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从去年到今年有什么事儿实实在在地改变了大众的生活,我觉得共享单车应该算是一件了。从摩拜开始在朋友圈出现,到偶尔在路上的惊鸿一瞥,再到举目可及,直到现在小黄车小蓝车小绿车小花车遍地开花野蛮生长,好像一度消失在北京视线中的自行车又回到了我们的生活。这些天,我也偶尔体验了几次,不得不说,在北京的初夏,如果不考虑满天的杨絮和随意侵占自行车路权的机动车来说,骑行还真的是一种久违的舒适体验了。
其实,像我们这种打小儿在北京长大的孩子,自行车应该是儿时乃至少年时最亲密的伙伴之一了。《阳光灿烂的日子》中一帮半大孩子骑着二八大杠满世界茬架的桥段,相信大多数人印象深刻,那个时代,比我们早了一点点,但也不差八九吧。
1.
记得小时候,自行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基本上每家两辆,爸爸的多是二八,妈妈的多是二六(二八、二六是自行车的尺寸,怕有些朋友不清楚,比喻一下:现在的共享单车按照原来的尺寸基本上应该是二四的)。上班,上学,购物,出游,访友,基本上全靠自行车。小孩子一般到了小学二三年级就得开始学习骑车了,那时候普遍没有特别小的自行车,也没有供儿童学习的那种小轮的,两边还各有两个小小轮辅助的小小自行车,所以基本上都是用妈妈的二六车来学习的。虽说是妈妈的自行车,但貌似没有横梁的女车也不常见,基本上都是有横梁(我们叫大梁)的自行车,所以我们练习的时候,用的是一种现在已经失传的“掏大梁”的姿势,大意就是左脚正常登住左侧的脚踏板,右腿从大梁下伸过去,直到右脚登住右侧的脚踏板,然后双手扶住车把,身子像挂在车上一般。刚开始学习的时候,腿的长度还不足以支撑登出完整的一圈,还需要半圈半圈的逛荡,就是登下四分之一圈,再回复,再登,再回复,那叫一个累。而且因为身子是挂在车子左侧的,平衡不好掌握,动不动就人仰车翻。直到多年以后,看到摩托车骑手过弯的时候身体几乎与地平行的姿势,瞬间唤醒身体记忆——这不就是掏大梁的升级版嘛。
到了三四年级,基本上男孩子具已熟练掌握了骑行的要领,于是在厂区,在小区,在路上,经常看到三五成群的男孩们掏着大梁呼啸而过。再大一点,可以骑到大梁上面,但还够不到车座,就只能跟骑马一样身体随着脚踏板一起一伏,现在想想,其实也挺危险。后来,我们又开发很多新的花样,诸如坐在后座上骑,单手撒把,双手撒把,骑车带人,玩儿得不亦乐乎,直到可以坐上车座骑车,至此,修炼到一段落,终于可以正式迈入大孩子的行列。
2.
刚上小学那几年,学校离家很远,爸爸每天会骑车带我上学。那时候家长带孩子骑车一般不会坐在后座,因为看不到孩子,怕有危险,而是常常让孩子坐在大梁上。孩子很小的时候,有的家长还会在大梁上安装一个小木片当座椅,但是孩子大了,就直接斜着身子坐在大梁上了,时间久了,屁股生疼,脚也会麻。爸爸车技很好,我上学的那一条街又有很多车(不是汽车,是自行车三轮车这些),每次爸爸骑得风驰电掣的,我经常坐在大梁上看得心惊胆战,于是有时候就干脆闭上眼睛不看,只感觉身子随着车左摇右晃耳边呼呼风响,直到爸爸捏住刹车,我就知道已经到了早点铺了。
那时候爸爸会买上一碗豆腐脑和一碗馄饨,再来几个包子,一般我就各吃一点,然后爸爸就唏哩呼噜全部解决,再骑一会儿,就到学校了。那时候觉得学校好远,街道好宽,爸爸的车好大啊。前几天,我有事又回到了那个片区,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那条大街了,后来问了人才发现,原来这条窄窄的街道就是儿时每天爸爸带我骑行的大街啊,怎么会这么窄呢?我想找找原来的早点铺,却真的找不到了。
3.
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奶奶的邻居有一辆二四的小女车不想要了,问我爸要不要,爸爸于是要了过来彻底修整了一番送给了我。我还记得车的斜梁特别粗,蓝色的,车把很活,是线闸。修好了之后,爸爸带着我骑去了很多地方,有潭柘寺,还有颐和园,有大半天的时间,当时也没觉得多累,或者已经忘记了?反正只记得很少表扬我的爸爸偶尔提起这些事还会很骄傲,可能在怹心中,能骑很远的车才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标准吧。
上了初中,还是离家很远,或者说,更远了。妈妈把她的二六永久车给了我,我还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黑色火烈鸟”——其实我直到去年才知道火烈鸟是白色的——于是到了初二,我开始骑车上下学,单程在四十分钟左右吧。
为了打发路上的漫长骑行时光,我经常臆想自己在玩儿游戏,比如压过一片落叶就得十分,车子骑成一个蛇形又得十分,等等。或者自己想一个故事,基本上就是那时候流行的《圣斗士》套路,一个弱鸡通过不断被打败又一次次站起,最后打赢大BOSS。当然,弱鸡是我,而大BOSS不一定,有时候是外星人,有时候是武林高手,有时候是特异功能者,反正我都会在回到家楼下前恰好胜利。
说到圣斗士,那时候是先看到漫画,进而被电视台引进的。所以当我们看到节目预报的时候,你应该可以想见我们激动的心情。我记得开播是周一,晚上六点半吧可能,但是周一是我们学校合唱队的排练时间,好像一直到六点。怎么办?玩儿命骑呗!我初中的学校是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每次我都走一条很陡的土路下山,因为太陡,都是推车下来的,但是那天,我唯一一次直接骑下来了,一路上演生死时速,到楼下了看到爸爸在阳台上等着我:别着急,还没开始呢!……
4.
