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春天,我印象很深。不止是因为,那一年环城路的泡桐树开花,或者火柴厂着了大火,还是小街小巷里家长里短,飞短流长。
那一年,我十三岁,有点偷偷喜欢上了我的表姐丽霞。丽霞是我二姨的小女儿,那年她十四,二姨是环城路塑料厂的工人,改制后,她率先下岗,买断工龄,在接风巷开了家叫“顺发”的粮油店,兼卖南杂百货,小日子过得十分不错。丽霞成了小孩子中“富豪”。
我经常跑到丽霞屋的粮油店,帮忙看店。那年春天,我一下课,就会跑到接风巷店子里,边做作业,边看店,身边就是身材出挑的表姐,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但那个春天的下午,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走进顺发粮油店。
1.客人
“你找哪个?”我迷茫地抬头看他。
这男人没理我,径直走进了店内,像是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那时,才是下午四点半,很多工厂和居民都还没有下班。巷子里,少有大人,走动。偶尔有几个小孩和老人路过,还有野猫和狗。
“哎哎哎,你这个人有味咧。招呼不打,就进屋?”我跟着他后面嚷道。
他还是没理我,站在里屋四处张望。他高大的身子背对着我,应该有一米八多,是环城路少有的高个子,年纪应该在四五十左右。让人担心的是,他的头发极短,像是那个时候坏人的标配:“劳改头”,劳改犯才有的发型。
他把脏兮兮的背包扔在屋里的八仙桌上,坐在正对面看着街道的位置,伸出油黄的手指,摸着桌上的铁茶壶,像是抚摸着一个久违的情人。
“阿基,这里有水喝不?搞杯热水来吧。”他开口说话了。
阿基?他晓得我名字!
我愣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他。
“唉,哈卵。”他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来,熟练地给自己点上。
“店子不能抽烟。哈卵。”我大声呵斥他。那时,社会治安并不好,特别是青年工人居多的环城路,经常有烂儿在街边店铺找事敲诈。但,那时我差不多也是环城路的混子,不会惧怕任何大人。
“脾气还挺大!王淑琪到哪里去了?”
王淑琪就是我二姨妈,店老板娘。
“你认识她?”
“当然。”烟雾中,他眯缝着眼,一脸皮褶子,像是老谋深算的围棋手。
我从未在环城路见过这样沉着有力的大人。
“你找她搞什么?”
他微微有些发怒:“你这个哈卵,王恩平没教你要讲礼貌,给大人倒茶吗?老子口渴咧。搞点热的来。”
王恩平,就是我暴躁的老妈。这个陌生男人竟然也晓得,我老妈的名字。
他的话像是命令,我不由自主地转身去给他倒水。
他接过了茶杯,奇怪地看着我,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递给我,“抽吧,莫讲你不会抽烟。”
大人给我烟抽,我自会抽烟起来,还是第一遭。我不晓得从那里来了一股子信任的暖意。
他看着我,眼神疲惫,说,“老板娘到哪里去了?”
“去泸溪,进货去了。”
“老狗日的,躲我啊。”他突然骂道。
“你莫乱骂人。”我大声道,“你是要帐的,还是寻仇的?”
他没有要与我争辩的意思,两只手和在一起,像是我们学校的物理老师,默默地看着答不出题的学生,“要帐,寻仇?都差不多吧。”
“老板娘不在,还有老板,还有小老板娘。”我接着说,“你莫乱来。”
“好吧,随便吧,你喊一个来。”他把烟灰温柔地弹进了烟灰缸里,像是个哲学家。
我刚要转身朝门外走,就进来一个十四五岁女伢。她就是我表姐,我二姨屋的小女丽霞。
“那么了,阿基,慌慌张张地要往哪里去?”
“姐,你来了,刚好,这里有个....客人,要找二姨。”我像是找到救星。
“哦。”丽霞绕过我,去看桌子后的男人。
“你找我妈,干什么?”
