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回暖,庭院里的桃花醒了,枝桠逐渐柔软,抽出细小的嫩芽和花苞。
这是我最喜欢的几株桃树。母亲嫌弃它们热闹艳俗,我却爱它们平常温柔。每年三月,看着桃花树从冬天的僵硬里苏醒,直到开成妖妖灼灼的一团粉雾,知道新的春天又要到了。
最爱是落英时节,微风拂过,花瓣轻轻飘落,如神明的舞蹈般轻盈。
我带着丫鬟佩儿收集那些跌落的花瓣。新鲜的桃花可以用来酿酒,已经坠落的却不能。即便如此,我亦不忍它们零落成泥,命佩儿收拾起来,抛进院门前的河水里。随水而去,或许是那些桃花精灵们最好的归宿吧。
但是今年我不能去做那些了。
我被装扮成一株雍容华贵的牡丹,明日就要大婚。
阿梁,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虽然他们都说我很美,说程家的二小姐品貌俱佳,举世无双。那些溢美之词来自媒人、来自前厅赴宴的座上宾、来自爹爹的门人清客,像一些无关痛痒的灰尘纷纷落在我身上,越积越多。我多想等你来轻轻拂去它们。
大婚前夜,院子里的桃花飘落满地,我再次忆起与你相识的那一日。
也是一个春日的黄昏,日头正在落下,西边的远山洇着一片粉红色霞光,像墙上挂着的水墨画。
小丫头佩儿站在院子中央,对着树上的你大声训斥:
“ 哪里来的野人,还不快下来!仔细我叫何伯来打断你的腿!”
你毫不留情地回嘴道:“哪里来的丫头,这么厉害,仔细日后嫁不掉……”
接着看到后面的我,我们的目光相撞,你迟疑片刻,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仿佛有水波流转。我的目光迅速弹开。与男子对视,实非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教养。尽管你和我一样,年纪不过十岁上下。
佩儿正待与你口角一番,忽见我爹爹自前厅而来,连忙屏息静气,垂手立于一旁。
爹爹身为程家家主,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风范。程家立足蟠龙镇已近百年,是远近闻名的殷实富贵人家。到爹爹这一辈,又重新修缮了程家老宅,将之扩建成原来的两倍,层层青瓦叠院,亭台楼阁,才有了今日的气派。
爹爹为人乐善好施,对待下人和佃户宽厚仁慈,有口皆碑。
“何事喧闹?”爹的语气似有不悦。
“启禀老爷,此人不懂规矩,爬上小姐最喜欢的桃花树,佩儿气不过,这才冲撞了老爷……”佩儿边说边使眼色示意你下来。可你却装作瞧不见,还顺手扯下一根开满桃花的枝条。我心里微微一颤,心疼花枝,却又隐隐觉得有趣。
这时候管家何伯急匆匆跑过来,慌忙对父亲作揖道:“禀老爷,这是新来的小厮,刚来不懂规矩。”随后压低声音道:“是秦三家的儿子,之前一直养在关外。”
然后对着你叫到:“还不快过来拜见程老爷!若不是老爷开恩,你这会儿还在关外放马呢!”
你把刚摘下的桃花枝衔在嘴里,腾出两手从容地从树上跳下来。对着父亲一揖到底,“见过程老爷。”
父亲打量着你。我也趁机打量你。你身材偏瘦,但结实灵活,头发乱糟糟的像是某种野生动物。你微笑着毫不拘谨,没有寻常下人谨小慎微的样子。
“你是秦悠的儿子?”父亲问道。先前的不悦散去了,目光中带着询问、关切,甚至一丝赞赏。
“秦悠是家父,我叫秦子梁。”你回道。
“你去树上干什么?”父亲的语气中毫无责备之意,很像是在逗你说话。
“师傅教我认识梨花木和桃花木,说他们的木质各不相同,命我自己摘来看看,还要再找一棵梨树呢。”你认真做答。
何伯连忙解释道:“禀老爷,秦三家的给他找了个木工师傅,正在学徒。”
“木工?好,甚好,子承父业。呵呵呵……”父亲表现出与往常一样的宽厚慈善的样子,转身离开了。何伯跟着他一同离去。
我也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你飞快地把手中的花枝塞给我。“这个给你!”你狡黠地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牙齿。“我刚刚骗他的,师傅根本没让我摘花,我是摘给你的。”
没等佩儿发难,你就迅速绕过桃树离开了。身影消失在逐渐暗下去的夜色里,留下一串灵动的脚步声。
我看着手里的桃花发了一会儿楞。以前从没有人爬上过那棵树。以后呢?你的到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自在的气息,我嗅到了危险,却忍不住好奇。
2
身为蟠龙镇大户人家的女子,最重要的使命就是遵从圣贤教导,高贵矜持,尽量将自己活成一个贤良淑德的典范。
