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为何写得这么棒?
因为海明威送给她一个句式——“我还有……”,激发了她。
“还有”,嗯,肯定针对着“没有”而来。
海明威牛,是他写出了一个孤零零在海洋戈壁滩上打鱼的老头儿,好几个月了,两手空空,千辛万苦弄一条大鱼,却给鲨鱼咬掉了肉。叫你,会怎样?老头说:肉少了,船走得快。就跟鲨鱼打架。把鱼叉打丢了,重大的武器损失。可他对自己说:我还有刀子。刀子没了,他自己咕叨:我还有短棍。我还有船舵。后来这些个全没了,他依然硬朗:本老汉还有好好的船。还有风,还有大海,还有回家一张铺着报纸的床,好舒服的床啊……
唉,老狮子海明威,你读过苏东坡的诗歌吗?怎么学会了写这种美丽的男人——雨来了,“莫愁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却徐行。”身子冷了,“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过海峡浪急风高,随时要翻船要命,就干脆吟诗:“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
刚刚失掉了好东西,就想到:我还有……
这号家伙,天地拿他没办法。他永远剥夺不干净。他永远是个富翁,开得出一张自己的百万支票——我是个堂堂的人,这还不够吗?
我们呢?我们总共会感到自己缺这个少那个。所以老是穷鬼,寒酸,弱,可怜兮兮。
考入酒中,离全世界都想要的大学校门近了一步,可是,试卷堆到睫毛前,眨眼的工夫都少,何况一点点女孩子的闲情?个个埋头,互相说句话都是奢侈。所以呀,多了高考梦,少了少年热情的满足。王彤看出这个啦。
你看满街的人,都有了一部轿车,就少了通过西大街路口的宽敞;多了个好单位,体面,挣钱稳定,就少了瞅酒中校门口那棵小桃树的心情。你看那棵小树,鬓角簪一枝粉红花儿,美妙得很,你看不见,有啥办法?
多了别人的羡慕,少了走路的悠闲。谁也别阿Q——你坐在街头木椅上逗小狗,看他们上班反腐倡廉,抄学习笔记,忙,累,急,焦虑。可你呢,你倒是优哉游哉,可眼神不是就空洞一些?心里的聊赖就少了好多?听卖药的家伙吹牛逼半信半疑的机会是不是就多了一些?
多这个,少那个,人生的阴阳,宇宙的辩证,老子李聃的重大发现,古来一代代人折腾的原因。折腾来折腾去,软蛋就一大堆一大堆。怎么办?
多了远山,少了回归的一匹马。多了新大陆,少了老家的田园。多了边塞建功立业的壮怀激烈,少了跟秋鸿飞回去的机会。哭哭啼啼的理由真不少。
可能更糟糕的是,多了个教授头衔,就少了琅琅念诵“白毛凫绿水”的天真;多个头领交椅,就会少了几个贴心的哥们。多了些股票,少了些安稳觉。
前几年他们都说“穷得就剩下钱了”,我简直眼球红彤彤——叫我,少了啥都行,只要无边银子滚滚来。这一想,我就觉得自己凄凄惨惨戚戚,比李清照还身子弱。
关键是,这就不得不“ 为伊消得人憔悴”,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患得患失,前狼后虎。担心很多。焦虑不少。为了少的那些个东西,我们除了刻薄地对待自己,还能如何?
很好,今天,十四班的王彤看见了那张试卷好,没错儿。可整天为它提心吊胆,就“无趣”。所以她听几句鲍勃迪伦:“我曾经苍老,如今风华正茂。”她看见了自己年轻的心,于是,乘上海明威的“还有”快马,她开始一个少年的奔驰。一连串五个“我还有一颗年轻的心”,来自桑迪亚哥,撞上了鲍勃迪伦,变成了王彤散文。
当然,你们没看过“彤彤随笔”,以为只要有了海明威就够了。嗯,王彤写了好多,都给我看过,自己呈过来的。因为她相信,哈里曼大叔,也还是懂文章。
学一篇好课文,写一篇自己的散文诗。畅快。
我更畅快的是,安南发现还有春风,侯沣辰发现还有好大一个校园和他的自嘲劲头,张宇发现还有毅力,李健发现还有能力,王丹发现还有“发现美的眼睛”,刘思煜发现还有挫折和困难,武玄玄发现“我还有你”。
腾格斯用一首长诗发现了一番:还有“柳梢声声,吹着,吹着,山就绿了。风筝上升,升着,升着,天就高了。” 腻害了,我的蒙古少年。
王柘清这学霸,发现自己打完了游戏,很无聊,也提不起劲头做作业,就乱翻,发现自己有好一堆东西,可是很无奈——“我还有作业”。哈哈,真真切切写自家困境,这跟桑迪亚哥其实一样的——鲨鱼一波一波,跟那些难缠的练习册差不离。可除了打败它们,一个中国当代高中生似乎也无路可逃。
我很喜欢王梦婕的发现——我还有颗大白兔。她曾经有个性格奇特的爷爷,慈爱,却也严厉。实在劝不动小丫头,就摸一颗大白兔奶糖给她吃。走着走着,爷爷就老了,走没了。小小姑娘啥都没有了呀。可是一摸兜里:“我还有颗大白兔。”那是什么?那是曾经的那些被这个少女写得饱满的跟爷爷在一起的回忆啊。这个构思,没细节撑着,可不行,少年们。你们有时候风花雪月的好句子太多,太像从书上挪下来的,来自你们自个儿的日常的小小细节就少啦,这就写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好东西了。
张玉萍同学,你还有的东西真好——梦。分数没了,还有梦;少女想要商店里的好东西,没有钱,还有梦;跟爸爸妈妈下农田没了力气,还有梦,就晒着太阳,使劲干下来。“嘿,女孩,所有经历,都会带给你一段故事的。”女孩很清楚:我啥也没有,“但我必须有能力,有能力的唯一方法,就是努力再努力。所以,不够优秀,没什么,我还有梦想,所以我会努力再努力。”
那时候,东坡出了大牢,几乎啥都没了,一摸口袋,说:我还有一支能写诗的笔杆子嘛——“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狂态复发,觉得自家富有如陶朱公。你说他怎么忘了先前差点掉脑袋的事呢?因为东坡勇敢。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缺什么。他在哪里都还有这个,还有那个,乐滋滋,惊喜得很。他就是个桑迪亚哥,打不败的好老头,硬气得很。
少年,你们也有一只笔。如果在里边灌上一股子“我还有”牌的墨水,够一辈子使得喜欢。不信,咱们写着看。
我还有一个地球
天天让我踩着转一圈
我还有一篇作文
写完了
有个专业读者叫哈里曼
我还有根棍子
专揍藏在我怀里的那条大鲨鱼
天天张着大嘴巴的贪婪
我还有你
把四月的花
种在我所有的夜晚
长成流动梦境的彩色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