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日本国宝级导演,《晚春》《东京物语》,不熟悉电影史的朋友想必也有所涉猎。黑白默片,现代日本社会的风俗习惯和世态人情徐徐展开。
手里这本《我是开豆腐店的 我只做豆腐》是小津访谈稿、日记及随笔的合集,还是蛮能透视导演性格和导演哲学的。
合上书页,印象最深的的有两点。
其一,拍电影就是工作的一种。
小津首先是爱看电影的,“我在东京出生,在伊势的松阪度过少年时代,看电影成瘾”。但那个年代(1920年前后)去拍电影会被说成“沦落成那种货色”,虽然没有得到父母的支持,小津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赴电影业。
一开始做摄影助手,然后是导演助理,工作繁忙,“连抽烟的时间都没有”,“总觉得肚子饿,唯一的享受是吃饭”。薪水也低,小津会多接剪辑工作和蹭夜班津贴,这样零用钱才有着落。
后面自己做了导演,就更辛苦了,“夜间拍戏是稀松平常,通宵熬夜也不稀奇”,“经常夜不能眠,苦思拍摄顺序和场景构成,光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累”。但人的初心是很重要的,“创造的乐趣”让小津以苦为乐,默默积累。
那个年代没有光环的电影业,反而是能锻造人的地方,默片时代电影制作流程快,写剧本、导演、拍摄、剪辑,十八般武艺打通。小津很快就当上了导演,24岁拍摄了人生第一部电影,在他还很有灵气的青年时代,他的创造力得以释放。
说到做导演,小津在四五十年代的分享中坦言:“现在的人想当导演很难如愿,在五年十年的修习中,把重要的电影感觉磨损殆尽,这个结果令人难过。”
不得不说,默片时代小津的高产让他更快成熟,因为一个人只有通关了才能呈现更丰富和扎实的思考,所谓熟能生巧,所谓厚积薄发。
其二,电影没有“文法”。
小津说的“文法”是指电影创作的相关理论,比如一些特定的拍摄手法。小津是自学成才的,“我认为即使不使用这些技术,一样能如实传达感觉”,“我在拍摄悲伤场面时反而使用远景,不强调悲伤”,“如果电影的文法真的是优异如自然法则那样的不成文规定,那当今世界只要有十个电影导演就够了”。
小津的导演工作并非没有一套方法,只不过他的方法是一点点生长出来的,守本心,循自然。现在我们去看电影理论课,都会夸赞小津特有的低机位拍摄风格,好像倾注了导演许多心力一样,但从这本书里我们可以了解到所谓的“低机位”原则可以说就是怕麻烦的结果,机位低,视角高,地板上的杂物就拍不到了,发现构图也不错,那就这样拍下去吧。
电影没有“文法”,在专业熟练的前提下,小津展现给我们的是天然去雕饰,是扎根社会的人情刻画,他的电影不追求“造梦”的魔力,而是“在我们有点痛苦的生活中找出美的地方”。
电影没有“文法”,但小津有他的导演哲学。“我不擅长拍通俗剧,因为通俗剧的根本是以看到境遇比自己悲惨的人而流泪为乐,因此出现的角色多是无知而偏离常识,故事不自然也是必然的。这我做不到。就是要观众掉泪,我也不愿意使用催泪的方式,而是希望观众自然地感伤。”
读到这段话时我想到的是夸张的韩剧和这些年来的所谓商业电影,深刻的电影不卖座,描摹日常的片子没有水花,真的无法破局吗,我们真的不需要探讨生活细节的电影吗?
小津说,电影以余味定输赢。当下中国电影市场里的佳片自然很好,造福了观众,记录了时代,但如梁永安所言——“中国人最根本的东西,并没有被探讨。比如,该怎么生活?很多日本电影会有很治愈生活的内容。比如《海街日记》《小森林》,表面上看起来很琐碎,但实际上是在思索到底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生活本身要从细节里去挖掘,电影里没有突然买一个很大的、豪华的东西这样的情节,都是讲树上的梅子长大了,板栗熟了,生活里的一年四季,人和人之间情感的失去和找回。”
是呀,今天看小津的电影,我们还在被四季里的人情所打动,有小津接班人戏称的是枝裕和更是收获了世界影迷的认可。
书里还有许多有趣的点,比如小津认为文学和电影存在差别,他不主张将小说电影化,而是可以把小说催生出的感动用在新剧本的创作上。电影公司提拔新人会让新人搭配当红明星一起出演,秘诀是尽可能安排新人出演令人同情的角色,尤其是可以让女新人演大明星主角的妹妹或者密友。以小津的观察,新人时期常常孤单一人的人会成为好演员。
剧本创作方面,小津觉得和别人合作写剧本,比独自埋头撰写要好,效率高。战后导演入行门槛提高,小津这么看——“我甚至觉得通过这样困难的考试的人可能不适合当导演,如此渊博的人在其他方面发挥那些知识或许更好”。
我着迷于小津的电影主题——社会变迁中的人情,也感念参与小津电影的那些演员们,私以为演员是小津电影被奉为经典的关键因素。
“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
“我是凡人,拍不出不同的东西”。
小津,和他的导演哲学,还真是经久弥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