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夜深,雾起了,远处的尖塔高楼只剩些轮廓模糊的影子,像不知名的怪兽,躲在暗处露出骇人的獠牙。
毕忠良把刘二宝派到外围设卡,自己留在酒店保证李默群、冈村等人的安全,而在酒店周围搜索刺客的任务则全权交给了唐山海和陈深。
唐山海站在上海大酒店门前,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举着枪放在耳侧,两腿夹紧,背脊笔挺,犹如一柄倒插的刺刀,僵硬多过于戒备,他的眼神不时瞟向子弹飞来的方向,一排普普通通三层盒子楼,一层的商铺皆已打烊,二三层的民居望过去也是一片黑洞洞的窗口,人口流动大,人员成分复杂,查起来需要一定时间,足够杀手浑水摸鱼,单从这一点上看,看不出是军统还是中共的风格。
所幸毕忠良此时忙着应付李默群和冈村,没空观察唐山海,否则唐山海不自觉的僵硬,定是能让他看出些破绽来。
陈深在哪里?他解决吴龙了吗?他打算把吴龙的死推到谁身上?
老陶他们在哪里?是谁开的那一枪?如果是他们的人,那是计划有变吗?如果不是他们的人,又是何用意?
唐山海想不出个所以然,像是置身布满重重陷阱的迷雾中,踏出一步都可能万箭穿心,他跺了跺脚,原地兜起了圈子,雪地上映着他盘桓的影子,塌着肩低着头,犹如困兽。
毕忠良应付完李默群和冈村,才出来松了口气,就看见陈深出现在楼梯口,一边走一边往裤腰里塞衬衫下摆,“老毕,出什么事了?”
“你干什么去了?裤子怎么脏了?就知道胡闹胡闹胡闹,我看有一天你就死在温柔乡里吧。”毕忠良烦躁地松了松领带,指着陈深就骂。
“这……老毕,虽然你知道这是我毕生所求,咱也不要这么大庭广众地就说不是,我这名声不要紧,不过人家就该戳你脊梁骨了,看你老毕身边都跟了些什么尸位素餐的……”
“你还有理了不是!刚才暗枪响的时候你还跟唐山海在阳台上胡闹,一转眼就不知道哪儿去了,你说说你叫上面的人怎么想?”毕忠良有意凑近了陈深,低声警告道。
陈深眼中闪过一丝快得看不见的算计,“哦,你看见了啊……”
“看见的可不止我,幸亏李主任没看见,在李主任的生日宴上对李主任的外甥女婿出手,你是当你小命太长了吗?”
“老毕,你怎么就逮着我一个人没完了,这石头再捂也孵不出蛋来不是?我这也是坐了好几天冷板凳,一时情不自禁……”
“行了,快去跟你的情不自禁逮人去。”毕忠良听不下去陈深的混话,扬了扬枪,陈深转身就下楼了,唐山海看见他出来,停下了在原地打转的脚步,陈深大步走向唐山海,不时向斜上方转转眼珠,唐山海会意,等陈深走过来毛手毛脚地摸他的腰,唐山海一把把陈深拍了下去,皮肉撞击发出清脆的啪一声,引得附近几个举着枪的日本兵都看了过来,“哎哟哎哟手都打红了……”陈深捂着手一脸吃痛。
唐山海嗔陈深一眼,侧身闪开一步,刚好站了个跟毕忠良的视线平行的角度,把枪插回西装里,“都弄干净了?”
“临时借了套新的,怎么着,也不如自己那套穿着贴身。”陈深歪了歪头,拈了颗烟叼在嘴里,把烟盒亮给唐山海,“唐队长请?”
唐山海没有接,顾自拿出根雪茄点上,眉心印着一个深深的川字,他问的那句“干净”自然是有深意的,但陈深的言外之意他却没听明白。
若有若无的烟气,突然凑了来撩拨着唐山海的侧脸,唐山海一收下颌,无意中刚好配合了陈深,合香一瞬间的缠绵,雪茄点燃了樱花烟,陈深及时退开一步,躲开了唐山海恼羞成怒的一脚,忽闪忽闪无辜的狗狗眼,樱花烟袅袅升起,这干草味儿像是也不太一样了,前调是雪茄的苦辣,漫长而平淡的中调之后,尾调又有隐隐的君子兰幽香。
唐山海的颈后隐隐作痛,徐碧城的合香跟她本人一样,毫无警惕心又反应迟钝,直到自家坤阴被调戏过了,才反应过来宣示主权,唐山海羞于方才那脚有些女气,侧了脸不再看陈深,原本放松垂下的左手也支在了腰间,把平整的西装抓出一片褶子,“冈村中佐和舅舅怎么样?”
“楼上包厢,老毕带人亲自盯着,还有日本宪兵,肯定安全。”
“看来只要我们的人中没有内鬼,今晚倒是不用担心还有第二次刺杀了。”
“想来飓风队也没这个胆子,明知龙潭虎穴也要闯,但冈村先生已经让人得了手,若是搜不到人,怎么给日本人一个交代?唐队长派出去的人可有收获了?”
“陈队长可是想亲自出马?”唐山海突然话音一转,丢下雪茄烟头踩灭了,转过来冲陈深挑了挑眉。
陈深一把按住了唐山海伸到西装里去掏枪的手,暧昧地摩挲了几下,“这大海捞针似的搜查,哪里用得着咱们两个出马,再等等吧。”他另一只手趁着两人距离拉近的机会环上了唐山海的后腰,压低的声音如微风拂过唐山海的耳畔,“放心吧,没事了。”
唐山海只觉一股暖流从左耳传遍全身,尽管仍有诸多不解,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他笔挺的背脊一弯,靠进了陈深怀里,鬓角轻擦过陈深的脸颊,不远处日本宪兵的刺刀寒光凛冽,附近街巷搜捕的行动队队员脚步森然,陈深的怀抱却恍似最后的港湾,刹那间,地老天荒。
“头儿,头儿!那个刺客……刺客让刘……刘二宝给打死了!”
