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仿佛五年前的重演,又似乎并不是,五年前堂本刚落魄,他靠着天赋与勤奋吃饭,这些还不够为自己保驾护航吗。显然不够,从SOOTHILL递交辞呈,一路穿越办公室层,搭乘电梯走出一楼大厅,途径的人们一如既往的忙碌,来来往往穿梭不停,他却觉得无数双眼睛吸在身上,芒刺在背。
堂本刚躺在出租屋客厅的大床上,用一整天的时间与天花板面面相觑。一开始他总是能清晰无比的记得走出公司大门的景象,东京充斥着阳光,好一个青天白日,他感到刺眼,因为好久不曾见太阳了,前不久还在为了最后修改的设计图纸挑灯夜战,如今他站在一座刺促不休的大厦前头,两手空空。
现在想想,他也许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厌恶明晃晃的大白天的。
空闲下来的日子本该十分无聊,他上午9点醒来,在被子里裹着刷两小时手机,接着用半个小时的时间考虑起床后吃什么。从前他一般夜里睡不安稳,闭上眼睛能感觉到眼球深处隐隐作痛,凌晨时分缭乱的梦境也使他偶尔惊醒,抓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冷。
仿佛是什么隐疾住进了身体,努力不想叫他警觉,只是不着痕迹的发作。可是他现在却睡得安稳了,睡眠绵长不断,梦境浮游在光脉的土壤里,他在清晨悠悠转醒,鼻子嗅到积雪出融的味道。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人家砸了你的店,丢了你的工作,怎么就能睡得这么没心没肺。
于是后来的几天刚都用来找新工作,社交软件一个个诚恳地发送信息,请各位亲朋好友帮忙给他这个待业人员留意,收到的反馈清一色娱乐行业中低岗位,他端着手机默默在心里叉掉所有选项,要不得,要不得。
堂本刚没有那么渴望立马重返工作岗位,本来他的工作性质就与自由职业差不离了,现在不可能从天上再掉一家店铺给他经营,无论以何种方式开始新的职业生涯,等待着他的无疑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
有一次他在百货大楼里应聘六层一家餐厅的甜点师职位,时间赶不及,背着挎包在扶梯与楼层间狂奔,一个没小心撞到扶梯拐角的小姑娘,小姑娘渔夫帽飞在地上,他只得一个劲儿给家长赔不是,想去安慰人小姑娘却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太没劲了。
他看着小姑娘可怜巴巴的脸,突然就泄了气,不想爬那最后一层了。
下楼的时候刚慢悠悠的,有一步没一步的走,估计扶梯口的工作人员也在腹诽这个人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发什么疯。
三层有家品牌时装店,橱窗里春季到货的女士套装黄底蝴蝶花,剪裁别致极了,刚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又没忍住多走了两步,回过神已站在了橱窗前。
玻璃的凉气微微扑在鼻尖。
橱窗里除了那套穿在模特身上的套裙和几束暗暗的彩光,还有一块宣传牌,立在模特身边。宣传海报设计简洁美观,重点突出,赫然就是那日堂本光一与他说过的设计大赛。
堂本刚没有走开,淡淡的把宣传牌大致看了一遍,与光一所述倒是没有出入。日本东京最炙手可热的顶级设计品牌,近年商业化严重,与很多奢侈品企业都有合作。
宣传海报上说,赢得设计比赛第一名的设计师,除了丰厚的奖金外,还将获得该品牌首席设计师的实习资格。
唔。
不得不说刚一直很喜欢这个设计品牌。六年前这个品牌才刚刚崭露头角,彼时专精珠宝设计,运营低调,在国际市场属于小众品牌,但其实业内已经收获颇多小红花了。
现在走国际大牌路线,自然不可能拘泥于珠宝设计,时装彩妆产品都涉猎很广,最近一年的热门话题更是集中在秀场高级定制女装。
但是刚觉得这品牌还是珠宝做的最好,如今旁枝伸展得这样密集,利润滚滚而来,设计大赛主题竟是珠宝,实在是感人。
堂本刚被扶梯缓慢地送到下一层,他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给面试餐厅打电话道歉,说自己临时碰上急事,去不了了,深感惋惜。
