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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心公园的垂柳抽了新枝,春寒犹料峭,万物却活泛起勃勃的生机来,唐山海膝上摊了一本板砖大小的话本,考究精致的雨伞靠在一边,微风拂过,枝叶轻颤,在书本上奏响一部光与影的旋律,拉回了溺死在书海中的痴人,唐山海抬起头,“先生,要来份今天的报纸吗?”
报童没有戴帽子,脏兮兮的小脸上笑出几颗薄荷糖似的白牙,枯草一样的头发向四面八方支棱着,灰黄的夹袄上打满了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唐山海心中不忍,掏出买早餐找的零钱递过去,“来一份,不用找了。”
“谢谢先生!先生您真好心,一定会大吉大利,好运连连的!”他用两手接了零钱,一个劲儿地给唐山海鞠躬,头都几乎弯到了地上去,报纸摊在膝盖上,头条就是陶大春的通缉画像,唐山海手一按,沿着报纸中缝从上到下捋了一遭,在中间靠下的位置看到了“山城照相馆,杂工一名,年龄不限,包吃住,重庆路54号”的字样,当即强压下嘴角的笑意,不顾满手的墨油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这是老陶他们成功撤退的信号。
唐山海举起报纸挡住脸,眼角余光若有若无地注意着五米之外的大榕树。
他不是没发现苏三省在跟踪他,唐山海已经在这个长椅上坐了近一个钟头,也难为苏三省一直站在树后一动不动。
或许苏三省跟着老陶到过这里,想到这儿,唐山海反而不确定苏三省是不是已经洞悉他就是老陶的上峰熟地黄了,所幸老陶已经带着飓风队撤出了上海,上海站全军覆没,苏三省和曾树反水的消息也传达给了重庆,唐山海得到的指令是终止锄奸计划。
唐山海深知,在他来上海之前,戴老板交给了他三个任务,锄奸计划反而是排在最末的,然而不管是策反高层han jian还是假意tou gong,都在原地踏步,如今陶大春和飓风队被迫撤出上海,锄奸计划又流了产,重庆那边没有直言批评都是宽待了。
李默群拿他当自家人用,但终究还是带着一层忌惮,南京zheng fu内部兄弟阋墙大义灭亲的事儿都不稀罕了,更何况李默群han jian得一点儿缝都没有,他迟早还是要做“恩”将仇报的事儿的。
但是碍着李默群这层关系,他越级联系周佛海,指不定周佛海那边还没搭上,李默群就先下手对付他了。
更何况李默群下面还有一个毕忠良。
唐山海一手拿着伞,一手腋下夹着报纸,皮鞋鞋跟磕着深深浅浅的石子路去永和堂补充了些药备,自从他重新被陈深标记,植物碱永和堂倒是不进了,家里的古龙水却用掉了一瓶又一瓶,有时候徐碧城靠近他一点儿都皱眉头,徐碧城担心76号给熏晕了头揭竿而起,就在家里按古法亲自给他配掩盖合香的中药,搞得李太太真以为他俩好事将近,一个劲儿地给徐碧城推荐保胎养胎的良心诊所,中西医俱全。
苏三省还坚持不懈地跟在后面,唐山海转过个卖煎糖糕的小摊儿,掏钱包的时候不经意一转头,苏三省一侧身站到一群拣白菜砍价的主妇们后面,一仰下颌45度角仰望天空,眼神迷离又专注的,像在等待迟迟不归的恋人。
可惜苏三省到底不是职业演员,这一连串动作忙乱又破绽百出,唐山海收回目光,愉悦地勾起嘴角,还没开口跟笑得比手底下翻滚的糖糕还甜的老板砍价,就被扑鼻而来的油腻味儿勾出来一阵反胃的干呕。
唐山海都不敢抬头看老板的黑脸,匆忙捂着嘴闷了句含糊的对不起就走了,苏三省三两步从人堆里钻出来,瞥了一眼唐山海匆忙的背影,眼睛一转盯上了唐山海买药的小药铺。
“这好些日子没见毕太太,昨儿个听孙太太说,是连起身都起不得了?”李太太顺一顺鬓角的碎发,小巧的珍珠耳坠随着她轻摇颈首的动作叮铃作响,徐碧城的眼睛随着那两颗小铃铛转了转,这般精巧的小玩意儿,年逾不惑的李太太戴来总有几分违和,“我跟山海去看过毕太太,像是换季着了凉,哮喘又犯了,咳得腰都直不起,毕处急的鬓角都白了,好几日没去处里呢。”
“真是病了呀,毕太太那样的女人,一味的贤惠大方,便是忠良在外边翻了天,也是不过问一句的,我还以为她这番改了性闹脾气。”李太太心直口快,坐她对面的方太太忙圆场,“毕处长顾家那是出了名的,毕太太的福气可是让整个上海的太太圈羡慕很久了。”
“要我说呀,这逮狐狸精的时候,男人都怨我们女人丑了门面,事儿让狐狸精败坏了,又怨我们女人没看好后院,所以男人就不能给好脸子看,分分钟给他几分颜色就开染坊。”
徐碧城听了这话,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坐她对头的周太太,周太太今天插了根牡丹簪子,说是南京那边挖出来的文物,簪头足有个糖球大的祖母绿宝石衬着她暗翠底绣银牡丹的名贵旗袍,涂着蔻丹的十指翻翘着推墙拨瓦,周太太连端了周佛海三屋藏娇的事儿整个上海都传遍了,徐碧城也听了不少太太小姐的冷言嘲讽,还有人暗地里等着看周太太被休的笑话。
“话是这么说,你还是得给周先生留点面子,”李太太打出一张九饼,“你看我家那位在外面也不少胡闹,要有心大的那断断不能容,可是小打小闹的睁一眼闭一眼,也是给男人留几分余地。”
“这耗子蟑螂什么的若不早早打了,迟早得吃人的。”周太太等着徐碧城出牌的工夫点了根烟,红的红,白的白,“金歌儿你说是不是啊。”
坐在徐碧城下家的,是周佛海的秘书方士英的夫人宋金歌,据说是扬州人,长得十分小巧,水汪汪的眼睛总是垂着,这会儿被周太太点了名,才怯怯地开了口,“姐姐说的是,要不是姐姐警醒,我家的差点酿成大祸。”
李太太好奇问什么事,周太太和方太太你一言我一语,徐碧城眼睛在牌桌上扫了一圈又一圈,琢磨着是等碰还是听吃,竖起耳朵把三个人的话听了个明白,原来是俱乐部新来的歌女,那女人颇有几分姿色,迷得方秘书七荤八素的,连家门都不进了,周太太替方太太出了头,本来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结果后来一段电文一次抓捕,那歌女居然是个zhong tong te wu,本是想搭周佛海的,这下周佛海和方秘书一时都缄默了,乖乖回家给太太服软做小。
这时徐碧城才打了张八条出去,周太太指甲在桌面上一敲,单钓将八条让徐碧城放了胡,“碧城不言不语的心里有数,我就喜欢这样的。”
“哪有,我倒宁可糊涂着,没什么烦心事。”徐碧城一笑,在呼啦呼啦的洗牌声中轻叹一口气,让周太太耳尖听着了,“山海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周围肯定家花野花朵朵开,可是到底是个坤阴,那些娇滴滴的坤阴跟他有什么戏?”