扁头体力不差,但跑的太急了,一句话喘了好几口气才说顺溜了。
“打死了?”
一朝梦醒,唐山海推开陈深,二人交换个惊愕的眼神。
唐山海眉梢一挑:你干的?
陈深眼角一撩:你猜?
两人当即拔腿跟上扁头,刘二宝和那个所谓的刺客就在一条街外,唐山海看清那个俯趴在地上的刺客犹未瞑目的死状时,渐渐放缓了脚步。
是吴龙。
虽然不知道被陈深拿住的吴龙是怎么跑到这里,又被刘二宝当成刺客杀了的,但吴龙死了,他的死跟陈深和唐山海都没有直接关系,还给扣了个刺客的正儿八经的死名,他们该是暂时安全了。
唐山海深深呼出一口气,潮湿的雾气中氤氲着几许像是错觉的血腥味,他无意中抬眼一瞥,旁边的三层盒子楼顶上像是闪过个人影,但雾气太重,他又无法确定,陈深已经蹲下身,探了探吴龙的鼻息,回头看唐山海,“唐队长,人已经死了。”
唐山海收回思绪,难免责问刘二宝一番,“这怎么打死了?死了怎么审?在舅舅的生日宴上行刺,他不可能没有事先谋划,不可能没有同伙。”不过刘二宝是毕忠良的人,他的话倒也不能说太重。
“唐队长,事态紧急,这小子像是对这一带的长街短巷很熟,我们几个人愣是堵不住他,我也没想打死他,就是想让他受点伤跑不动……”刘二宝也知道自己这回是闯了祸,语气软了不少,他素来自恃毕忠良的宠信,在陈深和唐山海面前都只是表面恭谨,这回毕忠良本来是让他盯着唐山海和陈深的,没想到反而是他坏了事。
要让他相信吴龙是刺客,还不如让他相信唐山海对毕忠良忠心不二。
吴龙是毕忠良的线人,就像他刘二宝一样,乱世中苟且偷生的蝼蚁,毕忠良抓着吴龙的经济命脉,给吴龙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背叛毕忠良。
但如果吴龙没有背叛毕忠良,他带人追过来的时候,吴龙为什么要跑呢?
而这一切的疑问,都随着吴龙误死在他抢下,彻底沦为悬案。
“带回去吧,我们一起去见处座。”
陈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率先往回走,扁头带着几个兄弟抬起了吴龙,唐山海临走之前,又忍不住往楼顶上看了一眼。
迷雾中又像是有两点荧光,一闪一闪,像是不知名野兽的眼睛,唐山海莫名心悸,眨了眨眼再仔细看,那两点光又消失了。
27
陈深敲开唐山海的办公室门的时候,意外看到了徐碧城的身影,更是被扑面而来的交杂的合香味儿给震在原地,一只脚抬起,不知道该迈出去还是落回原地。
“陈队长有什么事吗?”
门既然打开了,本来给一扇门挡得严丝合缝的合香味儿漏到走廊里,这唐家夫妇缠绵悱恻的合香引来一片好奇的目光,唐山海一只手还搭在门把手上,脸已经变了好几个色儿。
“我是不是打扰了唐先生和唐太太的……”没想到陈深厚着脸皮抛了个暧昧的问题,还留个意味深长的尾音,唐山海当即黑了脸,身体一转就想关门送客,陈深却先他一步一用力,直接把防备不及的唐山海推了个踉跄,人顺势挤进来在背后阖上门,手在唐山海腰上扶了一把,“对不住了,本来诚心来交个朋友的。”
唐山海已经给陈深气得说不出话,接过徐碧城递过来的水,差点直接往陈深脸上泼,终究是硬生生忍下来,抿了一口压下怒意,“什么事?”
“老毕不信吴龙就是昨晚的刺客。”陈深看徐碧城,徐碧城站在唐山海背后没什么动作,他只能自己倒了杯水,“我说我刚跟老毕费了一番口舌,你们俩连杯水都不舍得给我倒,枉我费心帮你们。”
“那处座还要继续查吗?”徐碧城脸色一变,毕忠良不信吴龙就是昨晚的刺客,那他们岂不是还有暴露的危险?
“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吴龙是去找毕忠良通风报信,他见了刘二宝为什么要跑?刘二宝又怎么会误杀了他?”唐山海却问起了昨晚的来龙去脉,安抚地把徐碧城牵到沙发上坐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陈深也坐。
“吴龙当然不是给刘二宝误杀的,虽然晚上看不清,又是移动目标,刘二宝打偏很正常,但是对着腿打却偏到心脏上去,这种人毕忠良可不敢留在身边当心腹。”陈深却一屁股坐在了唐山海坐的沙发的扶手上,半个身体歪向唐山海,手撑着沙发靠背,这个姿势像是把唐山海半搂在怀里似的。
唐山海想了想,昨晚吴龙倒下的地方是个巷口,刘二宝从远处射击,吴龙在巷口拐弯的时候中枪,再往前扑腾几步倒下,刘二宝追过来发现吴龙的尸体,这个过程确实有那么几分钟,可以瞒过刘二宝的视线换人。
想到这儿,唐山海已经基本猜到这出戏的来龙去脉了,“可是,几分钟时间不会太短了吗?”
“吴龙的尸体本来给藏在楼顶,枪响的时候推下来的,刚好枪声盖住了尸体落地的声音,就算真给刘二宝听到什么,他也只会当成是吴龙摔倒的声音,不会想到,其实他追的,和死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陈深在唐山海上方说话,眼帘低垂,一眨不眨地盯着唐山海看。
“那处座怀疑吴龙根本不是刺客,又怎么办呢?”徐碧城还是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毫不慌乱。
“让老毕相信吴龙是刺客,还不如让他相信昨晚刺杀的幕后黑手是他。”陈深耸了耸肩。
“……”徐碧城不解地看唐山海,唐山海补充道,“毕忠良不可能相信吴龙是刺客,但是吴龙死了,他为什么出现在上海大饭店附近,为什么见了刘二宝要跑,这些疑问的答案都跟着陪葬了,所以毕忠良依然只能怀疑猜测,什么也差不到,碧城,你别太担心。”
“哦,你们俩早就料到,处座不会信吴龙就是刺客这点了。”徐碧城的心再度安定下来,却又不解唐山海和陈深的百费周章,尽管吴龙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也留下了毕忠良进一步的怀疑,难道就没有更严密的方法处理吴龙吗?