那男人没有回答丽霞的问题,只是笑,“你是吴德兴的女吧,眉眼有几分像。”
吴德兴就是我二姨夫,在小河城一小当语文老师。
“你认识我爸。”
“认识。”他一脸戏虐,我觉得他的话里,颇有深意。
“你哥咧。”
“他不到屋。没在小河城。”
丽霞的哥,是二姨的大儿子,“你问这个干什么?”表姐问他。
“狗日的,还在外面浪。”男人忍不住恶狠狠地骂道。
表姐沉下脸色,“你敢骂我哥,你晓得他什么人不?小心他回来搞死你。”
我听出了表姐声气里的虚张声势。
“哈哈哈,成彬这个鬼儿,也成了烂儿了。”笑着笑着,这男人的眼角竟然笑出了泪水。
“懒得和你们这个卵儿讲话。”他摸着自己脑壳的头发茬,“你们快去把吴德兴喊来,老子时间不多了,喊他卵儿,走快点。”
表姐没再和他说话,拉着我,走出了粮油店。
走了几步后,她停了下来,“阿基,你回去看着那个男的,我去找我爸。你莫让他乱来,他要是拿屋里东西,你莫和他争,让他拿,你直接去隔壁喊李妈帮忙。晓得了不?”
我点点头,“晓得了。”我看了看表姐,“姐,他是哪个,你认得不?”
“不认得,我猜大概是那个,他终于回来了。”
“姐,是讲什么卵?是哪个人?”
表姐像是个大人一样,拍着我的肩膀,“没事的,莫怕,你回去吧,记着我的话。”
2 毛叔
我慢慢地走了回去,进了顺发粮油店,没想到,那个人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鼾声四起。
原来,我还以为要单独对付一个大人,现在一个大汉竟然睡着了,我顿时手足无措。我只好坐在柜台后,做起了作业,就像这男人没进屋之前那样,
路上的人还是很少,环城路人下班的时间都在五点半之后,这时连老人和小孩都很少了,他们似乎约好了一样,都躲开了。
渐渐的,我也有些困了。耳边是那个男人的鼾声,像是催眠曲,我竟然也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有人在戳我。我抬头一看,是刚才那男人,他递给我一把票子。
“哈卵,看店子,怎么能睡着咧。”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钱。
“刚才,有人来买东西,收的钱,你记账,二级菜油五斤,两包面条和一盒白沙烟,一共二十六块四。”
他熟练地就像原本就是这家店的老板。
我还在迷糊,外面骑着车过来一人,是派出所的老公安毛叔。
我正犹豫是不是要喊他一声,他转脸已经看到我们了,他停下了单车。
看到毛叔,那男人没理会,转身走进屋里,还是坐在桌子后,点起了烟。
毛叔像是认识他,走了进来,
“高哥,回来了,也不讲一声。”毛叔口气里满是埋怨。
他们果然认识。
那男人扔给毛叔一只烟,“有什么好讲的,是不是要来你们那里报个到?”
“报到谈不上咯。你先见见屋里人,有时间过来喝酒。”毛叔扶了扶警帽,像是提醒他,自己是公安一样。
“好咯,你是公安,我也不为难你,反正我们这些有前科的人,你们都要布控的。”男人抱怨道。
毛叔说:“讲那里话,都是街坊邻居,互相有个照应,你也不是要找工作不是。我帮你看看,哪里有工作要介绍。”
“多谢毛公安的一片好心。”说完,不再理会他。
毛叔这才无奈地看着我,“阿基,老板娘咧?”
“出门进货去了,去泸溪。”
“什么时候,回来?”
“不好讲,她没说。”
“你姨父咧?”