“话不能这么说,不能往家里摘,圈起来偶尔赏赏,带一身骚气味儿回来,闻着也怪糟心的。”
“而且他们行动处里都是些乾阳仲平的大老爷们,山海又是个万里挑一的绝色,这女人反倒不是问题了。”李太太附和道。
“问起来都说是同事,兄弟,就不好再多问下去了,但总归坤阴留宿在旁的乾阳那里,闲言碎语惹了不少。”徐碧城说得含糊,周太太却立起眉毛道,“这怎么行!工作也便罢了,兄弟同事出去吃个饭喝个酒,男人之间应酬一下,坤阴乾阳的倒也没什么,可是到陌生乾阳家留宿,那便不是一个本分坤阴所为了。”
“我这个乾阳养不了家,山海也是辛苦,再说他一心还是挂着我们家里的,我们得互相理解。”徐碧城想息事宁人,周太太却听到了耳朵里,对徐碧城有了亲近感,“我听说你和山海是自由恋爱的,这互相理解的说法我喜欢,过日子谁也不想刻意为难谁,只要心都在这个家里,横竖闹不出什么大矛盾。”
“我和山海只有这个家了,哪儿闹得出什么贰心来。”徐碧城声音发涩,又惊觉失态,才喝口茶清了清嗓子,一抬头见周太太一双大眼睛跟明镜儿似的,照的她那点子心事无所遁形,“乱世飘摇的,各自安好便是最好了,谋团圆什么的,一不小心栽一跤才要命。”
徐碧城眼皮没来由地一跳。
周太太这话……莫不是周佛海也在烦心家里人的事?
这么说来,周佛海的家人还都留在湖南……周佛海尚未把他们接到上海?
她倒是没想到,本是想和周太太套近乎的一番拉扯,居然有这么个意外收获。
“男人可听不进这种话,”李太太主动起身给周太太添了茶,脚上精致的恨天高前后叉开,景泰湖蓝的旗袍弯出一个殷勤的角度,铜雕鹤羽纹的壶柄和扳指轻轻一碰,徐碧城脑子里叮一声,“还说我们妇人之仁,小家之见呢。”她尾音有些自鸣得意地上扬,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事情,轻咳一声又收了,“碧城,我看你这几日往药铺跑得勤,山海那边可是有好消息了?”
周太太和方太太都盯着徐碧城瞧,徐碧城涨红了半张脸,“没有,这不是换季温差大,抓几副药给山海败败火气。”
“这上海的天气不比重庆,”周太太一语双关地道,指尖轻轻一弹,“别反添了寒气伤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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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街的西头直通76号的后墙根,陈深的家就在两条巷子开外,跟唐山海家是两个方向。
76号重兵把守,高墙危楼,森严肃穆,上海ge ming dang的弹靶子,一墙之隔却是柴门家犬,茶米人家,陈深每日清晨隔着早餐摊蒸腾的白气看来来往往的摊贩主妇,豆浆里油条起起伏伏,骨碌碌吐了一串泡泡上来,心中不禁感慨。
市场门口的布告栏上黄的白的残片飘摇,陈深稍作停留,便有一报童撞过来,他穿着双不合脚的靴子跑得跌跌撞撞,用快破纸捂着头勉强挡风,“先生,刚出炉的早报。”
“头儿!”陈深还没回答,便有扁头的声音跟着一串自行车铃清脆的响声而至,车把嘎吱一扭就刹在陈深面前,吓得那小报童往后一跳差点摔倒在地,他和陈深一人捏了一边的报纸也哗啦啦散了一地。扁头摸了摸后脑勺,下意识想弯腰帮人捡,看清那报童寒酸着衣着在地上瑟瑟发抖时,又收回了手。
陈深弯下腰草草拢了份起来,递了点零钱到报童手里,“怎么了?”
“阿荣让苏三省借调走了,处座说让您去押送毕太太送去教会的物资。”扁头赶紧推了车子跟上陈深,“处座连阿荣都借调给他了,我看阿荣在处座那里也就是个跑腿的,瞧他这段日子嘚瑟的,连柳美娜都不甩脸子给他了。”
自打陈深和唐山海那回从教会回来的路上遇到刺杀,毕忠良就再没派过他俩中的任何一个插手毕太太在教会的慈善事业,押送物资的事全部交给了阿荣来做,尤其是在刘二宝死了以后,阿荣在毕忠良面前得到的青眼越来越多,隐隐有成为毕忠良心腹的趋势。
不管是苏三省,还是阿荣,在扁头看来都不如他的头儿,处座最信任的该是他的头儿才对。
“阿荣对美娜一腔痴心,你该祝福他俩才对。”
陈深一边低头翻报纸一边敷衍扁头的话,“我听说教会要送出去一批孩子,说是找到接济的金主了,是怎么回事?这世道,该不会,是买卖人口的骗子吧?”
