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奶奶出生于1935年，正是我国最贫困和战事频发的年代。

她是个苦命人，五岁死了娘，六岁唯一的亲弟弟也活活饿死，十三岁时瞎眼的爹也撒手人寰，短暂的几年，她就成了孤儿。

但好在命运并没有完全置她于死地，在八岁那年，她遇到了今生最大的恩人继母，虽然贫困，但继母却对她视如己出，之后她有了同父异母的妹妹。

在父亲去世后，继母就带着她和妹妹艰难讨生活，之后，认识了我的爷爷，有了后来的我们。

我出生的时候，奶奶已经六十岁了。年轻的时候一直生孩子，孩子才生下来又接着再生下一胎，生孩子都整整生了二十年。

那个年代，没有文化、没有金钱，我可怜的奶奶就彻底沦为了生育机器，我最大的姑妈在1956年出生，最小的姑姑1975年出生。

到老了以后，还要为了我而拼尽全力。

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奶奶就将我背在背上去地里干活，我爸去外面打工，一年会寄一两次钱回去，奶奶就用我爸寄回去的钱给我买奶粉。

平时种庄稼换来的一点钱，她就攒着给我买吃的，每天早上都会准时背着我去镇上的一家早餐店吃卷粉，一勺一勺地喂我，而她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

直到我四岁那年，爸爸从外打工回来，将我送进了托儿所，奶奶才稍微轻松一些，但还是要照顾着我的饮食起居。

刚好那一年，我小姑姑家的女儿和我同岁，为了在镇上上学方便，就将她送来我家给奶奶带。

表姐比我高一届，我们上的学校，位置不在同一个方向，奶奶经常要跑两趟，先接了表姐，再来接我。

奶奶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村里的人总会问她是不是双胞胎，奶奶总是笑着应别人：“一个是姑娘家的，另一个是儿子家的”。

我和表姐表面和谐，但有时也常因为争东西而打架。

那时候，奶奶带我们住在那栋土坯房里，夜里常常可以听到老鼠在追逐打闹，还有野猫踩踏瓦片的声音。

一张一米二的床要挤三个人，因为我经常会尿床，就被奶奶赶去了床尾睡，我不服气，凭什么表姐可以和她睡一起，我不行呢。

就因为这件事，我觉得奶奶太偏心了，我就经常耍小脾气，而比起我的调皮，表姐就很文静。

亲戚朋友都很喜欢她，我就算装成很听话的样子，他们也不喜欢我。

02

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小姑姑从外地回来，就将表姐接走了。

表姐走的那天，奶奶对我说：“这回你称心了吧，以后没人跟你争宠了。”

对，看到表姐和奶奶在一起，我会醋意大发，我觉得奶奶不爱我了，只爱表姐。表姐寄养在我家的那几年，我没听过奶奶对她的一声责骂。

而我，棍棒伺候却是家常便饭。

奶奶疼自己的外孙，总是背着我，有好吃的也总是把他们几个叫在一起，明明我已经看见了，就是不叫我。

邻居有个表叔会把拖拉机开来放在我家，小时候我没有什么玩具，就会爬上去“学习开车”，一不注意，就被机油的污渍抹得满身都是。

更重要的是，衣服才刚刚换上，奶奶抄起手指粗的木棍，使劲地抽我。而一旁的表姐表弟们却在一旁看我的笑话，我更是反抗，奶奶就打得越狠：“你真是和你妈一样让人讨厌，打死你，打死你…”

我是个倔脾气，就算被打，我也会看向表姐反抗道：“都是你，因为你，把我的奶奶霸占了。”

直到实在疼得受不了，我才会求饶，拉着奶奶的手认错。

有好几次，打完我之后，奶奶又觉得心疼，吃晚饭的时候，会给我蒸个鸡蛋，她碍于面子，会气呼呼地对我说：“赶紧来吃饭，不然你爹知道了，又以为我虐待你。”

表姐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睡床脚了，取代了表姐的位置，开开心心地和奶奶睡在床头了。