百货大楼一层熙熙攘攘凑着许多人,刚才上楼太急没留意,这是冬季百货商场的必备节目巧克力展,女人们挽着男人的手臂,都非常欢喜地笑意盈盈。
刚暗暗咂舌,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才突然想起来,1月1号那天是谁的生日……
蛋糕当天上午做好,当时说的是结香来取,他当然能料到光一可能亲自来取,却没有料到店被砸烂……前一天晚上刚换衣服出门很多余地购入昂贵三倍的奶油原料,附近的市场关门时间不统一,他在一家没找到想要的,赶去另一家却吃了闭门羹。
冬夜没有刺骨的寒风,刚一件薄风衣冷得狠狠哆嗦,公寓附近的那条街路灯依旧没有人来修缮,他走在路上,右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左手攥着纸袋,不住地想他这是闲的蛋疼还是闲的蛋疼。
当天上午他拿着抹刀把奶油一层层在蛋糕坯上抹匀的时候,还满心的兴奋,怎么就轻易忘了呢。
直到入夜他都没有吃东西。
窗外飘着细细碎碎的雪,傍晚时分还不算大,深沉的暗色在天际鲸吞蚕食,与晚霞混合成一种诡异妖冶的颜色,细雪微不可查地洋洋洒洒,到了八九点左右渐渐汹涌起来,雪花体积很大,形状肉眼可见,犹如黑的夜上白的星,一齐坠了下来。
刚打开窗户,途径的雪就一窝蜂地撞了满怀,融化在他身上。
刚整理了一晚上旧物。搬进出租屋的时候行李不多,储物的箱子只有一个,一直放在床底下落灰。他席地而坐,从箱子里翻出一打设计图草稿。先前的设计工作多在电脑上进行,手稿本来就少得可怜,箱子里只是残存的部分。
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等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又冷又饿。屋外大雪纷飞,这世上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覆盖了,被推搡到另个世界去了,大雪封城,城墙内外寂静如城空。
刚双手撑着地板跳起来,准备给自己煮一杯热巧克力。
香草荚被随手扔在厨房窗棂边上,横向的窗户很大,人站在料理台前时正好面对这扇横窗。
刚在煤气灶上搁稳了锅子,伸手在香草荚里挑挑拣拣,窗户不常擦拭,脏兮兮的油渍就在面前挂着,刚忍了忍没能将就,暂且停下手里的活儿找厨房纸来擦好玻璃再说。
厨房纸揩下一层焦黄的油,显出一片透亮的玻璃。这扇窗朝向另一排公寓矮楼的街巷,那条街上路灯也坏了两个,还有剩下的路灯在坚守岗位。
路灯照不到的阴暗处,似乎有几个人影在。
刚起初没在意,这附近晚归的人不要太多,三更半夜醉鬼抱着灯柱高唱昭和热曲,已是日常了。灯影下三个男人的身形在原地踱步,他擦着擦着手就停了下来。
男人的手里亮起微微的光,该是手机屏幕。他在窗户后面眯了眯眼睛,一个站在稍远一点地方的男人走进视线范围,与拿着手机的男人凑到一块。
刚住在三层,视力虽不好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他看见走过来的男人抬起一只手,食指向下拨动,类似于翻开书页的动作——
他在数楼层。
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蹲下,躲在料理台后面。他浑身冒着薄薄一层冷汗,心脏咚咚咚的跳。
那个男人——那个数楼层的男人,他见过,就是那天来砸店的。
看这样子,国分太一和他老爹都跑路了,这群人抓不到人,又没收到店,就只好把目标转向他——堂本刚在地上爬了两下,飞快地在客厅床上摸出手机,内心各种欲哭无泪,你们俩跑路就跑路好了,把店契留下啊!和着您老人家借了高利贷,想留命又想留财,哪来这么好的事啊!我的命不值钱是吧坑完儿子就坑我,怕不怕遭报应啊#@%TRWT#^$%@#$……
刚靠在床边,地上的箱子还没收回去。他抱着手机,一时间慌得不知该做些什么。
报警不可能,跳窗户还是算了吧,要不他就一身正气地在这等着门被破开?刚思来想去,外面人都到楼下了,应该很快就要来砸门,还是给长濑打个电话再说……他从好友列表中自动筛选出武力值最高闲工夫最多的这位,划开通讯录的手指冷得发僵,口干舌燥地双眼一直往门上飘。
电话按下去立刻通了。
“喂?刚?”