徐碧城瞥了陈深没心没肺的微笑一眼,心知她问了,陈深也不会回答,而山海像是没想到这层,什么都没说,徐碧城便把疑问吞回了肚子里,
“我说方才你们两个,”陈深话音一转,“别在处里吵起来啊,就算关着门别人听不见,一闻味儿也都明白了。”
徐碧城和唐山海都是一震,不约而同地抬头看陈深,一个惊惶,一个狐疑,陈深这句本是试探,徐碧城和唐山海方才起了争执,他也只是从满屋失控的合香味儿猜的,没想到真被他说中了,而且看徐碧城惊慌又心虚的样子,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徐碧城搞出来的。
“陈队长提醒的是,”唐山海拿过陈深手里的茶杯给他添了水,陈深一眨不眨地盯着唐山海捏着壶柄的白皙手指看,“夫妻之间的事该回家关门说,下次我们会注意的。”
徐碧城的十指不安地绞在一起,指节发白,手腕青筋突出,唐山海隔着桌子握了握她的手,又添满了茶杯推到她面前,徐碧城才抱住茶杯,抬头冲唐山海笑一笑,嘴唇有些不自然地抿着。
“这样,我要说的都说了,我就先走了,你们没干完的接着干。”陈深有意来了个双关,听得徐碧城娇颜一红,唐山海轻咳一声,下意识正了正领带,站起来欠了欠身,“陈队长随意。”
陈深冲偷偷看过来的徐碧城挑一挑眉,又对唐山海点头示意,才开门出去了。
徐碧城眼里有光一闪,像是抓住了希望稻草,陈深捕捉到这个信号,满意地阖上了门,唐山海背对徐碧城直接道,“周丽的事情,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会想办法的,你不要贸然行动。”
“我知道这有可能是处座故意设给我的陷阱,如果实在没办法,也没……没关系的……”徐碧城怯怯地说。
“你知道就好。”唐山海往办公桌走去,“最近风声紧,毕忠良的人盯着我们俩寸步不离,我暂时不能去见老陶,你放松些,别让盯梢的人看出破绽。”他解了西装扣子坐下来,把玩着桌上锃亮的新枪。
“我知道了,”徐碧城弯腰收拾着茶具,“老陶他们没被抓住吧?昨晚提前开枪的人是谁?”
“跟陈深有关。”唐山海头也没抬。
徐碧城手一顿,茶杯撞击桌面发出叮一声,“你确定陈深是gong dang了?”
“差不多,不过不是因为这个。”唐山海放下枪,示意徐碧城坐他对面,“虽然吴龙是被刘二宝误杀的,看上去跟昨晚押送吴龙回去交差的我和陈深两个人毫无关系,但是,毕忠良既然怀疑吴龙不是刺客,那昨晚在那个时间,戒严区域,拥有一定行动自由的我、陈深和刘二宝,都有和真正的刺客勾结的可能。”
“毕忠良现在都没有找我,要么我没有破绽,他只是疑心,要么我露了致命的破绽,他在权衡,而毕忠良找陈深谈了,说明昨晚陈深露了破绽,我不知道具体的破绽是什么,但我猜测,来源是是刘二宝给毕忠良透露的信息。”
“但是吴龙是刘二宝误杀的,毕忠良最应该怀疑的,难道不是刘二宝吗?”徐碧城不解。
“除非让毕忠良逮个现行,不然毕忠良轻易是不会怀疑刘二宝的。”唐山海耸了耸肩。
“这话怎么说?”
“刘二宝就像是毕忠良的一柄枪,”唐山海打开保险,微抬枪口,“没什么弯弯绕绕,主人往哪里指,它往哪里打,毕忠良对刘二宝小恩惠不断,刘二宝也就图口饭吃,反而是最让毕忠良放心的。”唐山海说到这儿,灵机一动,如果他能在毕忠良身边安插一个这样的人,大概能探听到毕忠良更多的底细。
“陈深做了什么?”徐碧城小心翼翼地问,如今看来,陈深像是打乱了昨晚飓风队的暗杀行动,唐山海才刚松口和陈深合作,会不会因为陈深的隐瞒恼怒翻脸呢?
唐山海半阖眼睛,瞄准虚空中的一点,杀意顿生,良久才道,“我不知道,我连陈深露了什么破绽惹毕忠良怀疑都不知道。”
“那你……还会信任陈深吗?”站在徐碧城的角度,她替陈深不值。
“我们不是达成合作了吗?”
唐山海突然收了枪,调皮地歪了歪头,他鲜少露出这番孩子气的样子,徐碧城也猜不透他的意思,索性不费脑子了,“那我先回去了。”
“如果有人问你咱俩为什么争执,你就说你怀疑我和陈深的关系。”
徐碧城的手都放在门把手上了,才听到唐山海来了这么一句。
28
唐山海的办公室窗户本来是飘窗,后来因为上海雨多,木制的飘窗常年日晒雨淋的,都变了形,才又改造回来,不过倒是留下了原来的窗台,还栽了几株花草,唐山海使用这间办公室之前,不知谁家的孩子在花草中插了一个风车,即便给阳光晒得褪色大半,在这阴森森的76号也是一道生机勃勃的风景线。
转狱这天,上海难得放了晴,唐山海站在窗口拨拉着风车,楼下陈深踩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冲进76号的大门,一路鸡飞狗跳的差点撞倒门口集合的一分队队员,最后一头栽到刚出门的陈深身上,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扁头千恩万谢地对陈深点头哈腰一阵,就脚步轻快地骑走了,
尽管心里仍对徐碧城有些愧疚,他两相权衡,最终是放弃了顾全徐碧城的私心营救周丽,但唐山海此时的心思,全都在今天早晨冈村办公室打来的电话上,冈村的警卫员说冈村中佐邀请唐山海今天上午十一点到乔家栅食府小坐,届时冈村将派日本军部的车来接唐山海。
冈村抛来橄榄枝并不在唐山海的意料之外,但这么早着实让唐山海措手不及,唐山海原本以为,自己至少得做点什么表示诚意,冈村才会表态。
那让冈村等不起的契机是什么呢?