“这我倒听阿荣说过,是毕太太亲自联络的,应该是没什么差错。”扁头也不知底细,“头儿,毕太太的病,您还没去看过吧?我听说好像这次挺严重的。”
陈深没答,若有所思,一脚踢走了脚下的石子,前面76号大门口刚好停下一辆黄包车,徐碧城拢着件雪白的披肩下来,轻盈得像只猫,两手提着的小包上镶着几颗宝石,被晨光映得晃眼。
扁头一看徐碧城一个人就笑了,“唐队长这是还没缓过来呢?头儿,我看这回唐队长和唐太太真是好事……”
陈深眼中的冷光硬生生把扁头的话给逼了回去,扁头后知后觉想起这俩人之间不清不楚的事儿,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子,不过就是唐山海在家休养了一段日子没来上班,没见他的头儿黏糊唐队长,这就忘了之前李太太在76号闹得轰轰烈烈那一出……扁头暗自懊恼间,陈深已经把手里的报纸砸到了他车篮筐里,“拿着回去糊糊你的脑洞。”说完径自甩了他大步走了。
中央启动“回家计划”。
他的任务是从旁协助特派员的工作。
“回家计划”跟一般的暗杀、情报任务之类的还不一样,若是暗杀失败、或是情报未能成功取得,大多情况下还是有补救的机会的。
但是如果“回家计划”出了纰漏,这些烈士遗孤的性命却是无法补救的,甚至情报泄露出去,他们还会成为汪伪手中的人质,甚至会成为策反的工具动摇军心。
所以中央慎之又慎,对特派员的身份、具体的行动计划一丝口风都没露,陈深从布告栏和报纸上得到的线索也无非是教会这个地址和一个日期。
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接济孤儿的金主了。
陈深把皮皮抱在膝头,一边指着画书上腾云驾雾的孙猴子一边给皮皮说三打白骨精的故事,皮皮好动了许多,虽然还是不爱开口说话,小身子像猴子一样在陈深膝头上不老实地扭动,两手捏着个橘子吃得浑身黏糊糊的。
“吃这么一身,衣服自己洗昂。”
说完一打白骨精,陈深放下画书,拿了手帕给皮皮擦嘴,皮皮冲陈深吐了吐舌头,突然皱皱鼻子,鼻尖耸动着跟着陈深的手帕走,还一把捞过了陈深的手腕。
“怎么了?”陈深松了手,任由皮皮两手把手绢捂在脖子上,只露出两个黑豆子似的大眼睛提溜提溜,“香。”
香?陈深疑惑地凑过去闻了闻,揽着皮皮腰的手一松,险些让皮皮滑下去,赶紧捞了一把,抱着皮皮坐稳了,“那便留给你了,记得每次用完洗的干干净净的啊。”
皮皮点点头,小手把手绢折了几折,小心翼翼地塞进衣服兜里放好,才抬头对陈深露出个讨巧的笑来,唇角勾勒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笑这么甜,是喜欢我吗?”
陈深被皮皮的笑容感染了,刮了刮皮皮的鼻子。
皮皮的五官多随了陈深的哥哥,只有一双眼睛和沈秋霞一模一样,又大又亮,孩童的眼眸干净清澈,仿佛盛满了世间所有的美好,他还是不说话,只抱着陈深的腮帮子亲了一口。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皮皮的表情一滞,不解地眨了眨眼,小腿蹬了几下,鞋底蹭了陈深一裤子灰,小手也攥紧了陈深的袖子,陈深低下头逃避着孩子疑问的眼神,拿过一个橘子来剥,“过几天会有人来,接你回家。”
陈深张了张嘴,他突然很想跟皮皮说说延安,说说他哥哥嫂嫂,说说他们小家的支离破碎在这个将倾大厦之下多么不值一提,但被皮皮无辜的眼神瞧着,他的心像是被一只不知道是谁的小手攥住了,钻心地疼。
亲人离散的何止他兄嫂。
民国二十七年的冬天格外阴冷和漫长,年前上海罕见地飘了一场雨夹雪,路面结了薄溜溜一层冰,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和磕绊。
唐山海时任长沙警备代军长,陈深在长江上漂了几日,脸颊都让甲板上的大风吹僵了,船舱里一股子说不出的陈腐气味,墙根捂着露棉絮的破棉袄呼噜声震天的大汉,腰间鼓起一把枪的形状,还有被几个吆五喝六的赌徒吵得嚎啕大哭的婴儿,瘦弱的男人不时巴巴地往乌烟瘴气的地方看一眼,最后只敢抱紧了儿子的襁褓哄着。
除了给唐山海的礼物,陈深回家什么都不带,也不怕偷,往地上一坐就伴着流浪艺人吱吱呀呀的《回家》声愣神,唐山海的留声机里也有这首,不过那是在他灯光璀璨的公馆,一身冰肌玉骨比身上的丝绸睡衣手感更好,摸上去就是家的感觉。
大河东去,旧鸟唱归,便是凄凉也美得悲壮,陈深看惯了,今年偏生生出了几分留恋的酸楚。
家有室兰,再漫长的归途也总经得住煎熬。
轮渡进港的汽笛声也压不过接站人群的躁动,不管是麻衣草鞋,还是洋装革履,这时候都恨不得长双翅膀,一秒就飞到心尖尖上的人身边,陈深被后面人推着下了船,一眼就找着一片四目相对惟有泪千行的感人重逢场景后面,常德警备代军长把玩着手里的军帽倚在座驾上,远山含黛,碧水浩漾,红梅一朵雪中开。
刚接到上级任务,为即将不可避免的离别心烦意乱的陈深,在刹那间听清了心底的声音。
便是时不我待,天地不容,这个人可以为家国燃尽生命,这颗心却只会为一个人而跳动。
“什么味儿……别碰我,回去洗个澡再抱。”
唐山海的笑容在陈深靠近的一刹那就消失了,陈深自知在船上滚了几日,这一身的烟酒气肯定刺鼻得很,还是没羞没臊地定要扳着唐山海的脸讨了个吻,不顾隔着玻璃窥见二人亲热的人群的嘘声。
唐山海红了耳朵,一言不发打火就走,陈深措手不及给晃了一下,头险些撞上挡风玻璃,唐山海恶作剧得逞地舔舔嘴角,陈深捂着腰在副驾座上哼哼,“闪了腰可不得了,上将您别一冲动毁了下半辈子的幸福啊……”
“没事,你闪了腰还有我。”唐山海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透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就麻烦您劳动了……阿嚏!”陈深顺坡下驴,唐山海也就口头上能跟他较劲,真关上门回回青涩得让他欲罢不能,明明真在场上应付那些色胆包天的Alpha也是收放自如,陈深只能说唐山海真治他啊,唐山海对他的信息素上瘾,他也上了君子兰的瘾。
“后座上有毯子,你手很凉。”唐山海目不斜视,陈深回眸一扫,什么毯子,不过是他秋末寄给唐山海的披肩,花里胡哨带流苏,跟国军的军装配着不伦不类,看放在后座上的样子倒是唐山海经常用的,真是对不起唐山海的审美。
下车的时候陈深不管军区大门口肃穆的气氛,在两个警卫员磕脚跟行军礼的声音里主动去拉唐山海的手,对着后视镜正了半天的军帽又让陈深给扯歪了,陈深抖开披肩把两人裹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往里走,唐山海已经习惯到默许了,只有两个抬着手在风中凌乱,等不到他们长官礼毕的警卫员心里苦,军长的Alpha回来了,这每年一度被闪瞎的日子好像……还挺怀念的?
