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山洞位于昆仑虚的山顶,当年墨渊初回归之时,便就择在了这处闭关调息。洞中灵气汇聚,仙气低浮。此时洞口设有仙障,洞中石榻上躺着个身着云彩纱衣的妙龄女子。她面容安详,似是睡得沉。她的身边,坐着个银发紫袍的男子。石榻旁,一大滩暗红色的血迹格外扎眼。紫衣尊神亦双目紧闭,他脸色苍白,气息不稳,额上渗着薄汗。
一日前,东华帝君在此处启用术法将自己的元神分裂为二。无形中,他的半个元神将凤九的元神整个包裹了进去。因他的法力尚未完全恢复,墨渊、折颜和白止各自加了一道术法在他的半个元神之上,将自己关于水沼泽时期的记忆融入了这个幻梦境。这道术法,耗损巨大。即便强如这三位上古老仙神,在完成帝君交付的任务后,也需得各自去寻个清静的地方闭关调息。可惜尚未走出多远,灵台内就响起了连宋的声音,唤他们赶紧回来。匆忙赶了回去,便见着原本仙气满溢的清修之地已是红光充盈。
“坏了!”
墨渊沉了一声,遂翻手朝着洞口施了诀法。法术还未触及石壁,便被洞口的仙障弹了回来。三位仙神面面相视即刻各自掐了诀法去探那仙障,几番尝试,却依旧无果。
“这究竟是怎么了?”白浅已是急红了眼。
“十七,你急也无用。帝君若是不想让我们插手,我们便就无能为力。”
“他凭什么!凤九是我们白家的崽儿,他凭什么要来插手我们白家的事!”
“小五!”白止出声呵斥。
因着五百年前凤九断尾一事,白浅对东华帝君很有意见。他替她造劫这件事,她本就不同意。若非几位长辈的劝说,她是断不会应允这件事。如今看这情景,定是出了岔子。凤九自幼便是她带大的,眼下因那东华帝君落得个生死未卜的下场,怎能叫她咽得下这口怨气!
“你们为什么都替那东华帝君说话?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招惹情债,却还来招惹我们家小九。害她自断一尾,害她受这种莫名其妙的飞升天劫。难道就因为他是东华帝君便有权决定别人的未来与生死?”
墨渊沉了沉,“当初夜华为了你不也是这般不计后果。情之一字,谁又能够断得了对错……”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白浅哑口无言。
“帝君有他的难处,但他待凤九倒是真心的。”折颜低头叹了口气。
白止亦不说话。
“好!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不管了!”说罢,她转身便腾了朵云朝山下去。
“小五就这性子,三殿下莫见怪。”白真也是无可奈何。
“无妨,无妨。”连宋举着扇子连敲了好几下手心,“可眼下该如何是好,帝君看样子是要入了魔道了……”
“未必。”墨渊望着洞中散出的红光,“东华本就亦神亦魔,本以为自洪荒结束他卸任天地共主之位时便已彻底弃了魔道。现在看来,不过是他藏得好罢了。”
“是啊,当年打仗的时候,在万分凶险之际,帝君的仙法也会变为赤红色,最后都扛过来了。虽是恍若九死一生,但却从未败过!”
摇了摇扇子,连宋望着洞口也生出了几分惆怅。谁能想到这清冷淡漠的东华帝君竟也能为了个女子甘愿冒如此大的风险与天命搏上一搏。回想八百年前的东华,再看看现在的东华,连宋又是一阵唏嘘。眼前的这个东华帝君早已无甚理智可言。但凡他还存了那么些理智,便绝不会让自己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可眼下就连边上那三位老神仙都拿他没办法,他连宋自然也没有什么法子去阻止他。若他能阻止,他亦早就阻止了。东华十多天前才通知他这件事,并且通知他的因由仅是要他封了之后的沉睡一事,不得传开罢了。这件事后,东华定要沉睡上至少好几万年。若是消息不慎走漏了出去,难免要让有心之人动了邪念趁机作乱。虽然东华帝君早已不理政事,但只要他在神界一日,便就能镇得住神族在四海八荒的威信,叫那些想要作恶的人在为非作歹前三思再三思。毕竟他的名号再加上那柄苍何神剑,便已经能叫人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了。
一行人守在洞口外也不敢离开,三位上古老仙神索性就地打坐调息以随机应变。孚觅仙母虽是辈分高的老者,不知为何却也不肯回去。纵使众人劝了又劝,她还是寸步不离。几位年纪轻些的,也轮流看着,以防不测。
天劫伊始,一众神仙按照事先商定的计划行事,每一步都按部就班。依着原先的安排,凤九的元神该是直接入了那水沼泽神宫。在那处,紫衣尊神会迎接她,为她安排好一切,等待那未知的劫难。最初这件事情的确看起来进行得有条不紊,凤九也顺利地入了东华为她设定好的幻梦境。众人见状便也松了警惕,悉数散了开。可好景不长,紫衣尊神突然起了异样之感。胸口的剧痛压都压不住,遂有一大口赤金血喷涌而出,神思似有逐渐模糊的迹象。他一掌便将洞内留守的神仙一并扇了出去。仙障拢住洞口,他这才涉险启了魔元强行激发修为来稳住自己。在过去的五百余年,东华闭关多数,因他早就算出了这趟劫难。本以为几年便能修回的法力,至今也不过拿回了六七成。若是此事发生在他法力巅峰之时,他本不需要分半个元神出来造这个幻梦境。而天命却将他逼入了绝境。要他眼睁睁地看着凤九应劫,东华做不到。就如同当年在若水河畔时,他做不到一样。要他放弃凤九,他亦做不到。是以,他要她等,即便这样的等待没有尽头。紫衣尊神从不否认自己的自私,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凤九一定会等他。除非他魂飞魄散神魂俱灭,否则即便是上苍也休想动他的小狐狸分毫!