毕忠良处处防着唐山海,根本不给他什么立功的机会,个人表现为零,他也没为冈村做过什么事。
那么冈村跳过毕忠良直接找他,能让冈村对毕忠良产生不满的,恐怕只有冈村的世侄遇刺身亡这一件事了。
毕竟毕忠良只交了个在追捕过程中被误杀的小卒上去,指控证据只是吴龙身上的枪和冈村的世侄身上的子弹匹配,而吴龙背后应该是飓风队而不是zhong gong就仅是猜测了,根据是这种枪zhong gong应该配备不起,更何况,毕忠良连误杀吴龙导致调查无法继续下去的刘二宝都没处置,冈村不可能满意。
但如果刺客是敲门砖的话,唐山海暗想,他又该交份怎样的答卷,才能得到冈村的扶持呢?
楼下一阵汽车的轰鸣声远去,陈深带领一分队出发了,唐山海听到背后门一响,徐碧城红着眼睛小步挪了过来,发梢犹沾着些细小的水滴。
唐山海心道不妙,关上了窗户,走上前接过徐碧城的手,“出什么事了?”
“山海,我……我好像闯祸了。”
徐碧城攥唐山海的手攥得死紧,连唐山海的戒指深陷进了她的肉里都没感觉到疼。
唐山海把徐碧城牵到沙发边坐下,倒了杯水放在徐碧城面前,“慢慢说,怎么了?”
徐碧城手抖得握不住杯子,水洒了一大半出来,她带着哭腔细细把自己背着唐山海让陶大春他们去救周丽、陈深临时替换扁头去押送囚犯、她拜托陈深帮忙好像被人听到的事都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唐山海听得太阳穴一阵突突突,虽然他的绅士风度不允许他这样对待一位女士,他还是很想用蠢笨来形容徐碧城,而且这件事从头到尾,蠢的地方太多,他已经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我,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愿意一力承担上级的一切惩罚,山海,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徐碧城本来想抓唐山海的胳膊,但是看着唐山海大难临头的表情,她又给吓得把手缩回去了。
“这件事发展到如今的局面,追究责任已经没有意义了,”唐山海在心里暗骂一声妇孺之见,“如果这件事真被人全听去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我,加整个军统上海飓风队,无一幸免,以毕忠良的审讯手段,军统上海站还不知道会受到多少牵连。好吧,如果这一切你都不在意,陈深也不可能幸免,你敢向陈深求助,让他做背叛毕忠良的事情,毕忠良会放过陈深吗?”
“……”徐碧城咬着下嘴唇,她想说自己不是不在乎唐山海,她也不是不在乎陶大春,不在乎飓风队和上海站,可是周丽她也在乎,她本来的计划万无一失,但如今的局面下,她什么分辨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唐山海两手交握着,大拇指在自己空荡荡的无名指根部打转,“你先出去。”
徐碧城像是癔症了,唐山海一说,她就迷迷瞪瞪站起来往门口走,唐山海不得不大声把人喊回来,“等等!你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吗?”
徐碧城僵硬地转过身,“去哪里?”
“随便去哪里都行,你去引开他们的视线,我去乔家栅通知陶大春他们撤退。”唐山海站起身,扣上西装扣子,“现在毕忠良还没来抓我们两个,说不定那个开门的人听到的不多,如今慌也没有用,不如从容点,尽人事听天命吧。”
徐碧城点了点头,扭头去开门,唐山海又喊了一声,“等等!”
徐碧城茫然地回头看唐山海。
唐山海叹了口气,把手绢递到徐碧城手里,“擦擦眼泪再出去,如果遇到人问,你就说咱俩又吵架了,缘由……还用上次那个,你怀疑我和陈深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因为我多次去乔家栅那边,又不肯对你明说我去干什么,所以你怀疑我和陈深在乔家栅幽会,就想阻止我过去,我们俩为此大动干戈,你才哭了。”
徐碧城手绢在脸上胡乱地抹,呆呆的只会点头,唐山海不由得担心她记不记得住这些话,“如果那人听到的不多,我会找机会跟陈深通气的,快去吧。”
徐碧城冲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唐山海凝视着徐碧城的背影消失,全身犹如置身冰窖,只被暴露的惊惶慑住,动弹不得。
良久,他才僵硬地整了整领带,手指像不听使唤似的,一个结打得歪歪扭扭,唐山海深吸一口气拿起了电话,石英钟的分针指到8的位置,窗外劲风忽起,吹开了半掩的窗扇,哗啦啦吹乱了桌上摊开的书页,唐山海手指一勾,二寸厚的法文原著嘭地合上了,那头孙秘书接起了电话,唐山海礼貌道,“孙秘书,我是山海,上回舅舅说在乔家栅那边给刘小姐安排了新地方,想添置些新家具,最近行动处刚好查收了一批梨花木,我看不如我今天送些家具图纸去给刘小姐挑一挑?”