可每天晚上，我都会被奶奶一巴掌给打醒，她苍老的手掌“啪”的一声打在我光溜溜的屁股上，我才反应过来！唉，原来我又尿床了。

第二天，总能看见奶奶在院子里晒我尿床的床单，一边晒，一边骂。之后，她到处去找偏方来治我尿床的毛病。

我尿床的毛病还真被奶奶的偏方治好了，我只记得我喝了好多药，一碗接一碗，那时候我10岁了还尿床，就算晚上睡觉前不喝水都会。

大家都说我那么大了还尿床，长大后可能脑子不太好用，所以奶奶就有点着急了。

12岁以后，我才没有再尿床，算是把这毛病给治好了。

稍微长大一点以后，奶奶又陪着我读书，活生生地陪读了十几年，看着我读完初中、高中，再到大学。

03

我读书的时候，是在我们镇上读的，小学学校离我家大概有一公里远，都是走路去的，上一二年级的时候，都是奶奶亲自送到学校。

大了一点以后，就让我和邻居的孩子一起去。

我家旁边有所中学，每天早上六点半，学校里的起床铃声就会响起，奶奶就会喊我起床，她会看天气变化，帮我找好要穿的衣服，然后再一件件的给我穿上。

她头天晚上就会热一壶开水放在保温瓶里，第二天早上就会给我倒上满满一盆洗脸水，透过昏暗的灯光，热腾腾的洗脸水直冒烟，就像奶奶对我的爱，慢慢升起。

读书那几年，我没睡过一次懒觉，也没有迟到过一次，连病假都很少请，在读书这件事上，奶奶特别支持，她认为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我家的情况也特别糟糕，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平日里奶奶就在菜园子里种了一些蔬菜，每顿饭都会煮上一些。

我穿的衣服裤子都是亲戚朋友不要了给的，浑身都是布丁，虽然衣服破旧，但奶奶总是会给我洗得干干净净的，一个星期给我换两身衣服，洗一次澡。

鞋子是奶奶自己做的，小时候我没有穿过一次皮鞋，直到上了大学后自己打工有了收入，才买了皮鞋穿，虽然皮鞋时髦华丽，可我依然觉得奶奶做的鞋子最舒服。

奶奶一年给我做两双鞋子，一双冬天穿，一双夏天穿，随着我慢慢长大，鞋子完全不够穿，而且冬天穿上布鞋，双脚常常冻的抽筋，没办法奶奶就给我做了几双厚袜子。

我上小学的时候，继母刚和我爸结婚，就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奶奶也尤为珍贵，每当放假的时候，她就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书包用布包好放在柜子里，等开学又给我背。

那个书包我从上学前班背到了四年级，足足背了五年，最后我想要一个新书包，但奶奶没有钱，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去镇上把自己养了很久的头发卖了换钱，乌黑的头发被大剪子一把把剪下，看着镜中丑丑的自己，我流下了眼泪，可为了新书包，我还是忍住了。

卖头发换了二十五元，刚好够我买书包。

04

因为我像小男生一样的发型，去上学我就被班里的男生嘲笑和欺负，他们说我果然是有妈生没妈管。

回到家吃饭的时候，我随口在饭桌上说了一句，奶奶就记下了，第二天放学，他去接我，遇到骂我的男生，她恶狠狠地骂了那个男生。

“你算什么东西，我孙女虽然没妈，但还有我这个奶奶在，轮不到你来指点。”

从那以后，这个男生再也不敢骂我了，班里的同学都说我有一个很凶的奶奶。

奶奶一有钱，就会给我买喜欢的东西。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去三姑妈家玩，看上了三姑妈的一块废弃手表，便想要。

三姑妈也是个善良的人，看到我喜欢就送给我了，但她说要我自己拿去镇上给修表的修一下，当我拿去的时候，修表的叔叔却告诉我，那块表时间长了，修不好了。

我失落极了，试探性地对爸爸说想买一块手表，话还没有说完，爸爸就瞅了我一眼，骂了我：“你买了有啥用呢，你又不会看。”

不管我怎么哭闹，爸爸都舍不得给我买。爷爷看我可怜，就给了我四块钱，让我不要买石英表了，就买个电子表带着玩玩。

奶奶带我去她朋友家买了一块红色的电子表，我吃饭睡觉都带着，特别宝贝，可有一天那个红色的手表时间居然不对了，我哭了一夜到亮。

嗓子都哭哑了，奶奶怎么哄我，我都不听，最后奶奶说：“你先睡觉，天亮我给你拿去修修看。”

天亮醒来，小手表安静地躺在枕头边，时间也是对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奶奶早早就给我拿去镇上修了。

电子表容易坏，经常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我还是想要一块石英表，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

那年开春，家里突然来了一只灰色的小猫咪，来了就不走，奶奶就养了起来，我也特别喜爱，把自己的饭省给它吃，养了半年之后，它长大了不少。

有一天，奶奶赶集回来，一进门就喊我，她打开背萝，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只见里面有一件漂亮的小花裙，还有一块沉甸甸的石英表。

