩固维持治疗至少约6个月,在医生指导下方可逐渐减药。
首次发作的治疗往往起效快、效果好,因此很多患者会自行停药,这大大增加了复发的风险。复发的治疗往往难度更大,药量可能更高,维持治疗时间通常需要更长。因此,医生往往会苦口婆心的宣教解释,希望患者遵医嘱规范用药,不要做事倍功半的选择。”
虽然说,随着大众对抑郁症的认知及接受水平的提升,很多患者已经可以做到及时就诊,但对抗抑郁药的误解,可能会延误治疗的时机,而当务之急应该做到消除误解,及时接受规范化治疗,才能使患者最大获益。
写在最后
今天,中国社会对于围绕抑郁症的诸多批判并不陌生,如果说任何理论都是有限与变化的,那么我们在抑郁症的问题上是否可以摒弃非黑即白的态度呢?
承认抑郁的不确定性并不等同于其不存在,承认定义的模糊并不代表真伪之间没有区别,承认治疗手段的局限并不是说弊大于利或者根本无效。
如果说连断臂求生的外科手术、以毒攻毒的化疗都可以被社会接受的话,为什么在抑郁症求助的问题上,我们要如此望而却步、视为畏途?
人生存有不可避免的烦恼,生老病死、伤痛离别、贫困、歧视、战乱、阶层焦虑、政治压迫,或突如其来的新冠等等,它们都与抑郁共存,而且是再真实不过的当下痛苦。
所以说,面对抑郁症,绝无浪漫,必须求助。愿每一个人都能被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