洞中的红光渐渐消退,众神终是松了口气。仙障仍未消除,只孚觅仙母一人被招了进去。虽是有些诧异,但大家也只得在洞外守候。
洞中的仙气已是耗尽,万万年未曾现其原貌的洞底石清晰可见。灰色的底石上,大滩的红色血迹格外惹眼。孚觅仙母望着那处好一会才回了神,遂拄着仙杖福了福身子。
“老身见过东华帝君。”
石榻上的尊神启了双眸。他看起来很不好,昔日神采奕奕的双目此刻黯淡无光,声音也较之从前低了许多。
“果真出了点岔子。本君需要你探一探九儿在幻梦境中是否已顺利入了水沼泽。”
仙母看起来很平静,“帝君可是与那半个元神断了联系?”
“不错。”
“见着帝君此刻神识尚在,老身便就知道出了事。”她沉了沉遂朝着石榻走去。“老身虽然年纪大了,却还是能派上些用处。”
伸手覆上了凤九的额头,一道诀法遂逐着元神而去。孚觅仙母于世三十万年有余,虽没有甚大的作为,却是掌握着一种独门术法。此术法较之追魂术更高深,能探查到元神在异时空里的方位,混沌亦在其列。因术法太过强大,恐受恶人利用,遂一直秘而不宣。收回术法,仙母神色有些凝重。
“九丫头并不在水沼泽里头,帝君也没有同她在一处。”
东华遂看向身边的凤九,“她此时在何处?”
“琴尧山。”
紫衣尊神虚白着脸欲直接加一道术法去追,却被仙母拦了下来。
“老身斗胆,”她抓了他的手腕,“以帝君目前的状况,若是再耗损下去定是要伤了仙元的,怕是受不住后头半个元神撕碎的劫难。老身为仙向来自私,没有心系天下安危的宽广胸襟,在乎的也只有自己的家人罢了。帝君的生死老身不想管也管不着,可不巧你偏偏是九丫头的命。这档子闲事老身只得管,望帝君海涵。”
“后头这席话,那日你在太晨宫便与本帝君说过。”清冷的目光望向她,含了些咄咄逼问的意味。
孚觅仙母沉了口气,不卑不亢,“老身还有项本事无人知晓。”
紫衣尊神挑了挑眉,“看来当日你在本帝君的太晨宫也并未说实话。”
“老身隐居仙山几十万年,也不甚了解帝君,自然不能透了老底。”
“那今日预备阖盘托出了?”
“形势所迫,无可奈何罢了。”看着石榻上的宝贝外孙女,仙母语气平平,似是有十足的把握。“帝君若是信得过老身,便让老身先入那幻梦境安置好这丫头。帝君也能趁此调养调养。待时机成熟,老身加一道诀法,该是能替帝君打通这阻断的联系。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道诀法有个缺点,会反噬法力。”
紫衣尊神默了默,“有多快?”
“该是不慢……”
思忖片刻,果决的声音响起,“看来本帝君也没得选择,届时只能有劳仙母了。”
孚觅仙母点了点头,遂坐到了凤九的身边,翻手施诀,逐入幻梦境。这一回,她要寻的并不是凤九的元神,而是洪荒时期的自己。
幻梦境中,凤九早已是迷失在了林子里。周围的景象她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东华!”