我忙问奶奶是从哪儿弄的钱，奶奶告诉我它把那只小猫抱去街上卖了，换了二十多块钱，然后给我买了喜爱的东西。

那件衣服我穿了好多年，直到上初中变小了才丢掉，而那块表，一路陪着我经历初中、高中，最后彻底报废。

05

我是个记仇的人，童年时我偏偏把奶奶对我的不好记住了，而她的这些好，直到我长大懂事以后，我才想起。

那时候我每天上学都要和爸爸要五毛钱的零花钱去买早点吃。

我每天早晨都会去敲爸爸的房门，他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好几块，会把门打开让我进去，我从来都是低着头走进去，不去看继母的脸色，耷拉着头，拿了钱就走。

爸爸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在外面敲门，他就直接来一句：“我没钱，你烦不烦。”有时候不开门，有时候会让继母从门缝里把钱递出来给我。

奶奶看到这，就心疼地安慰我，或者给上我几块钱，让我不要去看他们两口子的脸色。

但奶奶能力有限，我读书的费用还是只能靠爸爸，奶奶只能鼓励我：“你好好读书，以后有钱了不用看谁的脸色。”

这句话支撑着我走过多少茫然无助的岁月。

在被继母骂的时候，在被爸爸毒打的时候，奶奶依然是那个护着我的人，奶奶就是我生命里的暖阳。

五年级的时候，奶奶因白内障被爸爸带去县城做手术，就让爷爷在家照顾我，一连去了一个星期，没有奶奶的日子，我简直度日如年。

那时候，我家里没有电话，爸爸身上有一个老人机，我很想打电话给他问奶奶的情况，可又没钱。

三姑妈家当时装了一个座机，我就天天一放学就跑去她家等着，三姑妈见我可怜，就大方地帮我打了一个电话去给我爸，我一听到奶奶的声音，就哭。（那时候打电话真得很贵）

奶奶一听更揪心：“你乖乖听爷爷的话，我过几天就回来了。”

现在想想，我就是个磨人的主，明明奶奶身体不好，我还让她担心。回到家，一到夜里，我还是要找奶奶，不管爷爷怎么安慰，我就是哭。

爷爷实在没办法了，就去姑妈家借了三十块的路费，要带我去县城找奶奶，恰巧奶奶回来了，只见她双眼蒙着纱布，摸着走路。

后来才知道，奶奶知道我淘气，便去求了主治医生提前出院。

就算奶奶打骂我，我也喜欢和她在一起，没有奶奶，仿佛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时间过得很快，我一天天长大，奶奶一天天老去。

06

我上高中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奶奶眼睛都哭肿了，从那一刻起，奶奶变得特别依赖我，害怕孤独。

奶孙俩经常坐在家里的院子里回忆起爷爷，爷爷刚走的几天，家里出现了一根大蛇，怎么赶都不走。奶奶说，是爷爷回来看我们了。

我靠在奶奶的怀里，一直哭，似乎我想让那条蛇知道我们在想念爷爷，奶奶也一直在对它说：“你走吧，我们都挺好的，你别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条蛇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奶奶饱含热泪对我说：“孙女啊，以后就剩咱俩相依为命了。”

爷爷走后，本来就胆小的我变得更胆小了。

睡觉不敢一个人睡，连洗澡都需要奶奶在门外陪我，我的奶奶就这样陪着我，那时候正是高三，学习特别辛苦，奶奶就负责在家给我做饭。

我脾气暴躁，饭菜不合口味，或吃到奶奶的白发，我都会发火，现在想想自己真的太混蛋了，为什么要那样对奶奶。

高考的时候，我所在的乡镇高中要送我们到县城去考试，学校专门包了大巴来学校接我们。

由于我家就在学校旁边不远，大巴车来接我们的时候，走在门口，我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就是我奶奶。

她佝偻着背，站在人群里，开心地和其他家长一起鼓着掌，班里的同学好多都在对我说：“你看，你奶奶来了。”

可我却不高兴，因为我觉得奶奶很土，她把高考当成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我打开车窗，对着她喊：“奶奶你快回去，这里车多。”

奶奶也看见了我，透过人群，挤在车窗前对我说：“好好考，奶奶等你回来。”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眼泪。

我就是不想让奶奶过于为我担心 ，才故意发脾气，我想让她知难而退，多爱自己，在别人看来我对奶奶冷言冷语，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多爱她。