堂本光一的声音。
刚把手机从耳旁撤下来,屏幕上通讯的名字赫然是堂本光一四个白字。便是时间紧迫,他也还是怔忪了两秒,手机再贴上耳朵的时候眼圈刷的就红了。
他说,光一你现在能不能来一趟我家啊外面有上次来砸店的人我,我我我——
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低沉冷静,刚几乎觉得自己听到了堂本光一准备出发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说你不要慌,想办法跟他们周旋,给我十分钟。
刚还真就不慌了。
他摸摸自己胸口的位置,背脊被床沿的棱角硌得生疼,坐在地上没有动弹。窗外的飞雪形势不减,他上一分钟还在惊慌失措,这时候竟然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果然,风雪之夜,遇魔之时,这场雪初下的时候就该意识到,一场雪能掩盖的除了大地,通常还有夜访的不速之客。
过了一会儿,鼻腔里泛起一阵酸意,他靠着床沿快睡着了,抬手抹了抹脸,鼻尖冰凉冰凉的,眼眶还有湿润的感觉。刚也意识到了,自打堂本光一回来他得了动不动就哭鼻子的毛病,好在哪次也没真哭出来,那股子酥酥麻麻的酸劲儿最多化作一点湿润泊在眼眶。他狠狠的拍拍脸颊,提着精神爬起来,又往厨房走去。
门被敲响的时候刚正煮着巧克力,整个屋子都是香甜极了的味道。
他小心翼翼地关了火,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门前停下没有立即开门。直到门的那一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刚,是我。”
屋门不牢靠,门板没有加固加厚,锁也不太好用,拉开门的声音苍老而刺耳,如果真的有人来砸门,刚确定自己会抢在前面主动给人家开门,省得要走这门一条老命。
堂本光一站在门外,上身穿着墨蓝色棉夹克,稍稍凌乱的头发上还有未化的雪屑,脸在寒夜里冻得苍白。他随意地站着,眼神轻轻往刚脸上一停。那双眼有对黑宝石一样的瞳孔,楼道光线暗淡,仅有的那点光都去了他眼里,像温柔的流水,像和煦的风。
堂本刚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颤抖不已,那种欲望又来了——他想扑上去抱住堂本光一,甚至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堂本光一身上的冷飕飕的寒气,想象他的脸颊蹭到对方的脖颈。最终他攥紧了拳头,闭上眼睛,没有往前迈出一步。
“人呢?”
刚回到厨房,继续煮自己的热巧克力。堂本光一跟在后面,刚递给他一杯热水。
“打发走了。”
“?怎么打发走的?”
堂本光一轻轻倚着料理台,一只手撑在上面,侧过身子看着刚煮巧克力。他好像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刚等了半天等不来一个回答,一只手拎着铁勺,有些好笑地瞅着光一。
不想说就算了,他也不太想听。他只想今天能顺利喝到这杯热巧克力,不能辜负了这好一场风雪。
巧克力煮好了。
刚给自己舀了一大杯,又舀了一小杯端到堂本光一面前。对方挑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杯子往前送了送,说,上次忘了你的蛋糕,这次补上。
生日快乐,光一。他又说。
于是他们俩谁也不坐下,站在料理台旁边捧着热巧克力一口一口呷进去,厨房灯光昏黄,对面的人睫毛被投了一小弯阴影在眼下,情绪像是被撩拨得紊乱难耐,又有一片浓的化不开的沉默需要他们双方去维护。
光一喝完了巧克力,唇上沾到了些许痕迹,便走到客厅去拿抽纸。
刚还在厨房喝巧克力,醇厚的香甜进到嘴里要好一会儿才被味蕾分辨。他心不在焉。
“刚。”
“嗯?”