孙秘书在电话那边连声应承,唐山海重新解开领带打个完美的结,才大步出了办公室。
他这通电话有两个目的。
其一,从正常人的心理来说,如果唐山海给见冈村的事再遮上一层布,毕忠良查到冈村,就不会再往下查了。
其二,冈村约他的事,李默群十有八九不知道,而唐山海还不想这么早引起李默群的猜忌,所以如果李默群听说了什么,他还能为自己辩白一番。
周丽比陈深印象里瘦多了,脸上灰扑扑的,还有几道结痂的伤疤,她天生一副眼角下撇,两颊凹陷的苦情相,她家也曾是世家大族,奈何家道中落,战争年代物资紧缺,她母亲又是个旁室,一个娇滴滴的小姐偏生成了个Beta,连联姻都排不上用场,自然从小没什么存在感,跟下人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徐碧城在青浦是个异类,她成绩垫底,性格怯懦,性别却偏偏是优越的Alpha,青浦班里很多女生都是Beta,徐碧城惹了不少红眼,表现却还不如这些Beta,基本没人跟她来往,只有一个周丽,所以徐碧城一定要救周丽的心情,陈深是理解的。
但这不代表他理解徐碧城的行为。
唐山海也是被徐碧城的外表蒙骗了,徐碧城看着羞羞怯怯的,其实胆子大得很,居然敢背着唐山海孤注一掷,拿党国利益开玩笑。
如果那个开门的人真把事情全听了去,唐山海怎么办?徐碧城暴露了,唐山海在劫难逃。
陈深又有种在76号地牢里看宰相受刑的窒息感,再拼命张大嘴,肺还是紧缩成一团。
宰相的选择是为了让他懂得,一些人的牺牲,是为了更多人的生存。
但如果代价是唐山海呢?
哥哥嫂嫂的离去,留下的陈深是个满腔民族大义的斗士。
而失去唐山海的陈深,将彻底沦为一柄指向敌人血肉的刀,尖磨掉了,刃磨平了,刀身断了,也要断在敌人的心口,同归于尽。
国将不国,连殉情也成了奢侈的私心。
陈深近乎木然地看着周丽为了掩护那个在暗处探头探脑的男人,主动撞向了敌人的刀锋。
这样的爱情犹如破茧成蝶,美丽,更为残忍。
我期许与你一生相守,白头偕老。
我更愿你一生顺遂,平安终老。
陈深吸了口烟,却被呛得连连咳嗽,咳得眼圈都红了,他忘了这支烟是他方才为了转移刘二宝的注意力问刘二宝借的,劲儿比他常抽的樱花烟大许多。
就像唐山海钟爱的雪茄,舶来的宝贝,他却无福消受。
“陈队长,车修好了,咱们走吧。”
于胖子从车底下钻出来,抹了抹脸上的灰,他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西装,却挺着啤酒肚,满脸横肉,陈深没动,刘二宝有眼色地给于胖子递上颗烟,说着辛苦辛苦,于胖子仗着和南京政府的关系,也是吹牛惯了,刘二宝好歹是毕忠良的左膀右臂,他连句感谢也没有,当着刘二宝的面抱怨车况,含沙射影毕忠良中饱私囊也是毫无遮掩,刘二宝的脸都沉下来了。
陈深在一旁听着,丢了烟头轻轻一碾,劫囚的人撤了,他和徐碧城的危机暂时解除,但要斩草除根,找个替罪羊才是上策。
29
上海这日的好天气一直拖过了午头,毕忠良让正午强烈的阳光晃得眼晕,索性拉上了帘子,刘二宝第二次来汇报的时候,门外走廊上乌压压一片络绎不绝的脚步声和窃窃声,毕忠良只觉太阳穴一阵刺痛。
最近国共都有点猖狂,76号诸事不顺,不过转运几个无伤大雅的虾兵蟹将,没一个打要人物,居然上演了一出劫囚未遂,gong dang潜伏在76号多年的麻雀还没找到,重庆的内鬼又给牵扯出来了。
“你再把吴龙死那天晚上的事,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你是大概什么时候见到那个很像陈深的人的。”
刘二宝虽然对毕忠良突然翻起旧账很诧异,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当时雾很大了,大概零点左右,我就看见两个人影,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
“你确定另一个人就是吴龙吗?”
“千真万确,我追了他一路,直到……直到误杀了他。”
“期间他没有离开过你的视线?”
“完全没有。”
“陈深往反方向走了?”
“对,我叫了人去追他,但是被他甩掉了。”
毕忠良搓了下脸,问题仍在于,那个人不可能是陈深,零点左右,陈深刚好在毕忠良眼皮子底下,在上海大饭店门口调戏唐山海,“今天囚车到的晚,据阿达阿庆和于胖子说,时间是耽搁在漕河泾监狱修车了?”
“是,于胖子还说,他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还把车开得飞快呢。”
“我让你派去跟着陈深的人呢?说了什么异常的没有?”
“我还没来得及详细问他,他现在盯着于胖子呢。”刘二宝眼珠一转。
“等下你再去他那里,详细了解一下情况,陈深和于胖子路上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汇报上来。”到此为止,陈深似乎没什么破绽,毕忠良调转目标,“你再好好回忆一下,今天早晨徐碧城和陈深还说了什么?”
“我就听见乔家栅这个地名,他们说话声音实在太小,我一开门,还怕他们发现我,就匆忙避开了。”
徐碧城前头和陈深提了乔家栅,今天押送的女囚又是军统的,接着乔家栅就上演了一出劫囚未遂,说这是巧合根本不可能。
但仅凭这个断定徐碧城和军统有关,又不够确凿,毕忠良捻着刘二宝在现场找到的灰色纽扣,“今天上午还有什么人去了乔家栅吗?”
“哦,还有唐山海。”
“唐山海?”毕忠良挑起了眉,这下徐碧城和唐山海的嫌疑又加重了,陈深晚点,徐碧城跟陈深提起乔家栅,唐山海扭头又去了乔家栅,“唐山海去干什么?”
“给李主任的相好送家具图纸。”
“你让他过去了?”
刘二宝没有马上回答,往前一步靠到了毕忠良的办公桌前,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处座,唐山海坐的是日本人的车,我拦不住。”
“日本人的车?他坐日本人的车给李默群的相好送家具?”毕忠良笑了。
“我回去抓那个人的时候,正巧看到冈村中佐的车开走,所以我猜,唐山海可能是跟冈村中佐见面去了,给李主任的相好送家具图纸只是个托辞。”刘二宝大胆说出自己的猜测。
毕忠良的嘴角渐渐拉下来,和冈村中佐见面需要偷偷摸摸的吗?恐怕是唐山海不想打草惊蛇,让毕忠良这么早察觉他和冈村中佐单线联系,才编了个托辞敷衍刘二宝的。
“这颗扣子是唐山海的吗?”