她又试着喊了一声,再次寄希望于东华能听见并循着声音来寻她。可周围静无声,只闻得强烈的北风呼啸着撕扯树叶的声音。失落再次包围了上来,叫她觉着喉咙口有些紧。
眼下的情况和入幻梦境之前东华同她说好的完全不一样。东华说他会直接将她送入水沼泽神宫,可目前所处的这个场景定不是水沼泽,而东华也不知所踪。偌大的一个林子,只她一个人。抱着胳膊缩了缩脖子,凤九觉得很冷。她本就怕冷,冷到一定程度便会失了知觉幻回原身。她捡了些枯枝,欲生起火堆来取暖。可昨日这处下了场大雨,地上的枯枝都受了潮,竟连一根干燥的引火棒都寻不着。凤九垂头丧气,觉得自己挺没用,妄为东荒女君。若是从前上族学时用功些,也不至于连个生火诀都不会,在这林子里挨冻。想到这处,凤九暗自下了决心,日后在水沼泽里头一定要好好学习才是,决不能再给青丘丢脸!复又一叹,她现在被困在了这处,竟是连个方向都搞不明白,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去到那座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学宫里头奋发图强学本事。不知道东华现在是不是已经在那里头到处寻她了呢?他这么厉害,怎么好几天过去了都没有找到这处来?凤九有些失望。前一日她寻了个山洞过夜,却差点被里头的蛇虫吓个半死。昨日的一场大雨都没能叫她再跨入那山洞半步,她宁可淋着雨也不愿靠近那些滑腻无毛的长虫,光想想就能叫她起一身的疙瘩。可在这林子里再这么困下去,她还能坚持几日?凤九望了望阴沉沉的天,很是惆怅!就连在帝君给她量身定制的这个幻梦境里她都没法保全自己,若是入了上苍原本给她安排的那个,是不是此时便已经让她成了一头死狐狸?想到这处,凤九又生出了几分感激来。虽然她对于东华的不见踪影依旧有些埋怨!
枝叶的沙沙声掩盖了这座林子本应有的异样躁动声,将靠近的危险掩得毫无踪迹。凤九寻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敲了敲酸痛的双腿,放松了警惕。在入这幻梦境前,东华曾经提醒过她,当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万不能放松警惕,可眼下凤九已然是将这句话忘得个干净。于是当危险降临时,她毫无防备。
一声虎啸划破天际,惊得凤九浑身一颤。她从石头上跳了起来,四下张望后便发现了不远处的一头白虎。还未来得及祭出陶铸剑,那头虎精便就朝她扑了过来。翻滚着堪堪躲避之后,凤九将自己藏到了一颗大树的树冠后面。望着那双饥饿凶残的眼睛,凤九结巴道,
“你你你……你不要过来!我……我是青丘白凤九!你若是敢吃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复又想了想,此时她爹倒是还未出生,自然吓唬不了这虎精。于是她继续结巴,“你你你……你若是敢占我便宜,帝君也是不会放过你的!帝帝帝……帝君……就是东华紫府少……少阳君!”
那头白虎又吼了一声,吓得凤九一个哆嗦,差点把刚刚拔出来的陶铸剑也掉在了地上。
“你不用吓我,我……我不怕你的!真的不怕!”
凤九觉得自己快要被吓哭了,遂觉得自己真的挺没出息,堂堂的东荒女君竟连一头虎精都要怕!难道这就是她在这个幻梦境里头的飞升劫难?凤九觉着这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
“丫头,你倒是打呀!手里拿着的可是你姑姑当年传给你的陶铸剑,又不是打狗棒!”
寻声望去,凤九哭了出来,“姥姥!”
自家崽儿哭得涕泪横流,前头还站了头虎视眈眈的老虎精,孚觅仙母叹了口气,亦有些恨铁不成钢。亏得洪荒时自己这副皮囊身子骨还算硬朗,否则今日便要一同便宜了那头老虎精了。仙杖凌空一挥,一道金光便直奔那虎精。虎啸声惊得整个林子都震了震,他遂幻了人形。只见他目露凶光,龇牙咧嘴,双拳紧握,似要将袭击他的人撕碎。
“老身吃素几十万年,没想到今日倒要破戒了!”
说罢,她便飞身而上与那虎精打了起来。也就是小半炷香的时间,白虎精便被摁在了地上,连反抗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凤九望着眼前的这一幕,目瞪口呆。没想到当年的姥姥竟也是这么能打的厉害角色!上古的这一众老神仙还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丫头,还愣着作甚!”
“啊?”
“她吓唬你,你不报仇?”
凤九噢了一声,遂收了剑便上去揍他。虽然凤九看上去是个娇弱的女儿家,幸得从小跟着她那上神阶品的爹爹后头习剑术,又跟着上仙阶品的姑姑后头干混账事,拳头还算比较硬。几拳下来,便揍得那虎精连连求饶。揉了揉自己红彤彤的拳头,凤九看向仙母有些疑惑。
“姥姥,你怎么也来了?”