长江上的船,陈深后来也坐过许多回,只不过刺骨的河风还是一样嗖嗖地刮人脸,那样凄美壮阔的暮江图,却绝了迹,船马达也慢了许多,日落日升间,唯见江水滚滚去,两岸走马观。
他依然怀着满腔热血,在阴影里踽踽独行,眼中的图景却不再有色彩。
对从不敢有任何期待的陈深来说,唐山海那晚的意外发情更像是一场真实的美梦,他诚实地面对了内心压抑的渴望和汹涌的情感,然而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孤身一人深入敌营,稍有不慎满盘皆输的斗士。
一个人的斗士,他的一腔卫国豪情,内心坚守的信念大义,从来不是为了被歌颂,甚至有一日尘归尘土归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不过偶尔看着皮皮,这千年封冻的寒冰,还是会裂开一点点缝隙。
若是山海和他的第一个孩子活了下来……他会有几分像他,几分像山海呢?山海会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山海会对他说起他的父亲吗?
山海会怎么说他?一个牺牲在战场上的英雄?孩子会怨怪这个丢下他们母子的父亲吗?
陈深揉着皮皮的头发,心里不知在想着谁,“我是你叔叔,皮皮,你真的家人,你父亲是我亲哥哥。”
皮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没给多大反应,陈深是这几年对他最好的叔叔了,嬷嬷也一直说陈叔叔就像他的亲人一样,他也要爱陈叔叔才行,他知道。
“几天后会有家人来接你,回家,那里有你爸爸的兄弟,你妈妈的姐妹,他们都会很疼你的。”
皮皮揉了揉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嘴角亮晶晶的口水被陈深用袖子擦干净了,化作额上的一个轻吻。
“记住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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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铺关了。
上海又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唐山海拄着把黑伞静默立于街角,伞柄上精雕细刻的莲花纹深陷掌心,那疼一直硌到了他心里。
他眼前来来回回回放苏三省那日立在这个招牌下的镜头,面色阴鹜,上半身微微后仰,犹如一只盯上猎物、亟待出击的狼。
陈深的合香味儿平时藏得好,但苏三省和他俩一个屋檐下办公,也未必一丝一毫都闻不到……如果苏三省从这里查到他的药瘾,再联想到陈深的合香上去……倒也不是不可能。
雨水顺着领口淌下来,唐山海只觉浑身发冷。
他想的太入神,以至于有人从背后拍他肩膀的时候,唐山海浑身一个激灵,险些下意识给了身后人一个过肩摔。
眉心几道川字印痕一直蔓延到金丝镜托间,两个瓶底厚的圆镜片下一双温和无害的眼,唐山海的目光沿着那人鼻侧的两道法令纹落到腮下一枚不起眼的小痣上,才喜出望外,“光潜兄。”
“原来真是你,本以为这次回国,该是没缘分再见了,等下可有急事?”
“光潜兄之外无急事,一起坐坐?”唐山海撑开了伞,拿出手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李光潜点头,偏了下伞柄,侧头饶有兴味地打量唐山海,“圆润了些,上海确是个好地方。”
“怎么会突然回来?”唐山海带李光潜进了一家法国人开的西餐厅,这家西餐厅就在唐山海家附近,老板背景和法租界的长官有关,少有闲杂人员,相对安全。
“替岳丈跑腿。”李光潜说得轻描淡写,唐山海心里却陡然一紧。
李光潜这位年长他一旬的故友是南洋华侨年轻一代中的领袖人物,他口中的岳丈,南侨总会主席陈先生,一直支持国内的抗战事业,南侨总会的资金承担了guo jun近五分之一的军费开支。
“你没一踏上上海的地界就被捕真是万幸。”等侍者端上咖啡走出三四张桌子,唐山海才说道。
“我做的可是正经生意,”李光潜狡黠地眨眨眼,“逮捕了我,他们从谁手里买jun huo?”
“我可不信陈先生会卖武器给日本人。”唐山海用勺子轻轻搅动咖啡,乳白的奶沫一圈圈应和着留声机放出的圆舞曲。
“我也不信唐军长会投奔wang wei。”李光潜举杯遮住了半张脸,微弯的眼中暗藏锋芒,唐山海放下杯子,避开他的目光,“我与光潜兄之前不管在商场上还是私下里,都是不错的朋友,如今唐某另择明路,光潜兄也另辟蹊径,还望光潜兄日后多多指教啊。”
唐山海尾音微扬,颇有几分少年得意的狂态,李光潜却没有马上回应他邀请,在侍应生放下前菜走开后,才对唐山海开门见山,“不瞒你说……我岳丈当然不可能跟日本人和南京合作。”
唐山海不慌不忙地挑了根洋葱在嘴里嚼,李光潜毫不受影响,接着说,“不过去年……重庆让他很是失望。”
“前线水深火热,山城歌舞升平。”唐山海一言以蔽之,李光潜拿起餐巾拂过嘴角,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岳丈去了趟延安。”
唐山海一下子呛了,洋葱刺激得他喉咙肿痛,咳嗽了一阵儿才平息下来,深潭似的眼中风暴积聚,还没等那风雨化作实体,侍应生的皮鞋敲击地面的响声及时让他刹住了脱口而出的质问。
上主菜这个插曲给了李光潜先发制人的机会,“山海,听着,我跟鸿宇见过面,尽管他演得义愤填膺……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投wang。”
“且不论重庆是不是真抗日,你愿意把这片可亲的土地交给……”
唐山海燃烧的情绪反而被浇熄了,一抬手,叉子当啷一声掉在盘子里,打断了李光潜的话。
他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尤其是他和李光潜之间,他的长兄都敬李光潜为师长,“就目前的情况来说,继续内战显然是极不明智的。”
“但重庆没有一刻停止内战,上个月戴老板把南京di xia dang的情报卖给了日本人,只为打开一条烟土的商路,南京di xia dang死的全是革命党人的家眷子女,全是孙先生口中三民主义的‘民’!”
李光潜越说越激动,刻意压低的声调根本表达不出他的愤怒,两党分歧他可以理解,但如今中国岌岌可危,再联合敌人打击自己人,这所谓的抗日重庆zheng fu又和南京wang wei zheng fu有什么区别?