刘二宝老老实实回答,“方才我去唐山海办公室,他坐着,最下排的纽扣我没看清楚,不知道。”
唐山海这边线索也断了,毕忠良用指节敲了敲桌面,随口问,“陈深回来了吗?”
“还没有。”
“还没有?”被毕忠良一反问,刘二宝才后知后觉,按从乔家栅到提篮桥监狱,和从提篮桥监狱回76号的时间来算,陈深到现在已经耽搁了半个多小时了。
“召集所有人到会议室候着,禁止任何人出入,陈深一回来,直接带他来见我。”
“找我什么事啊?”刘二宝还没来得及回答,陈深已经推门而入,刘二宝身体一个激灵,毕忠良脸上反而坦坦荡荡,“晚了个把小时才回来,还不是担心你路上出什么事。”
“还能出什么事?车坏了三次,于胖子那把运输车当赛车开,没撞到人就是万幸。”不等毕忠良发话,陈深就在毕忠良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毕忠良未置一词,刘二宝见状道,“处座,陈队长,那我先去会议室等着。”
毕忠良一双鹰隼一般的雪目仍牢牢锁在陈深身上,只对刘二宝一挥手,陈深这才肃容问,“出什么事了?”
“你就没什么要跟我交代的?”毕忠良放轻了声音,手里的钢笔笔尾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仍摊在桌面上的上海地图。
陈深装作没注意到毕忠良敲打的正是乔家栅那一点,向后一仰两脚撑在了桌下的横梁上,只用两条椅腿着地,吊儿郎当地说,“今天你让我给扁头的那些钱,因为我已经给扁头垫了手术费,所以我自己扣下了。”
“谁问你这个了,”毕忠良放下笔,“那之后呢?让你去押送之前见了谁?说了些什么?”
陈深停下了脚尖点地的动作,“你派人监视我?”
“你有什么怕我知道的吗?”毕忠良似笑非笑,烟草味儿的乾阳合香渐渐浓郁起来。
陈深给呛得咳了几声,脸色沉下来,两颊的肌肉动了动,收回双腿端正坐好,“老毕,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还在这儿做这个一分队队长。”
“别又说什么开剃头铺子的傻话啊,”毕忠良突然又把威压收了,一副教训孩子的语气,“今天处里出了大事儿,一伙来路不明的劫囚的人,在乔家栅,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了。”
“劫囚?”陈深不解,“可是没人劫囚啊。”
“如果他们真动手,现在早被我们网住了。”毕忠良端起茶杯。
没想到这话点着了陈深,陈深眉一竖,声音陡然提高,震得毕忠良手一抖,撒了几滴茶出来,“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有人会劫囚?那你还让我去押送?好啊,原来我今天又逃过一劫,你等着,我一定要告诉嫂子。”
毕忠良皱着眉咽下一大口茶才回答,“我没临时换人也是怕打草惊蛇,你说我一听到有人可能会劫囚的消息,就在乔家栅布下天罗地网,是为了抓劫囚的没错,但不也是在保护你吗?”
陈深仍是一副气难平的样子,侧着身不看毕忠良,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毕忠良耐心道,“你们的车到乔家栅不久,劫囚的不知道为什么没动手,反而急慌慌撤了,刘二宝就逮着一个,转狱这事儿只有处里的人知道,我这不正排查可能走漏消息的内鬼嘛,你想想,今天这一路有什么异常没有。”
“我才不帮你!”陈深直截了当地拒绝,“我还要感谢那内鬼救了我一命呢,你说我跟着你这都在鬼门关走了几回了。”
毕忠良一瞪眼,偏生无从反驳,陈深自己的合香一直收敛得很好,今天像是气得狠了,毕忠良一个乾阳的合香都隐隐感到了威压,“不是我说你,这你还跑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胡闹,少跳几回舞……”
“我看少帮你跑几趟腿就行了。”陈深像是听出了毕忠良话里的关切不是虚的,态度开始软化,“要说路上有什么异常,除了车坏了几次,倒也没别的。”
“你说于胖子跟开赛车似的开运输车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修车耽搁时间,出发晚了,才路上赶得紧,我让他慢点,他还给我吹嘘他的开车技术外国人都说是这个。”陈深竖了竖大拇指。
“那你回来晚了个把小时,车怎么又坏了?”
“于胖子一开始还让我自个儿坐黄包车回来呢,着急忙慌的也不知道干什么去,回来车也开得摇摇晃晃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还不说,这还没开出三条街去,车子又发动不起来了,于胖子骂骂咧咧的,我也不想听,就自己拦了黄包车回来,结果就晚了呗。”
毕忠良听了,长叹口气倒回椅背上,“没有什么异常,那内鬼是怎么通风报信的呢……”
“你不是都逮到人了吗?内鬼是谁直接审不就完了。”陈深从方才就为这事心惊肉跳,他本以为军统的人已经放弃营救计划成功撤退了,没想到还是被毕忠良逮着一个,毕忠良逮到了谁?这个人知道唐山海和徐碧城的真实身份吗?
“嘴硬啊,就知道他老婆是今天转运的女囚之一,连哪边的都没审出来。”
看来周丽的一番苦心终究落了空,不过从那个男子擅自脱队又好冲动的情形来看,恐怕不是什么大人物,应该牵连不到唐山海和徐碧城,陈深的心放下了些,“今天转运的女囚都是姓国的,zhong gong不至于来管这个闲事吧?”
