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方哲学之入世与出世
入世与出世表面看似截然相反,然而二者果真能区分得如此直截分明?恐怕很难。判断一种哲学思想,属于岀世还是入世,其标准为何?从以往普遍的观点来看,其主要依据为以下三点:一、其哲学思想之主旨为何,所追求之目的,在现实世界之内还是在现实世界之外;二、对现实世界的态度如何,是否关切现实世界,是肯定与融入,还是否定与抽离;三、在该哲学思想的指导下,信奉者将其生命热情与行为投入何种领域,是积极投身于现实社会之经营,还是与世隔离,不参与世俗活动。依据这三点,大体上便能够将各种哲学思想成功归类,如儒家属于入世的学问,道家和佛家属于出世的学问。这种划分,为世人所普遍认可,理由也相当充分,但也并非毫无瑕疵,没有可商榷之处。比如,儒家在入世之外,竟无一点出世之精神?佛道在出世之追求下,竟无一点入世之情怀与功用?定论一种学问是入世还是出世,或许如同贴标签一样简便,但在结合历史与社会发展实际情况进行分析时,便无法再采用贴标签的方法了。对于儒释道三家的入世与出世问题,需要审慎地讨论,因为太过于轻率地定论,往往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障蔽了更多更好的可能性。
依据上述三个标准,将儒家定性为入世之学问,毫不含糊。儒家的宗旨和目标皆在于改变现实世界,孔子一生所孜孜以求者,便是建立一个无比和谐,人人友爱,一切都以完美秩序运行的有德社会。《大学》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为了修身;修身齐家是为了治国平天下。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局面形成之后,儒家占据了最高最广的入世舞台,历代儒者皆以“治国平天下”作为人生使命,对国家政事和百姓民生,总是有忍不住的热切关怀。甚至不在其位,也要谋其政,进入仕途者关切政事是理所当然,很多仕途失意者,或离开庙堂身处江湖者,权力的边都沾不上,心中仍然不能放下治国平天下。杜甫住在破草庐中,所虑者仍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陆游垂垂老矣,心中所存仍是“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顾宪成被革职回乡,依然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更有令人唏嘘者,乾隆年间有读书人,因过于关切国事,贸贸然以落第书生之身份,妄图上书言事,“指导”一下国家大政方针,结果被乾隆帝下令处以极刑。入世之积极精神,已然渗入儒家之血液、骨髓。那么,有没有例外情况?有。
《坤卦》曰:“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当社会处于生机凋零之时,贤人便隐而不显,不发声,不作为,不现身,更不会进入仕途之中。孔子亦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因此,儒家还存在着另一种与积极入世相对的现象——隐逸现象。有人认为隐逸现象属于道家,稍做思量便会发现,道家根本无所谓隐逸与否,老庄从来也未被人称为隐士,隐与不隐,对他们实在无本质区别,只有儒家才有显隐之说。从始至终都在隐逸的人,根本不会为人所知,只有由显入隐,或者由隐入显者,才会被人知晓,因此历史上被冠以“隐逸之士”名号者,大多出自儒家。但不可否认儒家隐逸现象(注:【隐逸现象】隐指远离主流社会之认同,逸指自得其乐,相对于入世而言。隐逸现象远古即有,其隐逸之高士形象,在《庄子》中可以见到诸多描述。而隐逸文化则形成于魏晋时期。主要表现为名士遁迹山林,当起隐士,远离朝政和世俗社会。在传统文化中,隐逸文化一般被视为超脱型精神追求,而不被视为逃避型消极行为),确有道家之影响因素。被奉为“千古隐逸之宗”的陶渊明,在隐逸之前,亦有过十三年的仕途生涯,世人皆赞其“性本爱山丘”,也应知其有“猛志逸四海”的另一面——为实现“大济苍生”之理想,在仕途中不断抱以希望却又屡遭失望,终于放下了入世之志,辞官回乡与山水田园作伴,直至生命的最后。其隐逸是真隐,其怀天下之心亦是真心,而后人对其极尽尊崇,既因为其文学作品之美,更是因为其心志之淡与远。另有一类人,居于仕途官位,却心境超脱高迈,也会为黎民苍生尽责尽职,却无名利之心。如苏东坡,他在位而不恋位,一生中被贬三次,也未曾辞官隐逸,但其人格与文化形象,却充满了隐逸之味。可见入世与出世,除了前文所述显而易见之三点标准之外,还有一更深层之标准,即心之标准,若无此标准,那些假隐逸之名而博取功利者,岂非都成了出世之人?隐逸绝非一种外现姿态,入世与出世也绝非只凭行为来判断,即使单单以行为判断,佛道两家,也不乏积极入世这一面。
(待续)
附:作者介绍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学者,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文学翻译与跨文化研究中心首席专家,复旦大学肿瘤研究所“人文导师”。曾获“甘肃省优秀专家”“甘肃省领军人才”“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甘肃省拔尖创新人才”“2015年中国品牌文化十大人物”等称号。著有长篇小说:《野狐岭》《深夜的蚕豆声》《凉州词》《爱不落下》“大漠三部曲”(《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诗集:《拜月的狐儿》;文化著作:《一个人的西部》《大师的秘密》(8卷)、《佛陀的智慧》(3卷)、“光明大手印”系列(10本)、“雪漠心学大系”《文化传播学实践教程》《雪漠心学概论》《雪漠智慧课程》等;文化游记:《匈奴的子孙》《堂吉诃德在北美》《山神的箭堆》《带你去远方》。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年鉴》和《中国新文学大系》;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第六届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2004年度“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第二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连续六次获甘肃省委省政府颁发的“敦煌文艺奖”,连续三次获甘肃省文联和甘肃省作协颁发的“黄河文学奖”;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三次入围“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