眼看李光潜都要说到抗战前bei fa战争去了,唐山海不得不举杯打断了他,“我姓唐,光潜兄。”
全国姓唐的人千千万,重庆姓唐的却好像只有一家。
他父亲那一辈三兄弟带着祖辈的心愿回国来保卫家国,他这一辈十几个兄弟大半在正面战场上,唐家是重庆抗日的旗帜,重庆是唐家的乡土。
“你不怕我把这个告诉戴老板吗?”本就是一个死胡同,纠缠下去毫无意义,唐山海转了话题,从方才李光潜开门见山抨击重庆zheng fu开始,他就心生疑窦,按李光潜以往的行事作风,一句话该是恨不得拐上三个弯的。
“你不会。”
这番轻描淡写而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又让唐山海看到了他熟悉的李光潜。
一来,陈先生代表的南侨总会的资助牵动着重庆的命脉,唐山海若非掌握决定性的证据,贸然揭露只会引发重庆对他的不满。
二来,唐山海真的希望看到,陈先生和延安之间的联系,又硬生生让重庆堵上一堵墙吗?
“你什么时间离开上海?”话不投机半句多,唐山海虽是想好好和老朋友叙个旧,但是话题的走向显然不允许他们温存了,“若是有什么困难的,一定来找我。”
“今晚的船,到底上海是个是非之地。”李光潜也放下餐具,擦了擦手伸过来,拇指微微翘起,四根手指垂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谢谢山海款待。”
“不谢,希望以后还有机会。”
其实唐山海的真实愿望倒是……他们没有再见的时候。
他唯恐下一次见面,就是老朋友身陷囹圄,他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
李光潜来上海的目的定不止买卖军火这么简单,但是看他今晚就要坐船离开,事儿应该是办得差不多了。那是中共最近有什么行动吗?
唐山海一直等李光潜走出了半条街,才慢悠悠晃进西餐厅对面的裁缝铺,裁缝铺有个后门,他正好能抄个近路跟在李光潜后头。
李光潜把礼帽拉得极低,宽大的帽檐挡住了半张脸,雨水顺着伞檐的晃动甩得到处都是,大衣给浸湿了一片,他却浑然未觉,不时停下来看街边的橱窗,连收摊的年糕贩儿都被他拦下来,冒雨割了块白花花呼呼冒热气的年糕给他。
唐山海一闪身停在一家餐馆门口的雨篷下,侧身背对街道坐着,默默通过玻璃窗的反光盯着李光潜的一举一动,李光潜一直在这条街来回徘徊,尤其是街中间那几家成衣店的橱窗,玻璃都快让他的目光给擦薄了。
唐山海注意到那几家成衣店所在之处刚好是一个丁字路口,李光潜第不知道多少次把目光从橱窗上收回,走了几步站到路边,又回头盯着橱窗看了许久。
唐山海脑子里灵光一闪,还未捕捉到直觉的衣角,身体已经自动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随手搭在桌沿的咖啡杯让他急促的动作碰落在地,果不其然李光潜突然加速,跑过书店钻进了对面的小巷。唐山海在侍应生的高声呼喊中甩了几张大票在桌子上,疾步往街中间跑去。
然而还没等他跑到路口,李光潜又突然钻了出来,唐山海眼看就要和他正面撞上,惊慌间扯了张报纸挡住脸,哧溜钻到在书店的雨篷下避雨的人群后面。
李光潜这下不徘徊了,站在路口四处张望良久,神色阴沉。
他像是早发现有人跟踪,刻意引人露出马脚的。
唐山海悄悄把报纸戳了个洞,李光潜就和他隔着一堵人墙,几步的距离站着。
然而没等唐山海琢磨清楚李光潜是怎么发现被跟踪的,有没有认出来跟踪者是他,为什么他会被跟踪这样的问题,就听见嘈杂的人声混着车声枪声从街尾传来。
唐山海举高了报纸,注意到两队日本宪兵飞快地跑过来清场,把行人都赶到了街边,逼得对面开过来的几辆吉普车也不得不刹车掉头。
李光潜的目光定在了日本兵跑来的方向,唐山海趁机窜进了书店里,藏在排书架后面随手拿下本书来,透过每层书上面半掌宽的缝隙盯着兵荒马乱的大街。
街那头的枪响越来越密集,店家一家家的落门打烊,李光潜在涌动的人群中不时回头观望,格外扎眼,莫非他来这里的目的正是……唐山海想了想,放下书走到门口,书店老板急匆匆从后面冲出来,店外的李光潜身体一转,撞了唐山海的肩膀直扑到书店老板面前。
“先生,我们今天打烊了!”兴许是受了惊吓,老板的声音反常地拔高,唐山海愣了一下,随即也撞过老板的肩膀,直追着李光潜的背影,奔着书店后门去了。
后街是两排居民楼之间的窄巷,有个满身灰土的孩子跌跌撞撞地从巷子那头跑过来,他跑掉了一只鞋,深一脚浅一脚的,撞倒了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妇女,嘴里发出咕噜咕噜不清楚的声音。
这孩子本是低着头一鼓作气地跑,这会儿抬眼看见了唐山海,像是见了救星似的眼前一亮,直直奔着唐山海的怀抱就撞了过来,唐山海在做了大半天心理建设,还是后退一步任由那孩子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孩子两手撑地难以置信的抬头看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控诉,尽管那小脸黑一块红一块的跟小花猫似的,唐山海还是莫名觉得眼熟。
没等他想起这个孩子是谁,背后的两声枪响伴着一阵军靴敲击石板路的笃笃声想起,唐山海听见几声野兽一般的,从胸腔里震荡出的关西腔,一抬头才认出来是熟人,冈村的副官武田。
那孩子像小泥鳅一样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扭着身子就跑,被唐山海一把拉了回来,日本人的枪又响了,这次子弹落在那孩子身前不远处,把青石板打出一个小坑。
“唐队长,多谢。”
武田铁钳一样的大手把那孩子硬生生从唐山海的怀里拉了出去,唐山海低头,两人的眼神有那么一秒的交会,孩子的眼底干净,眼眶微微湿润,像是新雨后的空山,一点点凉意直浇到唐山海心底,他下意识抓住了孩子的手腕,还未开口,便被背后歇斯底里的叫声逼了回去。
“你们不能带走这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啊!”
陈深扶着跌跌撞撞的毕太太从车上一头栽下来,毕太太瘦了许多,蜡黄的脸颊凹陷下去,眼睛给突显得格外大,她喊得歇斯底里,“你们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孩子有什么错啊!都是大人造的孽!”