“但今天这几个女囚都是小人物,这么大动干戈的劫囚,又不像重庆的作风。”毕忠良说。
陈深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今天早晨你出发之前,徐碧城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陈深稍霁的脸色又沉了下去,良久才启齿,“老毕,其实……你知道徐碧城在青浦特训班的时候,我是她的教官。”
毕忠良一脸意味深长,“哟,这师生恋,还挺赶时髦的呢。”
“但我们俩都是乾阳,是有悖人伦的,更何况现在徐碧城和唐山海结婚了,她怀疑我和唐山海的关系,又对过去我们俩那点事念念不忘,我觉得……难以启齿,她今天早晨说唐山海最近总去乔家栅,还对去那里的意图含糊其辞,她以为是我们俩在乔家栅幽会,试探我呢。”
陈深暗想这么扯的借口,等下一定要找机会跟唐山海徐碧城串个供,但求唐山海看在他费尽心思帮徐碧城遮掩的份儿上,给他留个全尸。
毕忠良听乐了,紧绷的背脊放松了下来,点了根烟,“哈,徐碧城到底是个乾阳啊,这性格再怯懦,乾阳的沙文主义果然是天性,她以为坤阴只会发着春勾引乾阳?唐山海去乔家栅,那是另谋高就了。”
“另谋高就?”
“唐山海今天去乔家栅,是去见冈村中佐去了。”毕忠良仔细观察着陈深的表情。
陈深眼珠转了一圈,才恍然大悟,跟毕忠良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乔家栅什么时候风水这么好了,看来我下回也得没事儿去那附近转转。”
“别贫了,来跟我去审人,”毕忠良掐灭了烟头,从椅子上提溜着领子把外套甩到肩上。
陈深绕到书桌后面帮毕忠良拉袖子穿上,仿佛无意开口,“虽然转运囚犯的事在部里不是秘密,但知道你有了准备的,应该没几个吧……”
毕忠良的手在袖口停顿了一下,才伸出来。
今天早晨他是在陈深出发以后,才把网布下的,如果内鬼是徐碧城和唐山海,徐碧城一上午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唐山海看到刘二宝在乔家栅设卡,倒是有可能猜到是针对劫囚去的。
但这样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囚车到的时候,唐山海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如果真是唐山海通风报信,为什么劫囚的人直到囚车到达以后才撤退?
如果那个茶摊上的人早走了,说不定刘二宝还注意不到他们。
这是不是在暗示,内鬼很可能全程参与转狱计划,所以随囚车到达乔家栅以后,才有机会向同伙传递消息,取消行动组织撤退的?
30
唐山海从毕忠良的办公室出来,一抬眼对上倚靠在会议室门边的陈深的眼睛,陈深似笑非笑地把唐山海上下打量了一番,“唐队长这身西装不错,比早上那套浅色的更适合你。我猜猜……莫不是唐队长中午有什么最重要的约会?”
“上午那套脏了,保持衣饰整洁是基本礼貌。”唐山海站到陈深面前,陈深的眼睛定在唐山海领口,“不过藏蓝的西装配藏蓝的领带,唐队长是没有准备备用的领带吗?”
“难道陈队长打算借我一条?”唐山海勾起嘴角。、
“唐队长上次忘在我家的那条怎么样?”陈深凑上前,几乎贴着唐山海的嘴唇吐了这句话,若隐若现的乾阳合香在坤阴周身布下了一张网,唐山海退后一步,口干舌燥地松了松领带,“陈队长说的,我不懂。”
“看来唐队长并没发现自己衣柜里的不速之客,唐太太今早都问我,我的领带是怎么出现在唐队长的衣柜里的,唐队长觉得呢?”
“而且,唐队长戴着我的领带都招摇到乔家栅去了,我原来还真的相信,唐队长是累了,想回家休息呢。”
陈深这几句暗喻听得唐山海啼笑皆非。
他进毕忠良办公室之前,还在忧心忡忡没来得及和陈深通气,却没想到两人完全不谋而合,陈深这不就是在向他暗示,陈深在毕忠良那里编了个徐碧城怀疑他俩在乔家栅幽会质问陈深的谎吗?
“陈队长,你太当真了,我想做什么,还不需要向你报备。”
唐山海冷冷一哂,与陈深擦肩而过,肩峰属于徐碧城的一根长发飘落在地,陈深只来得及捉住一缕君子兰的余香。
走廊尽头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刘二宝满脸冷汗地冲了进来,他刚开始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走廊上有人,只顾瞪着眼睛往毕忠良的办公室跑,一直到近前才猛地撞上陈深和唐山海的眼神。
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像古代的青铜照妖镜,照得他无所遁形,另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又像漩涡,身陷其中则尸骨无存。
刘二宝生生打了个冷战。
“这是怎么了?”陈深拍了拍刘二宝的肩膀,“我刚才还想老毕审人你怎么没在一旁记录,抓人去了?”
“于胖子打死我们的人跑了!我本来只是派几个人盯着他,方便到时候请他来问话,没想到他狗急跳墙。”
“你的意思是说,漕河泾监狱的于胖子才是那个内鬼?”唐山海一转身倚在了墙边,两脚交叠。
“恐怕是的,不然他怕什么?跑什么?”
“可是这内鬼也太不中用了吧,”陈深好笑地说,“这一吓唬就原形毕露,他之前都是怎么潜伏的?”
“我本来也没高估这个内鬼的脑子,”毕忠良的办公室门打开了,他几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像紧敲的鼓点,打在唐山海的陈深心头,唐山海下意识挺直了背脊,陈深把手揣进了裤兜里,“这次的劫囚计划破绽百出,偶然性极大,倒像是临时起意,二宝,封锁上海的各个出口,尤其是通向南京的,一旦让于胖子跑回南京他什么亲戚那里,极有可能反咬一口,于我们不利。”
刘二宝却面露难色,“处座,恐怕……已经来不及了,派去盯着于胖子的兄弟已经死了半日,于胖子应该早就跑出上海去了。”
“这么说,他是从提篮桥监狱回来就跑了,难怪他那时候慌得连送我回来都顾不上,”陈深上前一步隔开了唐山海和毕忠良,“不过他也是运气不好,前几日大雨,去南京的路被冲垮了,现在去追也未必来不及。”
“他也未必往南京逃,就算他真有个亲戚是汪先生面前的红人,内鬼这事儿也未必担得住,反被他连累就不好了,所以他也可能乘船经香港中转去海外。”唐山海不甘落于人后,陈深身体一晃,两人肩头撞在一起,唐山海越过陈深的意图落了空。
“码头那边有日本宪兵队,你们三个带人沿着去南京的路去追,务必抓活的回来。”毕忠良最后对刘二宝一字一句地说。
唐山海则盯着陈深平静的侧脸看了半晌,若有所思。
“现在去追也未必来不及”这种话实在不像陈深说的,莫非就像上次吴龙顶了个不知真假的罪名被误杀一样,于胖子这事儿也是陈深的手笔?