堂本光一站在客厅木制圆桌边上,手臂垂下指尖摁着桌子上一张纸,颔首颇专注地看纸上的字。那是昨天房东送来的合同,50岁的妇人言辞冷淡但其实是个挺好的人,女儿带球结婚,妇人把自己在住的大房子给女儿作婚房,自己则搬到这里来住。
合约中止了,刚不可能死乞白赖地推脱,只得到时候乖乖拿违约金,卷铺盖走人。
“找到新住处了吗?”
刚笑了,惨兮兮的。“没有呢。”工作还没着落,家也没了,要是店没被砸,他兴许还能凑合在店里。
堂本光一把视线从那张纸转移到刚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其实看了刚好几秒,那个神情却好像只有略略一瞥,叫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搬来和我住吧,家里有空闲的屋子。”他想了想,又说。“而且现在你一个人住不太安全。”
堂本刚眨着眼睛愣了足足十几秒,瞪着堂本光一的脸仿佛要钻个洞出来,或是能瞪出一个拒绝的理由。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
又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无力反驳。
谁能快来帮他想出一个拒绝堂本光一的理由?
刚急的快晕过去了,他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灵魂已经在身体里疯狂地跺脚。然后,他的灵魂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自己做出了行动。
他点头,说行吧。
刚当初搬到出租屋时行装已经很少了,两个箱子就塞得下全部家当。这次住到堂本光一家里去,行李就更是少得可怜。他本想着和住了五年的地方告个别,他天生性子慢,告别定要慢吞吞的,即便这破地方实在没有多少值得人留恋之处。
堂本光一的效率就名不虚传了,当天晚上刚点了头,第二天就开车过来连人带行李的接走。
坐在副驾驶上刚也还没缓过劲儿来,车前仪表盘上堂本光一的手机一直在响,刚愣愣地看着那些信息提醒一个个的刷过屏幕,身边的人却对此置若罔闻。
他们在车上彼此沉默了一路,刚绷紧的神经慢慢放缓了,他后知后觉地记起来,那个地方确实是有念想的,比如楼底下那条路,堂本光一前不久还曾站在陈旧的路灯下对他说,我们重新开始吧。
不出所料。刚走过装潢讲究的楼道,脚下地毯触感柔软,他和光一最后停在指纹解锁的门前,心里默念着。不出所料。
这是一间三室一厅两卫的小型公寓,同层另有三间住户,向下一层设有游泳池和调酒吧台。客厅装潢简约现代,整体色调清灰素雅,从些边边角角的设计上看得出北欧风偏好。
厨房是开放式的,正对着玄关,刚在玄关换鞋,行李小心翼翼地搁在地上,堂本光一走进客厅开了灯,他看见厨房料理台在冷光下泛着高级漂亮的金属光泽。
刚的房间和光一的房间隔了一个客厅,光一隔壁房间是书房,已经堆满了工作材料一时间没办法腾出来住人。入夜,他坐在柔软的单人床上抱着被子毫无倦意。
窗外孤月凄清,他看到这样清晰的月亮时总会自动联想夏夜蝉鸣,他们还是少年,齐齐坐在夏日祭的山坡上看烟花,看烟花遮住月色,仿佛被一池涟漪搅乱的倒影。
可是现下分明是冬季,若是没有风雪,便要面对一个完全沉寂的世界。
后半夜他困了一点点,一头歪进床铺里,模模糊糊地继续瞎想,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果然不假,没有堂本光一,他上哪找这么舒服的一床被和……