唐山海被挤到一边,猛地想起毕忠良夫妇失去的那个孩子来,武田面色阴沉,非常不快,厉声呵斥了毕太太几句,毕太太像是失了常,不依不饶地推搡武田去拉那孩子,但她此时弱的好像能被一阵风吹倒,又怎么拉得过?好像武田也是因此才没有立即动粗。
陈深拉着毕太太的手一会儿松一会儿紧,他撇着头,像是在和什么较劲的小孩子,一向通透的琉璃似的双眸也显得有些空洞,唐山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陈深的目光也刚好溜过来,唐山海被那眼神一震。
陈深的眼神,时而春风化雨,时而深不见底,而如此时地狱般的黑暗与疯狂,唐山海只见过一次,沈秋霞的胸口绽开一朵血色的民族之花,陈深的心口却被生生剜去了最后的希望之种。
“武田长官,这是在执行任务?”
唐山海假装整理袖扣,西装袖子轻轻往上一撸,几点淡淡的君子兰合香飘散到空气中,坤阴的合香对乾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作用,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陈深的目光重新聚焦,飞快地看了唐山海一眼,毕太太也像见到救命稻草似的扑过来拉住了唐山海的袖子,“山海……”
“唐队长,”武田回礼,“我们在执行公务, 若给唐队长添了不便,先赔个不是。”
“公务为先,这不是唐某可当不起。”唐山海连连摆手,左手把毕太太拦在身后,右手紧紧攥住了毕太太的手,“这是我们行动处毕处长的太太,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各位长官多多包涵。”
“看到陈队长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我看毕太太还是尽快回家歇着吧。”武田对唐山海的致歉却毫不给面子,他没有当场对毕太太发难,但不代表他不会追究这事,他兴许会换种方式,把炮火转移到毕忠良身上。
“不要!皮皮!”毕太太一听“回家”二字,又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几下挣脱了唐山海的桎梏,直扑到武田身后去拉皮皮,唐山海见那枪托就要砸到毕太太身上,大惊失色间扑过去撞开了那个日本宪兵,有了唐山海的干扰,毕太太居然真的成功把皮皮拉进了自己怀里,一边蹲下来抹着皮皮脸上的眼泪一边柔声哄着,“皮皮别怕啊,乖皮皮,伯母在这里就没事了……”
“你!”武田气得眼睛一瞪,刚抬手,唐山海就又拦在了毕太太和皮皮面前,“长官您见谅,毕太太原来失去过一个孩子,现在看着孩子受苦就受不住,您看,横竖这孩子也没什么用,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您今儿个领的任务是什么,但如果不影响的话,不如就让这孩子先在76号关两天?刚好毕太太舍不得他,我今儿个也好把毕太太哄回去嘛。”
“唐队长真是忙人,我看你们毕处长,连私事也都得你操心。”武田没有正面回答唐山海的问题,调侃起了毕忠良。
“平常都是陈队长费心了,现在又有了苏队长,我不过是今天在对面买书,这不是刚好赶上了么。”
唐山海笑笑,他说的倒是实话,武田也听过唐山海的风流之名,他对76号的印象深受冈村的影响,毕忠良一个争名逐利的老狐狸,两个分队长,陈深是个浪荡子,唐山海是个贪图享受的富家少爷,新来的苏三省也不过是个亡命徒,是以武田看76号的眼光总带着轻蔑,现在唐山海放低了姿态,他便也不再为难。
“对不起了,唐队长,不是不给您面子,这是长官的命令。”武田话音刚落,就被背后的扫堂腿踢晕在地,与此同时武田身后宪兵刚端起的枪也被唐山海抢前一步踢掉了。
“陈深……山海……”
犹抱着皮皮坐在地上的毕太太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俩,她的手紧紧捏着皮皮的小细胳膊,都把孩子的皮肤捏红了。
44
“影佐替苏三省庆功,苏三省也可能派人跟着你,要不……”徐碧城欠身一边提着高跟鞋的鞋跟,一边还在不死心地絮絮叨叨,唐山海径直取下架子上的白毛披肩拢过徐碧城孱弱的肩膀,“我会小心的,你别胡思乱想,别叫人看出破绽。”
“日本人肯定知道你……”徐碧城的目光在他俩紧闭的卧室门上一点,又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倏地落回唐山海脸上,唐山海脸色苍白,面颊略间削瘦,眼中却点染了几抹亮色,映照得整个人精神不少,“我可是去毕忠良那儿报备过了,把皮皮带回我们家,可是毕太太的主意。”
“……”徐碧城眉宇间忧色不减,不待她再说什么,楼下车轱辘压得青石板骨碌骨碌响,唐山海一侧身一抬手,“车来了,快去吧。”
“我能告诉陈深皮皮的事吗?”
徐碧城踏出两步,又扭头问唐山海,眼睛被前廊的灯光烘得亮晶晶的。
“你不说,陈深也未必不知道。”
唐山海却后退了一步,一半脸隐进了阴影里,表情晦暗不明,徐碧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两步跨出门去,轻巧得像一只鹤。
唐山海当然不会相信,毕忠良和苏三省这几日的缄默,意味着他过关了。
想来自从苏三省开始严丝合缝地跟踪他开始,毕忠良本来派来盯梢的人就都撤了,且不论苏三省看没看出毕忠良对他的敌意,毕忠良利用苏三省急于立功往上爬的心思,来对付唐山海,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所幸他行动得早,毕太太平时让毕忠良护得死死的,他唯一能接触毕太太的契机便是通过教会了,本来自从上回陈深和唐山海护送物资回来遇袭,李默群借机对毕忠良发作了一通,句句指责毕忠良用他的人成自己的私事,毕忠良就再没让陈深和唐山海任何一人,共同或是单独协助毕太太的教会慈善事业了。
若还是陈深揽着这活儿,唐山海反而未必好下手。他跟过一回,知道毕太太是一定要亲手清点捐赠物品的,就让徐碧城通过柳美娜,往接替陈深押送物资的阿荣手上送了一盒加了料的雪花膏,治冻疮皲裂的。
这事儿办得极为自然,阿荣倾慕柳美娜的美色已久,本来不得柳美娜的眼,不过刘二宝失势以后,眼看阿荣要补上他的位子,柳美娜也正想着跟这位处座面前的新红人套套近乎。
徐碧城送给柳美娜的雪花膏是唐山海加了料的,浓得像蒙了层猪油,闻着又几分辛,几分苦,哪哪都不合女孩子剔透的心思,要不是徐碧城再三保证这是治冻疮的良方,柳美娜都可能把她这番水一样的心思当泥糟蹋了,刚好看着阿荣手上一道一道的口子,柳美娜心思一转,就把借来的花献了佛,心里还为自己的机灵自得了好几日。
毕太太的哮喘就这么被唐山海间接请上了舞台,毕忠良愁的一连几日没来处里,陈深隐忍多年初尝甜头,自是乐得清闲日日往唐山海跟前凑,整个76号一时只剩下个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三队队长在兢兢业业。
兢兢业业地扮演三个人的电影中没姓名的那位。
因为跟唐山海孟不离焦,陈深也发现苏三省在跟踪唐山海,“该不会他也想追你吧?”