但父亲说我程家女子也需识文断字,日后相夫教子,方不失大家礼数。于是允许我跟随哥哥一起入家塾“致远堂”读书,和族中其他的同龄子弟每日跟着先生之乎者也。
令我惊讶的是,竟在致远堂里遇见了你。 听闻因着我父与你父是旧交,念在你父亲已不在人世,特别准许你为哥哥的陪读,每日上午来私塾读书。
没过多久,我和哥哥都发觉,你虽天资聪颖,却天性顽皮,对读书的事情更是不以为然,常常借故逃课。木工之术也不甚投入。
但是哥哥似乎很欣赏你,或许他与我一样,在你身上嗅到那种自由自在的危险气息,那是从小生长在锦衣玉食之家的我们不曾靠近过的。
可即便你日常行事不甚张扬,仅凭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那不知回避的亮闪闪的眼睛,就与这江南富户的高门大院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难免令其他一些人不舒服。
一日课间,趁先生和哥哥不在,学堂里一位侯公子借故寻事,先是在你身边绕行几圈,见你正在擦拭桌子,便抬起靴子踏在一旁木凳上,道:“小子,爷的靴子脏了,给爷擦擦。”你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摆放笔墨。侯公子见你不理,也不生气,口中啧啧称奇:“怪哉怪哉,我只道是个叫花子,却原来还是个聋的!”周围陆续围过来几个好事之徒,嗤嗤发笑。
那侯小公子来了劲,继续纠缠不休,“平日见你与程大公子有说有笑,怎地此时装聋作哑了?你与他什么关系,怎么有本事混进来,竟和我们做了同窗?你也配?”说着抬头向我这边看过来,我嫌恶地扭过脸去。此人是外姓旁支,他母亲托了几层关系才进入家塾,平日里对我和哥哥彬彬有礼,殷勤备至,原来背地里竟如此不堪。
“小的只是个下人,怎敢和公子妄称同窗?不如让小的给您擦靴子。”你的声音带着戏谑笑意,我略微惊讶,不敢相信你竟会真的如此。
下一刻,你很大声的吸鼻子,一口痰狠狠地啐在他那只簇新的靴子上。
侯小公子一时呆住,好像对发生的事情难以置信。随即反应过来,大叫道:“你这狗奴才,好大的狗胆!”一边就扑上去与你厮打起来。
众人哗然,将你俩团团围住,看热闹的看热闹,拱火的拱火,一扫先生教书时的无精打采,个个欢欣雀跃。
谁知你出手狠辣,那侯小公子根本招架不住,只是挨打,一面不可思议道:“你敢打我?”一面对着旁边几个人大叫:“你们几个,很好看的吗?还不快来帮忙~”他几个伙伴这才一拥而上,对你一顿拳脚招呼。你却浑不在意,只揪住侯公子揍,边揍边骂:“打的就是你!叫你认识小爷是谁?”
直到先生和哥哥返回,才喝止住这一场闹剧。侯公子吃了大亏,满脸青紫,鼻血长流。你也领了罚。但此事似乎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父亲没有追究。侯家原本门衰祚薄,他母亲想着好容易进了学堂,不愿多生是非,也不敢追究,侯公子在家将养了几日又复学,仍是一切如常。
只是自那之后,学堂的顽童再没人敢来找你麻烦。你与他们之间仿佛竖起了一堵隐形的高墙。彼此能看到,却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3
我在致远堂的日子平静如水。
你却不是。
虽然那些人对你有所忌惮,可你毕竟非我族中子弟,又不知低调收敛,他们纵使看在哥哥的面上不敢与你计较,也难免时时生出摩擦。
哥哥对你的维护人尽皆知,他那时常常与我说起你的有趣,可以徒手爬上几丈高的大树,把掉下来的小鸟送回鸟窝里;做的木工小玩意十分精妙,几个木楔子拼在一起可以拼成完整的立方体;你喜欢拳脚功夫,还给自己做了一把木剑,每日演练。
哥哥身为程家长子,一向稳重自持,父亲对他期望甚高,他也勤奋努力,处处谨慎,无论读书写字还是为人处事,都一丝不苟,在父亲为他规划的道路上走得四平八稳。
可自从认识了你,整个人似乎灵动起来,你轻易激活了他的少年心性,你的野蛮生长对他有着致命的冲击力,僵木的外壳裂开,从里面冒出一棵棵鲜活的嫩芽。
所以当你再次因为与人打架被先生罚跪,并威胁要通报父亲把你撵出去的时候,他很担忧,这不是先生第一次如此,他担心父亲终于对你失去耐心,他将失去你这个难能可贵的朋友。
那日我走过廊下,正看见你顶着正午的烈日跪在院子中间石板上的背影。瘦弱的身影衬得身上衣衫格外宽大,好像不是你自己的。你低着头,肩膀不时微微颤抖。我以为你在哭,心中奇怪。走过去一看,却原来你正对着地上的一长串蚂蚁看得入神,时而吃吃发笑。
我轻咳一声,你才发现我的存在,笑着说:“快来看,这些蚂蚁蠢得很,我在队伍中间划一道,后面的蚂蚁就找不到路了。”
“也不知哪个蠢,隔几日不被先生罚跪,便觉浑身不舒服。”我心中嘲笑自己,竟会以为你在哭。