堂本光一平时工作通常到很晚,偶尔身上带一点酒气回来,不等刚闻到就钻进浴室洗得一点不剩了。刚白天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没有需要面试的工作在家实在无视可做,只好等一觉睡足,慢悠悠地起床,放着客厅的电视一边研究料理一边听搞笑艺人讲段子。
刚的居家服就是简单的套头白毛衣加灯芯绒长裤,裤子略长了几公分,裤脚堆叠在脚踝下面,一副又邋遢又有点可爱的模样。刚对堂本光一身上大叔气息浓厚的黑色浴衣颇有微词,明明长着一张风华正茂的帅哥脸,不展现点活力就算了吧,您好歹也往精英熟男风走一走啊。
堂本光一洗完澡端着一杯冰块水欣赏他在案板上剁碎胡萝卜娴熟的手艺,一边笑吟吟地说,你还没见过夏天呢,我连衣服都不穿。
现在堂本光一离他更近了,两个人没有刻意去保持什么莫名其妙的距离,只是不咸不淡地各自生活,偶尔凑在一起聊天,堂本光一也就很自然地与他缩短了距离。
就像眼下,他把切好的胡萝卜推到一边,取了腌好的鸡腿肉继续切,窗外飘着小雪,风飕飕地飞驰,客厅沙发旁是一面落地窗,再小的雪也能察觉到。堂本光一低下头,轻轻含了一块冰到嘴里,灯光下头帘垂坠下来,泛着金黄的光泽。
刚突然想起来以前看到过的一句话。温柔的人就是,连头发都软的无可挑剔。
大概堂本光一也是个挺温柔的人。他没有再费劲去回忆,从前和他相处过很多个点点滴滴的堂本光一是不是很温柔,单纯生出了伸手去摸摸他头发的欲望。
刚本来都打算那么做了,结果半途发现手上沾满了腌鸡肉用的酱料,只好作罢。
城市的积雪很难活过一个晚上。公寓在31层,青白的光远远挂在天边,有时候像初溶的雪水一样渗透些下来,太阳的光线有了冷光灯的温度,不再令人浑身焦灼。夜晚来临,落地窗前便是一片繁华夜景,万家灯火有如天空之城,星星点点汇集而成的车流像缓缓流动的岩浆。
刚在沙发角落里不知不觉地睡着,在冷战和一身鸡皮疙瘩中醒来,窗外已是傍晚。沙发角落皮质柔软舒服,他没有立即起身去拿衣服,对着昏暗的客厅一阵天旋地转的恍惚。
冬季入夜早,天色虽然看着有点吓人,其实才六点刚过。
刚起身开始做家务,把根本不怎么脏的衣物一件件扔进洗衣筐,再一股脑倒进洗衣机。他被冻得双颊发烧,冰凉的手摸上去温度差过大,又让他浑身一颤。
刚这几天真正闲下来了,小准和小井在社交软件上约了他好几次都没能成功,身体里的倦怠成倍增长着,人只要迈出颓废的第一步,就会向着泥潭深处而去。
许是那天离开出租屋的时候猛地想起来光一曾说过的话,这几天一个人独处时他便停不下来的想,这话还算不算数了,自己又是怎么看待的。
洗衣机开始运转,衣物搅成一团上下转动。刚有几次想过去争取一个答案,他想问堂本光一当初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走的那么干脆,他们之间连一个相互胶着的交锋都没有,那段维持两年的关系好像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刚固然依旧无可救药,他每每被温情感化一点,被抛弃的冰冷就从他身体深处一跃而起,瞬间麻痹了五脏六腑。
时间一天天过去,刚没有开口,他深知时机不对,或者,他只是在等另一个人来替他开口。
身后的客厅传来响动,堂本光一脱了外套挂在衣架,直奔洗手间。刚从浴室探出脑袋,大声喊他。
“东西买了吗!”
半天没有回应。一会儿堂本光一走出浴室,上身的白衬衫胡乱扣了两个扣子,露出精致的锁骨。他皱了皱眉,眼睛里蒸腾着水汽。
“什么东西?”