孚觅仙母从那头虎精身上起了来,又踹了他一脚。被两个女流之辈收拾得颜面尽失,此刻那虎精哪里还敢动什么邪念,只得一溜烟地幻了原身便窜入草丛消失不见。
“姥姥先带你离开这里,我们慢慢说!”
凤九点了点头,乖巧地幻了原身让姥姥把她收到衣袖里去。从前当她还是头奶狐狸的时候,便经常撒娇不肯自己走路。幻了原身往姥姥的脚脖子上一搂,便叫姥姥软了心。比起爷爷奶奶,姥姥的确更为宠她。许是因为姥姥就她娘亲一个女儿,而她娘亲也就只她一个闺女,是以姥姥才格外疼爱她。这几日被困在这个连野果都找不到的林子里,凤九早已是精疲力尽。方又才受了一番惊吓,还耗损力气揍了那头吓唬她的白虎精,此时便就更是浑身无力,只想要姥姥抱着回去。
“三万多岁了,还这样同姥姥撒娇,真是长不大!”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孚觅仙母依旧将她抱了起来。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头,便将她收入了衣袖。腾了朵小云,她即刻往自己的府邸去。这次回了二十来万年前,她直奔琴尧山,连府邸都还未来得及回一趟。过了这么多年,当时的记忆已是有些模糊,当年的家丁丫鬟叫什么名字,她竟也一时想不起来。
琴尧山离孚觅仙山不远,皆位于东荒境内。这一路也没费多少时辰,孚觅仙母腾云驾雾很快便回了府邸。本想叫凤九起来洗漱一下吃顿饭再歇息,可这小丫头却是睡得沉。想着崽儿这几日受的罪,仙母便就忍了忍自己爱干净的老毛病,叫丫鬟寻了条毯子来,将她团了团便往棉被里头一塞。凤九并不属于这个时期,如今她将她留在府邸,总需要一番说辞。于是自仙母口中,凤九便成了她白日里从林子里捡来的野狐狸。九尾狐乃青丘的标志,而赤狐又为孚觅仙山灵狐族的标志。凤九是头九尾红狐,便自然就该是九尾白狐与赤狐的混血。可眼下两族的通婚仅限于名门之间,她自然是捡不到这么头九条尾巴的红狐狸的。是以在回府邸之前,孚觅仙母便施了障目诀隐了她的八条尾巴。
凤九睡了整一天一夜,把原本整洁的床榻睡得看不出原貌来。坐起身缓了许久,她才想起来现在自己是在历劫。顶着头乱发,她跑去了姥姥的房间。姥姥正坐在榻上盘腿打坐。凤九不敢打扰,只得乖乖坐在一旁等。可姥姥为何会在这处?而且姥姥现在看起来这么年轻,却是姥姥本人没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这一等,便又从白日等到了黑夜。凤九本就饿了好几日,眼下更是饿得心慌。望了望床榻上的姥姥,凤九有些纳闷。难道姥姥受伤了?正当她心里犯嘀咕时,榻上之人开了口。
“丫头,姥姥饿了,先陪姥姥吃顿饭。”
凤九点了点头,遂起身去扶姥姥。孚觅仙母摸了摸她的脸蛋,年轻的面容溢满怜爱。
“姥姥现在年轻得似个姑娘,哪里用得着扶!”复又喃喃自语了一句,“年轻可真是好!”
“姥姥一直都很年轻啊!”凤九依旧扶着她,一贯地小心翼翼。
“你这丫头就一张小嘴最甜!”
凤九心安理得,“嘴甜才惹人爱嘛!”
饭桌上凤九狼吞虎咽,连着吃了两碗饭。仙母掰了两只鸡腿又卸了两个翅膀给她。立在边上伺候的丫鬟见状也盛了一碗汤递到了凤九的手边,极尽讨好之意,
“小姐,你慢点儿吃。先就着汤,别噎着。”
凤九一边扒饭一边点头,却也顾不得喝那汤。她的确是饿坏了!吃完后,丫鬟带着她去沐浴更衣。本还想替她梳一梳乱糟糟的头发,但凤九说待会儿她还要睡,于是只能作罢。蹬掉绣鞋,凤九便爬到了姥姥的榻上。原本琢磨着当睡前故事听姥姥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预料之外的状况。可姥姥看起来有些累,她也不好追着问。虽然心底疑惑重重,凤九还是压了下来。姥姥说明日会告诉她,她便只得暂时将好奇心关一关。左右她是在姥姥身边,着实叫她感到安心。于是卸了防备,凤九很快便又入了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