“罚跪就罚跪,总好过在学堂里听先生讲那劳什子道德礼仪。”你完全不以为然。
“真真是不识好歹,枉费了我爹和哥哥的一片苦心。”我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悲哀,在外人看来难得一进的“致远堂”,在你眼里或许一文不值。
“你爹和你哥对我一片苦心,那你呢?”你抬起头看我,眼神像飞舞而出的银蝶,在阳光下扑闪。
“你……休得无礼!”我一瞬间涨红了脸,没想到你竟如此放肆。转身欲走。
“别走呀,我错了我错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不是轻薄你,我是喜欢你才这么说啊!”你的语气里充满真诚的忏悔,令我不得不停下脚步。
“你浑说些什么?什么江湖儿女?”
“就是江湖,我以后,是一定要去闯荡江湖的,不会留在这里太久。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走吗?”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发出邀请,那时候,“江湖”二字于我而言只不过是说书先生口中的话本,不知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那天我知道了,原来浪迹江湖、做一名大侠才是你的梦想。程家大院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中途驿站,你不会停留太久。
就像哥哥的梦想也不是走上仕途。他迷恋百工之术,想成为桥梁工匠。但此事在父亲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身为长子,又怎么能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呢?唯有读书科举,考取功名,方能光耀门楣,不旺为人。
这一次父亲没有姑息你,在先生和其他人的多次讨伐下,你终于被逐出了“致远堂”。
你却是一副终于解脱的样子,反倒是哥哥郁郁寡欢,我看见他眼中刚刚燃起的火苗渐渐黯淡了下去。
4
我擅丹青,在致远堂的学生中颇为突出。
一开始画花鸟,后来画肖像。不是那种挂在祠堂里接受供奉的先人画像,他们永远端庄、面无表情、身着华丽繁复的衣装,可是眼神空洞无神。
我喜欢画身边的人,喜欢他们生动的姿态和眼神。比如佩儿,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灵动活泼;哥哥的眼睛英气逼人,却含着隐忍;何伯的眼睛老迈浑浊,看不清楚;爹的眼睛表面和蔼亲切,实则深不见底,让人不敢直视。
我把他们都悄悄画进我的画里,画里的他们各自都有不同的神态,做着不同的事情。
可是阿梁,我从未画过你。
自你被逐出致远堂后,我们有一阵子未见面,似乎也没有再见面的理由。可是你那天说过的话,却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江湖。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听起来很自由,也很险恶。与我的生活那么远,怎么可能与我有关呢?我去那里又能做什么?可不知为何,这自由和险恶对我的诱惑如此致命,以至于日夜不忘。
不久后,你让佩儿传了书信给我,说遇到一位师傅传授你剑法,于是辞了木工学徒,决心跟着师傅用心学艺,为着日后行走江湖。
之后你不断地传信给我,有时还会夹带一些木制的小玩意儿,木雕的小马、小兔子,还有一次是长得像我的木雕人偶。
在程家,私相授受是被绝对禁止的。可是每次你让佩儿带东西进来,丝毫没有任何理亏和遮掩,好像这高门大院的规矩对你来说都是儿戏,毫不在乎。佩儿终于害怕起来,她觉察到了其中的危险,开始劝我与你断了联系。
“要是被老爷夫人知道了该怎么办?小姐你想过没有?”她担心得要命。
可是我已经停不下来。
在那些信里,你向我描述了外面的世界,你口中的江湖。我从不知道你有如此好的文采,可以把那些精彩的画卷一一呈现在我眼前,犹如亲身经历一般。那些行侠仗义的故事,肝胆相照的情怀,那些五花八门的门派和他们中间的趣闻轶事,有时候令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在信中一次次的召唤我,跟我走吧,跟我走吧。那些召唤萦绕在我的梦境里,每一次你在梦里拉住我的手,我都轻盈起身和你一起奔跑在林间小路上,像是奔赴无拘无束的生活。
然后梦醒来,看着窗外晨间的袅袅雾气,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