可能是少年时身体发育还没完全,初中的时候,经常动不动就崴脚。那就没办法骑车了,连走路都成问题。于是爸爸又担负起了送我上下学的任务,只不过比小学要远多了。我也不再坐在大梁上,而是车后座,看到的只是爸爸宽宽的后背,一只手搂着爸爸,一只手扶着车后座,摇摇晃晃一路向前。有时候下学晚了,或者去奶奶家吃个饭再回家,天就黑了,我坐在后座上,头靠着爸爸的后背,抬眼望去,青色的天空,月亮时隐时现,挡住月亮的,是路旁高高的杨树。风吹过,树影婆娑,有些惊怖,也有些超现实的安详,这画面,一直记到了今天。
5.
再后来,高中的时候,姐姐单位内部福利,买了一辆天津产的斯普瑞克山地车——那时候山地车刚刚兴起,粗粗的车胎,炫彩的车身和可以变速的轮轴,简直就是现在的法拉利。我特别高兴,但是高中离家太远了,所以只能在空闲的时候骑着在家周边转转,偶尔享受一下咔咔变速的快感。有时候骑累了就会在家附近的一处高坡上躺下来休息,望着天发呆,后来还用那时候的构思写了人生中第一篇科幻小说,俱往矣。
记得高一的暑假闲来无事,有一天骑着山地车去找当时的小女友玩儿,一直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到了之后就跟她推着车一起沿着马路走啊走的,还记得路边的音像店贴着老狼《恋恋风尘》的大海报,有七龙珠和迪斯科女郎,当时很喜欢老狼,还进去买了一盘。后来走累了,让她坐在大梁上带着她骑了一小会儿,这个举动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够刺激了。现在的孩子们动不动就在地铁上搂搂抱抱的,其实那种欲言又止的暧昧才是最动人的时刻吧。
6.
大学。大学里面因为上课啊吃饭啊距离有点远,于是把封存已久的“黑色火烈鸟”又请出了山。可惜的是那阵子是北京丢自行车的高峰期,估计每个人都丢过好几辆吧。果然,骑了没多久就丢了,于是又特意把爸爸的二八老古董请出了山。那辆二八车还是加重的,比我的年纪都大,每次骑起来都觉得惯性好大,反正跟别人撞车是不怕了。后来,还是丢了,爸爸还遗憾了好久。可能在他们这一辈人心里,自行车,特别是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自行车,就像一个老伙计吧。自己生命中的各个重要的时刻,都有他相伴,最后,却一下子就找不到了。这么想想,还觉得挺对不起爸爸的。
噢对,还有件挺有意思的事儿,也跟自行车有关。大学时候的女友在北师大,我经常从我们学校过去看她,有时候陪她回家,偶尔也会骑车带 她。那次在西单北大街上带着她的时候,身后过来了两个警察,我忘了警察是骑着自行车还是摩托车了,反正超过我们后半开玩笑地对我说,看见我们了还不下车!——我都忘了交通法规定骑车不能带人的。于是吓得我们赶紧下车,对着远去的警察叔叔连连道歉,至今印象深刻。
7.
印象里最后跟自行车有关的回忆应该是2003年的非典期间。那时候刚毕业不久,公司外地的员工都回老家了,只剩下北京的坚守岗位。怕坐公交会传染,于是每天开始骑车上下班,单程一个半小时。开始的时候,骑到公司就累瘫在座位上,直到下班才能缓过来,到了后来,却也习惯了。夏天,经常会遇到突发的大暴雨,我记得有一次在快到家的时候又是雷雨交加,于是躲在一个电话亭里面避雨,还不忘跟当时的网友们发短信聊天。忽然,半黑的天空上蜘蛛网般的闪电凌厉地辟下,接着,又是一道,又是一道,那情景太美了。当时还在想,要是自己再谈恋爱,就带着姑娘看闪电去,比看花啊看大海啊看星空啊浪漫多了!
后来,就渐渐地远离了自行车。北京这个城市像个青春期的少年,一天一个模样地疯长,印象里满世界的自行车流却渐渐消失不见。没有从小学过自行车的青年们直接买上了汽车,曾经与自行车为伴的大人们也慢慢风烛残年。就在我们以为将要跟自行车彻底告别的时候,这个城市又似乎意识到了自行车的好处,开始整改,开始关注,开始挽留。
如今我的小区里面也经常看见共享单车穿行,我偶尔也会使用,但也不是每次都能有很好的体验,毕竟这种公用产品,不可能像自家车辆一样有人精心维护。每到这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些年,在筒子楼的我家,每到周日,爸爸会把他那辆二八车倒着放在地上,精心地拆开,上油、拿龙(校正轮毂)、保养,我则会恶作剧地用手转动脚蹬子,仿佛在开汽车般。这时候,会有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爸爸还有年轻的面庞,而我,还是那个小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