“我今天早上拜托你带的,”
堂本光一站在原地,发梢滴了水珠在地板上,依旧是茫然。刚闪身回到浴室里,等着洗衣机把最后的工作完成,再一次走出来。他和堂本光一相对站着,对面的人模样有点犯蠢,他忍不住笑意。
“我托你带那家超市的肉桂粉和罗勒,还有一袋面粉,家里再过两天就要点外卖过活了。”面粉这种东西他不想自己拎回来,早上就拜托光一捎回来。他洗漱时说了一遍,早饭时说了一遍,堂本光一在玄关穿鞋的时候又说了一遍,居然还是忘了。
堂本光一显然也意识到被他忘在脑后的事被刚嘱咐过好几次,他看着刚放下挽起的袖子,四处找手机钱包准备出门了,忙不迭地拦住他。
“我跟你一起去。”
超市正是人多的时候,年轻的上班族,高中生小姑娘,穿黑亮小皮靴的大妈,超市门口两侧摆放着颜色鲜亮的便当,大头贴机器帷幕下露出几个女生的皮鞋过膝袜。这间超市比刚从前经常光顾的那家规模大了一倍,偶尔断货的原料在这里应有尽有,白天光一不在家,他又实在百无聊赖,就会一个人来超市逛上半天。对于热爱料理的人来说,只是在各个食品区域挑挑拣拣就已经足够娱乐了。
刚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各种好闻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堂本光一在他身后始终保持一米的距离,他觉得超市这种地方对于光一来讲可能就像闯入名流派对的贫民窟女孩,到处都是陌生,到处不自在。刚这么想着,有点洋洋得意,顺便扔了一块三文鱼到光一手里的提篮。
他一路经过水果区,香料区,熟食区,最后停在一排排嫩豆腐前面犹豫不决。堂本光一还是一身凌厉的黑,站在刚身边手里提着满满一筐食物,毫不吃力的样子,也不言语,似乎就是打算单纯来做苦工的。
刚回头望了望他,不偏不倚地撞进后者投来的视线里,他没有躲,只是定了定神,问光一想不想吃奶油豆腐炖菜。堂本光一不怎么喜欢甜腻口味的食物,前天晚上的蛋奶酥一口没动,全进了刚的肚子,他才特意来问光一的意见。
光一挑了挑眉,显然对这个料理的名字没有概念。
“刚前辈?”
刚闻声转过头去,身材挺拔修长的年轻男子站在冷藏柜后面,那人唇红齿白,微微的笑容春风一般漾开,猫眼一样漂亮的眸子总是能令人感到惊艳。他被身后路过的大妈撞得向前踉跄,便绕过冷藏柜走到刚面前来。
“小翼!你的伤好了没?”
今井翼是刚同一大学的学弟,两年前刚的西饼店招人手,今井翼刚刚进入大学,在西饼店做全职的工比其他兼职赚得只多不少。这份工钱是有刚的私心在里边的。他自然喜欢这个年幼自己许多的学弟,今井翼这样的人能有谁不喜欢呢。
刚与今井翼到一旁说话,堂本光一往远处走了走,给他们二人留出空间。他把提篮放在脚边,双臂抱在胸前,看着那两人一开始有说有笑的样子,到后来脸上的笑容褪去,似是谈到了什么严肃的事情。刚背对着光一,只看得一条侧脸,那个背影情绪渐渐变得激动,穿着条纹运动裤的双腿不安地来回交换。
又不知过了多久,超市里人依旧不少,堂本光一突兀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口,被落在身上的各种目光弄的有点不适。幸而这时候刚结束了和翼的对话,朝他走来。
刚走得心不在焉,经过冷藏柜的时候愣了愣,又折回去探身拿了一块嫩豆腐。他回到光一身边蹲着把豆腐轻轻放进提篮,双手撑着膝盖直起身来,眼圈有点泛红,眉头细微地抽动,双唇不轻不重地阖着,下颌却在不动声色地暗暗使劲。
堂本光一认得这个表情。纵使现在刚没有抬头给他看自己脸,他也对他的神情一览无余。高中时代刚被班主任冤枉训斥,叫去办公室整整一节自习课,回来时就是这个样子。堂本光一坐在刚前面,往后传卷子时看到他左手臂硌着窗台坚硬的边角,右手抹了抹眼睛,把眼泪硬生生往回憋。