“他是追在我后面,天天等着我露出尾巴。”
唐山海没推开像大型犬一样贴着他小动作不断的陈深,一会儿耳根痒痒的,一会儿交握的手心又给划拉了 几下,一会儿腰上隔着外套穿来另一人手心的温度,像是Alpha天生的领地意识,就连徐碧城都看不下去,背地里提醒唐山海和陈深别让人发现他俩的猫腻。
陈深从来不当回事,“唐队长这几天都不见人,可是病得厉害?”陈深手里透明清亮的高脚杯倒映着屋顶璀璨的吊灯,映得那双桃花眼也熠熠含情,徐碧城盯着他看了会儿,“山海胃口不太好,在家歇着呢。”旁边钱秘书听见他俩的对话,露出个古怪的笑来。
“今儿个苏队长的好日子,山海让我给苏队长带句恭喜,也祝福苏队长情场也得意。”徐碧城别别扭扭地说着唐山海才会说的话,听得陈深扑哧一笑,苏三省像是很满意徐碧城这个Alpha不善交际的局促样子,宽容道,“苏某多谢唐太太和唐队长的美意,唐队长病了多日,苏某事多,没能登门探望还是失礼。”
“不失礼的,没事。”徐碧城冲苏三省点个头就转身找李小男去了,陈深看着她一瞬放松下来的肩背,脚下的步子却始终一个节奏,玩味地倒了点格瓦斯在嘴里,徐碧城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李小男也是今晚的焦点,这个唯一让阴鹜冷酷的苏队长化为绕指柔的女人,76号的人都不是瞎子,李小男一看见徐碧城,就借口脱了身,“碧城碧城!好久不见啦!”
“李小姐。”徐碧城任由李小男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胳膊,想起她刚回来那时候,李小男自称陈深的女朋友她还吃醋的事,如今真是天翻地覆了。
“你还没吃东西,饿了吧?来我们到那边坐坐。”李小男顺势带着徐碧城远离了人群,她像是没看到那些人正反两张脸的做派,徐碧城却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也颇为厌烦。
李小男之前常来76号找陈深,还自称陈深女朋友,据说也很得毕忠良夫妇的欢心,处里一直有他俩好事将近的说法,但不知怎的,莫名其妙李小男就不来了,队里兄弟和陈深开玩笑问起李小男的时候,陈深的态度也模棱两可的,所以大家猜测应该是分手了。
但没想到让带女伴的场合,陈深还是带了李小男,不过那一次也无意中给李小男和苏三省牵线搭桥,扭头李小男再来行动处,却是来找苏三省了。
如今苏三省势头正劲,没人敢触他的霉头,正面找李小男的麻烦,但背后什么水性杨花的女人什么出来卖的就是轻浮的小话也说了不少,徐碧城身在其中,哪怕知道陈深和唐山海的恩怨纠葛,也理不清李小男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更不能直接问李小男,她为什么要跟一个明明看着就不是好人的苏三省在一起。
今晚苏三省确实大出风头,连毕忠良也选择了避其锋芒,刚开场的时候露面敬了几杯酒就走了。
影佐上午刚在行动处正式开会给苏三省授衔,晚上又大摆庆功宴,越过李默群毕忠良先敬苏三省,苏三省居然大大方方受了,满口谄媚。
原本就对苏三省又嫉妒又害怕的,这下更有看法了。
所以今晚庆功宴的两个焦点,李小男和苏三省,其实来的人没几个是真心祝贺他们的。
徐碧城看着悲从心起。
她和唐山海过着光鲜亮丽、惹人羡慕的优越生活,其实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冷眼等着他们一落千丈吧。
“哎哟,李小姐,真的非常抱歉,我今晚这双鞋不太合脚,弄脏了李小姐的裙子。”
一双狐狸眼乱飘的女人柔若无骨地靠在一个日本军人怀里,手还捂着脚踝摇摇晃晃站不稳,李小男的胸口让泼上了一大片红酒渍,尽管火从心起,但对比那个女人崴了脚咧着嘴呻吟的惨状,反而不好发作了。
徐碧城赶紧脱了披肩给李小男披上,遮住,苏三省在另一边跟着影佐敬酒,像是没注意到这边的骚动,陈深站在三步开外,眸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什么,徐碧城不由自主地投给他求助的眼神,唐山海不在,她是有点手足无措,想带李小男先离开,又怕失礼惹祸上身。
陈深终是走过来递给李小男一块手帕,让李小男擦擦,目光却只虚虚落在李小男和徐碧城之间的一点,他站在徐碧城这侧,有意和李小男保持了距离。
徐碧城感觉到李小男抓住她的手在颤抖,眼眶也红了,她谢了陈深的好意,强作镇定去接那手帕,却被苏三省横空夺去,徐碧城也松了手,任由苏三省把李小男揽进怀里,“多谢陈队长的照顾。”
“不过举手之劳,苏队长还是快带李小姐去清洗一下吧。”
陈深下意识拉着徐碧城后退了一步,客套得不像他自己。
徐碧城也不知道苏三省是怎么一秒从大厅那头移动过来的,但好歹这个不大不小的危机就这么解除了。
“你喜欢过她吗?”
陈深哭笑不得,“你还真敢问……让唐队长知道又该说你了。”
“是啊,明知道答案还问,我真是傻。”徐碧城低下头,两手绞紧坤包,这个包是唐山海送给她的,没有珍珠钻石多余的点缀,皮革却是上好的。
“唐队长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唐太太不急着回去吗?”
