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像一出默片,观看者
是我们自己。
谁在加速,让镜头快演,
来不及酝酿情绪,已到下一个经年。
疼着的笑了,笑着的哭了,
哭着的乐了,乐着的默然了。
你已打捞了好几个世纪,
那上帝老儿,却总是不给你一个确定。
也许是我的犹豫不决,让命运老人失去了耐性。更也许,过去种下的种子终于成熟了。在若干个冲突、哭泣、原谅、和好的轮回之后,舌癌再一次发作了。
我不敢照镜子,也不敢去复诊,因为我知道,最让我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
雪师的提醒,一次次在耳边响着。我很后悔,自己没调整好心情,没坚持正念训练,因为这种悔疚,我虽然很想打电话给雪师,问问他我该怎么办,但又没有脸面对他——他早就告诉我该怎么办了,可我却一直在找各种借口,顺从自己的情绪,顺从自己的习气,到了也许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再去问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能拼命地做大礼拜,膝盖都撞出了淤青。
丈夫也终于收敛了一些,开始为我读经,给我做饭。我上班的时候,他还会给我送饭。虽然他的厨艺不好,但他这种急切的关怀,还是很让我欣慰。这样,我一直以来的心软,也算是有了点意义。
可惜好景不长,正当我希望能有奇迹发生时,他却故态复萌了——原来他一直都在压抑着自己的不满。一天,也是因为吃醋,他恶狠狠站起来,两只手像钳子一样握住我的手臂,脸色非常难看地望着我。我又痛又怕,一声都不敢吭。我只是惊恐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但他的嘴唇蠕动了好几次,很想说啥,却啥都没说,反而低下头开始流泪。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抹去眼泪,狠狠地拽着我,把我拖到门口,打开防盗门,把我甩了出去。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却看也不看,“砰”地一声,把我关在门外。
当时是冬天,屋外很冷,只穿了单衣的我,像被扔进了冰冷的大海,瑟瑟发抖。刚被他握过的手臂,也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刚发生过的故事。我不知所措,无助得像个被父母抛弃在雪地里的孩子。那个瞬间,我终于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无法调和的。我必须离开他。于是,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沿着楼梯,我爬到我们家楼上一层,在楼梯上坐着。我紧紧地蜷缩着身体,想让自己暖和一点。我仔细地听着楼下的响动。我听到,我们家的防盗门开了又关了,熟悉的脚步声急匆匆地飘到楼下。一楼的铁门,开了又关了。脚步声渐渐远了。我回到家里,胡乱拣了几件衣服塞进背囊里,又拿了结婚证和户口本,急匆匆离开了家。
我知道,他肯定已冷静下来,此刻也肯定在到处找我。我还知道,假如他这时找到我,还会上演重复了无数次的戏——痛哭,流涕,忏悔,我再一次心软,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生活也会恢复过去的节奏,等待着他下一次爆发。
所以,我不想见他。对面大楼一楼的大门刚好开着,我就上了楼,坐在一条可以看见我们家客厅窗户的楼梯上,一边哭泣,一边默默地等待。直到看见我们家的灯亮了,我才擦干眼泪离开。
我走出小区,胡乱打了辆出租车,到了离家有半小时车程的地方,我下了车。那里,有一家麦当劳。这个钟点,刚好没什么人。我走进了麦当劳,要了一杯可乐,和一个汉堡,然后给妈打了电话。本以为自己已经心灰意冷,再也不会哭泣的,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妈的声音时,眼泪却再一次夺眶而出……我又哭了。
在电话里,我对妈说了刚刚发生的事,还有我的决定。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提醒我考虑清楚……然而,我没有想到,就在我摇摆不定,不知该怎么选择的时候,命运已经帮我作出了选择。而后来的一切,已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现在想起那一切,仍是历历在目般的清晰,但我总觉得它们很远。
真的是人生如戏,往事如烟。
但那烟雾一样缥缈的往事,却给了我一个虚弱不堪的身体,现在,我连写一本回忆录的力气也没了。
后来,虽然没离婚,但我自己在广州租了屋子,又发生了很多事,我的病情也一直在恶化。一个叫夏雨的女孩照顾我,每天帮我料理家务。她克服了自己怕血的心理障碍,学会了打止血针。好几次,我大出血,都是她帮我止血。为了照顾我,她远离了自己的孩子。我很感激她,也很庆幸这段日子里,有她陪在我身边。
不过,有时我也在想,如果上天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再像过去那样,选择一种我并不想要的生活。但是,如果我恢复了健康,真的能放下一切,作出另一种选择吗?
不知道。
我开始了编辑生涯,摘编我认为好的句子,我想编几本书。这让我有了活着的理由。我还想留下一些信,它是我活过的证据。
我发现,我真是变了。
过去,我不愿展示自己的内心世界,不愿做别人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但现在,我不在乎了,反而希望别人能听我的内心话。因为我知道,他们如果听了我的故事,活着时,就会少了一些烦恼。
每时每刻,我都能感受到死神的存在。我知道,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那个时机一到,他就会把我带走。那时,我的心脏会停止跳动,我的血液会停止流动,我的肉身会变得像冰一样寒冷和僵硬,我的脸庞会变得苍白或发紫,像是戴了一副面具。而我的人生,也会被定格在死亡的那一刻。
到了那个时候,我能留下什么呢?
我当然希望能留下这些信,还有这些自言自语。
我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能看见它们。
对我来说,这是我对世界最后的发言。
也许,我的思想和灵魂也会依托这些文字,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过,如果真能如此,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那个依托文字活着的我,到底是不是我?
你说呢?
(连载3——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雪漠新作
作者介绍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学者。曾获“甘肃省优秀专家”“甘肃省领军人才”“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甘肃省拔尖创新人才”、中国文化部中国文化品牌协会“2015年度中国文化十大品牌人物”等称号。著有长篇小说:《野狐岭》《深夜的蚕豆声》《凉州词》“大漠三部曲 ”(《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爱不落下》;诗集:《拜月的狐儿》;文化著作:《一个人的西部》《大师的秘密》(全八卷)、《佛陀的智慧》(全三卷)、“光明大手印”系列(全十本)、“雪漠心学”系列等;文化游记:《匈奴的子孙》《堂吉诃德在北美》《山神的箭堆》等。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年鉴》和《中国新文学大系》;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连续六次获甘肃省委省政府颁发的“敦煌文艺奖”,连续三次获甘肃省文联和甘肃省作协颁发的“黄河文学奖”;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三次入围“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