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吾乡(2011)

今天妈妈来电话告诉我外婆已从湖北老家接到了广东家里来,会与我们一起过年。听到这个消息我雀跃不已。从小跟外公外婆亲,即使少有在一起的时间。也正因如此,每有机会时便愈发亲热。外公在我高二那年去了,近四年来,外婆一直一个人住。舅舅们的家与她隔了一个庄子,不常见面。

外婆大字不识,据说给她写个“一”她会说那是个棒槌。外公能好些,他是村里的理发师,常有老头儿们来他这刮光头。他自己也是个溜溜的光瓢儿。外公些许认得些字,家里甚至摆着书,还有诗集。后来才知道这是我妈妈高中留下的。虽然发了黄,但被保存得很整洁,一点都没落尘。不知道是他们俩谁收拾的。

高一暑假回老家,百无聊赖,就翻那几本孤独安静的书。当中便有王禹偁的《村行》。末句记得尤为清晰——村桥原树似吾乡。那年外公已经瘫痪,腰部以下完全没了知觉,瘦得只剩了一副架子。当我与妈妈离开家乡回广东时,外婆推着外公,一直推到村头。刚好那儿就是个小水沟,每天都有黄牛水牛在里面泡着。上面用大石板简单起了一座桥,旁边有棵好大好大的枣树,到了盛夏累累一树青枣儿,没几天就被来往的人打完了。还有累累一树会蜇人的毛毛虫。

外公外婆就站在桥头,看着我们坐上小舅舅往县城去的拖拉机。待拖拉机突突突地敲起了鼓上路,外婆颤巍巍地跟了一会儿,轮子扬起的黄土扑上她深色蓝布裤子和黑布鞋。外公定定地坐在轮椅里,佝偻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在车上向两位老人挥手,直到那一高一矮的身影被拐角的一处矮山坡挡住。回头,妈妈早已无声泪流满面。

那是妈妈与我最后一次见外公。

小学五六年级时妈妈曾将外公外婆接来广东。外婆还习惯,外公就受不了。他每天早上老早老早地起,到小区后面的景观山上,也不知道去干什么。刚开始会捡些别人不要的东西带回来,比如坐垫,小花盆。妈妈不太满意,他就不捡了,不过还是天天上山,早上,上午,有时候下午也去。老家的屋子后面都是山,比城市的小山丘大多了,也漂亮得多。山上有外公开的一片田,斜在山腰,不大,满满当当地种着花生,辣椒,韭菜,矮矮的土坯墙角爬着倭瓜,还有豆角架子。他喜欢爬山,去他的田里忙一会,拾一大堆松果松针回来当柴烧,一大把夏枯草回来烧水喝,我们那儿叫“牛抵头”。有一次还给我带回来一只受伤的白鹭。

外公犟着不肯在外省待久,他说在这待得心慌。后来,没过几年,外公因为在积雪的山坡滑倒而瘫痪了,不能再爬山,不能再走十几里地去看看他的儿子们,不能再照顾他的菜园子了。早上让外婆把他扶进轮椅,他就坐着喂喂鸡,看着近处的玉米地和远处连绵的山,常常就这样过一天。

外公刚走时我们都很担心外婆,怕她一个人太孤单,想把她接到广东来。外婆这次不答应,像极了当年的外公。她说的很平淡,老头儿七十好几了,也够本儿了,没啥害怕的,跟他在这住了几十年,想想老头儿在这心就安了。

那时无论妈妈怎么劝都不听,我也劝,甚至眼泪簌簌地掉,外婆语气还是很平静。当时觉得也许外婆对外公感情真的很深很深,但这边有妈妈在,有我在,妈妈是外公外婆最疼的女儿,我是他们最疼的外孙女,亲人的围绕总会更让一个失去伴侣的老人宽慰吧,而且也更让人放心啊。但外婆还是倔着,淡然而坚定地倔着。

于是至今已是有近三年没见过外婆了……

前几天跟一个好朋友聊天,她跟我讲她在村庄度过的小时候,讲她们扬麦子打谷子,在秸秆堆上打滚儿结果回家过敏起了一身的小红疹……很美好,很多也与我暑假在外公外婆家的回忆重叠。便又开始思念起二老,尤其是最后几年困在轮椅上的外公。他这么坐不住的人,后来怎么耐得住如此清闲。

想起外公也喜欢带我去爬山。在老家常常天刚亮就听见他在我床边轻轻地唤——“起来啰,日头上山啰”。他脚力特别好,经常他还在前面勾着背走着,我已经走不动了。我跟他耍赖不走,他唧歪几句,还是会过来陪我。山上有好多长得高高的野花,我歇着的时候就顺手摘下来乱编,编成一个特别丑的花环,放在外公光溜溜的头顶上。外公还讲故事,讲得多是老和尚,没什么新花样,还常常讲着讲着自己就笑了,也不知道笑啥。

似乎有些明白了,外公的执拗,外婆的坚持。我的父母,跟他们那个年代的许多青年人一样,太早太早就离开了家出来打拼,从家乡辗转大半个中国,最后落定广东,父亲却又去了西南。迁徙的脚步载着他们的向往追逐时代的应招,带动社会的大齿轮加速运转,越来越快。一切都在变化,似乎那么的秩序井然,到了今天却惊讶地发现我被说成了失梦的一代。交错的捷运像是工厂繁忙的流水线,人们拥挤在里面瞪眼数着站点,像是罐头里呆滞的沙丁鱼。满眼都是流动的霓虹,我站在中央反而觉得周围一片粲然的模糊。

在通往远方的道路上风雨兼程,抬头看见远方也是一片风雨迷蒙。惶然地行进,为着所谓的下一个路标,回身却发现推着我的手不是来自梦想,而是焦虑。

我想念外公外婆,想念外婆摇摇晃晃的瘦削背影,想念外公慢慢悠悠地给我讲故事。小时候觉得他们知晓一切,知道山上长成啥样的菌能吃,知道怎么用长长的草叶编大公鸡,知道如何让一个摔在田埂上小泥孩儿破涕为笑。大了些清楚了“文盲”这个概念,便常常带着强烈的优越感问他们这个字怎么念这道题怎么做,乐此不疲,而他们只是笑着,眼角的皱纹叠在一起,说“娃啊,我不晓得啊……”,偶尔喜欢故意当着邻里问,他们也不生气,说完自己不会之后还会加上“我娃聪明,啥都懂嘞……”,我便心满意足。

而现在,他们眼中那么聪明的,今天却在路旁张皇无措的我是那么为回忆里他们安静祥和的眼神深深眷念,想看透这安详背后的东西,两个老人共同有着的坚守,想解读这一切深处的智慧,也许能仰仗此找回最初那一步的方向,可能幼稚,但还能记得是踏实的。

苏子问岭南风土可尚好,满是怜惜。柔奴儿低眉浅笑,只是一句: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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