高考完的日子，我就出门挣钱去了。在县城一家餐馆打了两个月的工，领到工钱的时候，我立马和朋友去商场给奶奶买了一件新衣服。

这是我第一次给奶奶买衣服，奶奶打开新衣服，一边说着让我不要破费，一边高兴地穿了起来，临走去学校的时候，我给了她两百块钱。

虽然我上的是专科，但在老师的建议还是去了，奶奶不知道我读的是什么科，可还是很骄傲，我能走出去。

当别人问她，你孙女去哪上学的时候，她总是会高兴地告诉他们我读书的城市。

07

小时候，只要我一不听话，奶奶就会骂我妈，说我妈只生不养，说我妈不是人，等我长大了也不准我认她。

可其实，奶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因为她根本不恨我妈，婆媳一场，她还是关心她的。

在我高考前夕，我妈回过一次老家，特意去学校门口接我放学，带我去买了很多衣服，晚上她送我回去的时候，正好遇到我奶奶。

我妈也没有避嫌，开口就喊了一声妈，奶奶也答应了，接着妈妈和奶奶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就是感谢奶奶把我抚养成人，以后一定会让我好好孝敬她的。

妈妈在老家的那顿时间，家里有点什么吃的，奶奶都会让我送去给我妈吃。

我和我妈的决裂是在我成年以后，在二十岁刚开头的年纪，我因为一场病而进了医院做手术，当时我借了很多钱治病，我爸给了我一万，我还没向我妈开口，她就拉黑我了。

出院以后，奶奶知道了我妈的所作所为，抱着我哭了很久，她一直安慰我，让我不能再伤心了，把病治好了，钱可以慢慢挣。

最后，把她的社保卡给我让我去取她的养老金，她说她老了，照顾不了我，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这辈子不论我何种境地，我都不会再与我妈相认，这就应了那句话“人只有在绝境的时候，才能生出勇气来。”

08

我也走过许多弯路，错失了与奶奶在一起的好时光，如今再去追忆，时常觉得时光还在昨日，可奶奶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人。

因为长期的孤独，奶奶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前几年最严重，她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睡不着，常常觉得有人在看着她。

而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忙着满世界的考编，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考上编制岗位以后，就能给奶奶想要的生活，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考上。

而我被考编耽误的，不仅仅是五年，而是我与奶奶最后的回忆，更可恨的是，我为了离开自己的原生家庭，居然想远嫁他乡。

每次走到异乡的街口，我总是会想我的奶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有没有在想我，那种煎熬的日子就这样靠着远方的奶奶支撑着。

记得2019年的春节，我终于回到家了。一进门，看见奶奶，我的眼泪就已经包不住了，因为我的奶奶衣衫褴褛、头发散披着坐在院子里自言自语着。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我是突然回去的，我没和任何人说，我要回去，爸爸去上班，奶奶就只能一个人在家。

我帮奶奶洗了澡，换了崭新的衣服，看见房间便桶里的大便已经干了的时候，我才知道，奶奶有多可怜。

在县城找了一段时间工作后，我还是一个人拖着拖箱来到了昆明，对我而言，奶奶需要照顾，但我也需要更多的经济改善家里的条件。

我从小就比别人能吃苦，别人干不了的工作我能干，月休才两天的工作，我都用来回家，我会给奶奶买很多东西，给她洗了澡再来上班，那几年，我很累，但我却很开心。

因为我终于可以陪在奶奶身边了，终于可以尽孝了。

慢慢挣了钱之后，给奶奶买了新床，买了轮椅，让她的生活好了起来，我基本上一个月回一趟家，不为别的，就单纯的想让奶奶开心。

快九十岁的奶奶，如今已失去了自理能力，靠着爸爸这个单身汉忙里忙外地照顾着，每次我回去都会把冰箱填满，帮奶奶洗好澡。

奶奶越来越老，身体已经骨瘦如柴，半夜梦魇不断，可她梦醒了之后，总是会叫我的名字，问我结婚没有，有孩子了没有。

亲戚都告诉我，我二十七八岁了，奶奶老了，是该给她一个交代了。

可我一直没能从之前的感情中走出来，对家里介绍的对象也有心无力，就算身边有喜欢的，我也懒得再去认识。

看着奶奶的身体，我真是如坐针毡，主动与追求自己的人试着交往，慢慢地放下了执念，打开了心结。

对奶奶来说，今生她终于没有遗憾了。

小时候，奶奶是我遮风避雨的树。现在，我长大了，就成为了奶奶的树，只要奶奶在世的一天，我都会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她。

奶奶，是我的天，在我羽翼未丰的时候给了我温暖，无论生活多艰难，我都不会忘记在黑夜里的她陪我走过多少黯淡无光的岁月。

-END-

我是白鹭，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