可是他都能感觉到陈深的异常,毕忠良肯定也看得出,类似吴龙的事重演一回,毕忠良的疑心只会有增无减。
“你们瞧,轮胎印歪歪扭扭,说明开车的人出于极度慌乱的心境,而从轮胎花纹看,像是于胖子那辆吉普,上海通往南京的路被大雨冲垮了,这事不是秘密,所以这几日应该几乎没人走陆路从上海前往南京,这个轮胎印,十有八九是于胖子留下的。”
陈深蹲在岔路口,有理有据地分析着,刘二宝看陈深的眼神已经胸有成竹,仿佛就等着抓住于胖子指认陈深,而唐山海眼里的警告也几乎要具象化了。
陈深却仿佛毫无察觉,唐山海只能硬着头皮试探着分散刘二宝的注意力,“于胖子会不会藏起来,等路障除了再去南京,要不要让兄弟们往林子里找找?”
“有道理,”陈深附和道,“路边的客栈茶摊也要找找。”
果然他们没怎么费劲就在一家客栈找到了于胖子的车,大大方方地停在客栈后院。
“豁,”刘二宝意味深长地看陈深,“处座说他笨,我还真没见过比这人更没脑子的。”
陈深像听不懂刘二宝的弦外之音,直接对客栈老板亮了亮于胖子的照片,客栈老板战战兢兢地报了于胖子的房号,唐山海当即抢在陈深前面拔枪上了楼,刘二宝紧随其后。
唐山海看不懂陈深。
他看不出陈深是胸有成竹还是破罐破摔。
如果他们在楼上找到的是于胖子的尸体,结果是毕忠良一时只能给于胖子定个畏罪潜逃没错,但就毕忠良多疑的性格来说,陈深摘不出去;
亦或者陈深早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于胖子处理了,于胖子停在后院的车只是一个伪造证据,陈深的目的就是营造一个于胖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假象。
脑子里思绪万千没个定论的唐山海,在被破门而出的于胖子用枪顶住太阳穴的时候,完全懵了。
陈深这到底是玩哪一出?难不成于胖子是他请来演戏的?
陈深根本没上楼,半仰头看楼上几扇紧闭的窗扉,抬手制止了身后想跟着刘二宝和唐山海冲上楼的队员,“不,别上去太多人,免得打草惊蛇,只要围住这个客栈,他就插翅难逃。”
果然不出几分钟,楼上一片骚乱,陈深在楼下都听见了刘二宝的喊声,“你已经无路可逃了,放下枪!”
陈深的心突地一跳,当即一把夺过扁头的枪飞奔上楼,他并没留意自己撞翻了几个桌椅板凳,满脑子只有刘二宝的怒喝和唐山海的安危。
“放开唐队长!你逃不出去的,只会罪加一等!”陈深像是忘了自己开不了枪,拿枪的手一动不动地指着于胖子。
于胖子又往唐山海身后躲了躲,只露出半张脸冲陈深喊,“如果你们不想唐山海陪葬,就都给我让开!”
陈深握枪的手出了一层汗,勾住扳机的手指颤抖着,眼睛充血,嘴唇紧抿,强大的乾阳合香让刘二宝这个仲平都闻到了。
“……陈深,收!起!你!的!合!香!”唐山海咬牙切齿地说,腿脚一阵阵发软,陈深对另一个乾阳的示威他是感觉不到,但是徐碧城的合香下意识对自家坤阴周围激突的,另一个乾阳的合香发起反击,这让唐山海有点合香失控,暗骂陈深添乱。
“都让开。”唐山海头上出了一层薄汗,脸色发红,连连喘息,如果不是于胖子架着他,他都要站不住了。
坤阴的君子兰香漫了上来,竟比方才的乾阳合香还要浓烈,刘二宝脸色骤变,若是唐山海被挟持,场面还能勉强控制,但是陈深的乾阳合香失控逼得唐山海合香紊乱濒临发情,于胖子浑水摸鱼就太容易了。
“都让开!”唐山海连命令的语气都开始打颤了,他像是咬破了舌头才勉强维持着理智,血线沿着他的唇角划下。
陈深眼中的火焰渐渐平息,啪一声,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都散开,放下枪。”
“陈队长!”刘二宝立即表示反对。
“你想让唐队长在这里发情?你该不会不知道一个坤阴当众发情会引起怎样的骚乱吧?更何况唐队长这样的身份,你担得起吗?”陈深从没用这么刻薄的语气对刘二宝说过话。
而刘二宝非但没有屈服在他的威胁下,反而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陈队长,你是有意为之吧?”
“于胖子是个仲平,再强大的乾阳合香,对仲平的影响也会大打折扣,你就是故意引唐队长发情,给于胖子机会浑水摸鱼吧。”
“本来你以为过了大半日,足够于胖子跑了,引我们找到于胖子的车,是想玩一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你到了楼下反而不急了,因为你知道,于胖子根本不在这里。”
“但你没想到于胖子没来得及跑掉,陈队长,果然还是处座高明,盯着于胖子的人什么的,那都是烟雾弹,处座早派了人在上海城郊各客栈守株待兔,于胖子那不是不想跑啊,是跑不掉。”
满屋的君子兰合香几乎凝滞了,唐山海面无血色,颤抖的手脚也僵住了,意乱情迷的面具顿时被惊慌失措取代,刘二宝对唐山海露出胜利的笑容,“唐队长,别演了,你和陈队长的默契,我是领教过的,交换个眼神就能敲定剧本,随口编的谎言也能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