“我姐去喊咯。跟到,就来。”
“那好,好好看店,莫乱跑,晓得莫。”说完,毛叔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桌子后的男人,骑车走了。
有了毛叔的一番话,我心镇定多了。
“毛钟国,哈卵。”我听到身后,那男人冷冷地骂着。
3 姨父
很快,我就听到巷子口传来的“哆哆哆”的声音,是我姨父拐杖哆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我妈妈有好几个姐姐,我也有好几个姨父。很长一段时间,私下里,我几个表兄弟都把丽霞的爸叫“拐子姨父”。
“是高哥,你来了。”进屋后,姨父说。
他们也认识。我看了看,姨父身边的表姐,她脸色阴晴不定。我不晓得是福,是祸。
“我来了。”那男人点点头,像是屋主人看着客人。
“来好久了?”姨父的神色似乎还有慌乱。
“也没有多久,一顿饭功夫吧。”
“晚上留下来吃饭?我哥俩喝一个。”
听到这,男人有些不耐烦了,“吴德兴,算了咯,我和你有什么好讲的咧。王淑琪这个婆娘也不到屋,我们搞快点,早搞早脱身。”
姨父示意表姐和我,“阿霞,你带阿基去街口毛叔屋里那里,讲晚上我请他吃饭,请他赏脸来一趟。快去。”
这明显是支我们走,他们两个人好谈事。
我姐却大声说:“我打个电话,就行了,那还有跑一趟?”说着,就朝柜台上的电话机走去。
姨父怒道:“你娘xxx,让你去,你就去,快走!”
我从未见过脾气好的姨父发火。表姐无法,只好神态怏怏地带我出了门。
走了几步后,我突然说:“姐,他是哪个?姨父蛮怕他的样子。”
“他是吴成彬的老头。”
我迷惑了,“啊,吴成彬的老头不是你爸吗?”
“哈卵,讲了你也晓不得。”她说完,小声对我说,“我们绕到后门去,看看。”
我点点头。
很快,我们翻过了一道矮墙,来到了顺发粮油店的后门。在那里,我们趴在门缝里,刚好可以看清屋里。
两个男人背对着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像是两个心事重重的剪影。桌上已经有了两瓶子啤酒和花生米,鸡爪等吃的零食。
“你把东西拿出来吧,我签字。”那男人说。
“不急。先喝酒。”
“喝什么卵,你们不是一直想要这铺子嘛,莫装了。”
“高哥!”
“莫讲了,签了字,老子好走,你拿出来,不然我讲不好,马上就会后悔的。”
“签什么字?”我忍不住了,问表姐。
表姐连忙示意我不做声。
我转脸去看屋里。里面那男人已经握着笔,对着桌上的纸,没动手。
“讲真话,下午进屋前,我还没想把这铺子给你们。后来,看到车大基和你屋女的时候,才改了主意。算了,老子累了,懒得搞了。”说着,这男人重重地签了字。
“高哥放心,成彬那孩子…”姨父说不下去了。
“你照顾不了他的,我的伢儿我晓得,跟我一脾气,算了。”
这时,男人起身了。
“你去哪儿?”姨父也接着站了起来,“淑琪回来,我那么跟她讲咧。”
“不用讲,就讲我没来过,这文件是我签好了,寄给你的。”
说着,这男人抓起了桌上的包,背上,就走出了店门。
他在店门站住了,抬头看了看店铺上的招牌,“这店名字早该换了。”然后,走出了我们的视野。
我愣住了,“那男人走了。”
表姐叹道:“我日,他就是高顺发。铺子归我屋了。”
“高顺发,他是哪个?”
“哈卵,我哥成彬的爸。我妈是二婚,才嫁的我爸。成彬是他和我妈生的儿。”
后来,我才晓得,这个在1991年春天,走进环城路的中年男人,叫高顺发,是顺发粮油店的老板。七八年前,因为故意伤害罪而入狱。被打的人就是我现在的姨父吴德兴老师,小河城一小的语文老师。
那次,高顺发发现自己老婆和孩子的语文老师有了私情,没忍住,将吴德兴老师小腿胫骨打断。后来,被公安毛叔制伏。
入狱服刑后,高顺发一直不肯签署离婚协议,直到他得到王淑琪再次怀孕的消息。
我表姐丽霞出生后,高顺发签了离婚协议书,住房归了姨妈,铺子归了高顺发。但后来,姨妈的大儿子成彬整天惹事生非,打架斗殴,屋里陪了不少钱。
服刑出来后,高顺发再次和姨父一家发生了冲突,这次受伤的还是文弱的姨父。高顺发再次入狱。
姨父一直对打断自己腿的高顺发心怀不满,要他将铺子陪给他们。高顺发却一直不同意,他一直警告姨父,自己一定会回来,还要在环城路居住,经商,重组家庭,生儿育女...
直到他出狱后,在春日一个慵懒的午后,再次走进自己的店铺,却忽然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