徐碧城忽地抬了眼,她的杏仁眼十分干净,尤其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的时候,透着仿佛能一眼看穿她所思所想的诚挚,“急的不该是我,他根本没在家。”
陈深脸上的笑僵住了。
从皮皮落在日本人手里开始,刘兰芝的泪水,毕忠良的欲言又止,手足无措的他,缄默的上家……这些个疑点随着徐碧城这个讯息迅速地在陈深脑子里串成了串。
“离苏三省远一点,我跟嫂子说了,让她走的时候带上你。”
陈深无话可说,他照顾徐碧城再多,也给不了徐碧城真想要的东西。
正如他给李小男一块手帕,是他能给的全部。
而唐山海,红尘万里,沧海桑田,不过匆匆一面,目成心许,世间唯有你好。
他却没时间在这个怪圈里纠缠更多,徐碧城看着陈深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这回不用问,也知道陈深是去干嘛的。
唐山海没明说皮皮的事不能让陈深知道,想来这次唐山海的计划,有陈深出现才是完整的。
徐碧城从来猜不透唐山海的心思。
但这回,她知道自己做对了。
45
陈深家楼下爬着架藤萝。
唐山海记得,他俩的旧居楼下也有这么一株藤萝,书房窗口正对着,他时常站在那里,看陈深的背影消失在藤萝下斑驳的光影间。
陈深是个乾阳,但在黄埔这个乾阳遍地走的地方,却算不得多出彩。
最著名的大概是他的剃头手艺了。
但唐山海偏偏牵肠挂肚的,陈深弯下腰拧干外套时,手臂爆起线条流畅的肌肉,射击课时微眯的桃花眼,锐利又深情,唐山海觉得自己像是疯魔了,他甚至在想象,如果陈深的枪口有一天对着他,或许他也是死的甘愿的。
陈深走得不快,两手揣在裤兜里,背微微弓着,脚跟先落地,放下整个脚掌,前脚板一踏,又落下另一个脚跟,他走路的脚有些微的外撇,是以鞋外侧的磨损略重一些,这让他显得有些不堪重负的沧桑,他每一个拐弯都要下意识侧头张望一下,反跟踪养成的习惯,唐山海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更希望陈深发现自己,还是更希望躲藏好了,他一路跟着陈深的步点,踩过陈深楼下的青石板路,踩过红土路,踩过主街的沥青路。
他想起学生时代,他自己也同样尾随陈深一路到了他俩后来同居了很久的旧楼,唐山海那时连哪扇窗属于陈深都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透过头顶上密密麻麻的藤萝望过去,又生怕被哪个窗口后的陈深看见,就像心头初萌动的美好情感,羞涩得不敢探知这个世界。
他本是来告诉陈深他有了孩子的事的。
他们又有孩子了,孩子很健康,有蓬勃的生命力,或许,这孩子会和第一个有不一样的结局吧。
但陈深走了,唐山海落后陈深一段距离,反而注意到苏三省就躲藏在陈深家附近,一见陈深离开,就翻墙闯进了陈深的家。
苏三省来找什么,再明显不过了。
药和陈深的合香终归只是一个猜测,唐山海家没找到他俩有旧情的证据,陈深家却未必找不到。
柔情蜜意一下子被苏三省浇醒,唐山海几乎是立即做出了决定,时机紧急容不得他犹豫,甚至容不得诉诸一句相思,几许闲愁。
他目送陈深跟门口的两个行动队队员打了招呼,回头张望了一番,才进了华贸饭店。
唐山海下意识去摸领口,空空如也,心也顿时空了一片,这才想起他的戒指掉在静安寺附近,被苏三省当证物带回76号了。
雨停了,黑云依旧翻卷着,浓夜暗沉,兴许是天不好的缘故,路上行人寥寥,只有盈盈惨淡的灯光被雾气晕成一个个模糊的光影。
白日街头的枪战让日本宪兵发出了最高级警备令,上海大大小小的渡口少说也有上百个,都容不下几个孩子回家的路,李光潜不得不用夜钓的渔船把他们送到海上。
然而他到底低估了日本人对上海的控制。
唐山海把皮皮送上船的时候,毕忠良和苏三省也到了,惨白的电筒灯光晃到唐山海脸上,唐山海几乎来不及拔枪,就感觉da tui一阵发热,疼痛灼得他稳不住身体。
“山海!”李光潜的声音从海上远远传来,唐山海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不知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李光潜在栈桥下埋了炸弹,唐山海知道,这是下下策,如果日本人追来了,他们还没离港,这些炸弹足以炸掉这个港内不多的船只,并建立一道火墙,挡住日本人追击的脚步。
他只要开几枪。
唐山海被几个行动队队员往车上拖的时候,脑子里还昏昏沉沉地想着。
眼前阿荣裤腰带上挂着的手雷,像个催眠术一样,晃得唐山海意识越来越沉。
毕忠良的手指冰冷,顺着唐山海额上被行动队队员粗暴的动作磕出的血痕,划到唐山海脆弱的脖颈上,颈动脉被按动的时候,反射性地加快勃动了几下。
唐山海蓦地睁开眼,阿荣大喊一声,“处座小心!”就把毕忠良挤到了一边,唐山海眼疾手快地扯下他腰间的手雷,用尽最后的力气丢了出去。
陈深在几十米之外便看见了冲天的火光。
他被震得鼓膜发痛,暂时失聪,唐山海被阿荣一脚踹倒在地的时候,勾了勾嘴角对他说了什么,或许出声了,或许没有,他都没有听到。
火光映得唐山海脸颊发红,桃花眼迷离绚烂,正是少年不识爱恨时,最心动的模样。
陈深眼睛发红,整个人绷紧成一张张满的弓,杀意织成一张网,吓得苏三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有种下一秒就会被万箭穿心的感觉,连毕忠良也被慑住了。
这般强烈的攻击性给陈深添了几分人气。
也印证了毕忠良最不愿相信的猜想。
陈深恐怕不是被唐山海策反了,他自始至终都是中共的人。
今晚唐山海的位置,本该是陈深的。
毕忠良的眼中翻涌的怒浪渐渐平息下来,他一抬手,陈深下意识动了一下,吓得苏三省立即拔枪对准了陈深的太阳穴,扣住扳机的手指却抖个不停。
毕忠良想去拍陈深肩膀的手缩了回来,他若无其事地转个身对阿荣吩咐道,“带回处里先关起来,明早审。”
苏三省嘴角往上勾,脸上却没一点笑意,两颊的肌肉抖动着,这让他的笑扭曲得很,“陈队长还不走?”
陈深没搭理他,深吸了几口气,喉咙里低沉的震动像是野兽捕猎前的吼叫,夜风裹挟着腥咸的海水气扑面而来,激得陈深胸口发紧,鼻尖酸痛,嘴唇上沾着咸涩的液体,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
暮江寒沙,鹭栖莺晏,独行处、云影如伊,潮起窃窃绿衣曲。
火树银花,落雨冰泉,觥筹间、红颜不识,春来不见四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