两个人回家的路上互不理睬,他们开车进库,自觉一人负担一半重量,坐电梯上楼,又是一路无言。刚站在电梯里,他心里那些情绪七上八下,沉沉浮浮,余光里身边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电梯门缝,似乎有一点工作后的疲惫,平时他从没留意过,却在这种诡异的时间点上在意起来。
他们像缔结婚姻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起买菜购物,一起回家做饭,能说的话一日比一日少,彼此的存在感从浮于表面到深入骨髓。刚按照原计划做了奶油豆腐炖菜,两盘料理香气扑鼻,氤氲着白色热气。
他和光一在吧台上有一口没一口的解决。光一比他先吃完,他看着对面那盘被一扫而空的菜肴,突然放下了勺子,蹭的站起身子。
来喝一杯吧。他说。
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罐方才在超市顺手买来的酒水,关上冰箱门又打开,再添了两罐在手里。堂本光一坐在吧台外侧,双手随意地垂在大腿上,视线从罐装酒不紧不慢地移动到刚脸上。他没有拒绝,只是静静的瞧着刚的脸,带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带着点认真,还有很多深不可测的情绪。
刚也看着他,大脑被另一种感情占据着,没有一点退缩和动摇。他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打一开始就没打算开口问他为什么生闷气,他知道自己在今天结束之前就会将全部托盘而出。那种笃定,一切在握的姿态,非常轻易地与六年前的堂本光一重合了。
他僵直了身子,站在吧台上方倾泻下来的灯光里,机械地用拇指扣开罐装酒的拉环。他一口气喝下半罐,被呛得眼眶湿润,他说小翼家里出事了,混账父母等他去还债,他说那孩子天资很好,大学还没读完,明天一张车票就此东京没了这个人,这是人活的世道吗。
他有点哽咽,酒还没咽下去就张开嘴说话,刚觉得此时此刻堂本光一眼里的他一定特别难看,他甚至可能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刚酒量少得可怜,上来就喝猛了,脸烧得红扑扑,开始说些不明不白的胡话。他们喝光了四罐酒水,一直喝到深更半夜,刚歪歪扭扭地走到浴室洗脸,出来时清醒了一点,正看见落地窗外的黑夜飘了小雪,洋洋洒洒,如同巨大的静止的时空,如同一个美丽的幌子,只在这扇窗前落了雪。
后来他们躺进沙发里看雪,沙发横过来面朝落地窗,刚几乎嗅得到落地窗玻璃上细雪的味道,纤细而清新。他觉得冷,光一起身拿来毯子各自裹着身体。
大脑中一片疯狂的凌乱,千头万绪搅合成一个混沌,乱到极致了他又会一片空白,双眼所见即为所想,脑海里只剩这片雪。
今年冬天的雪有点多。他说。堂本光一在一旁不置可否。
堂本光一。他念出他的全名,一字一字认真的叫了一遍。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也很努力的。
刚与光一同在SOOTHILL工作,性质却相差甚远。刚在大学时期频频得奖,他有过人的才华与热情,早在毕业之前就已经为SOOTHILL设计了几个时装系列。毕业后他顺理成章进入SOOTHILL工作,那时光一还在别的地方任职。
一年后光一也进入SOOTHILL部门,也是那一年他鼓起勇气告白,开始和光一交往。
他们私下做情侣,职场上做搭档,两年后共同操刀举办了SOOTHILL转型后的第一场秀。他无法定义那段时光意味着什么,正如他所说,他也努力过,拼命过,只是方法不对,走偏了路,只是没能得到一个好结果。
“你太过努力了,刚。”
堂本光一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乍听时不真切,被心中呼啸的风切割成翻飞的碎片。他看来是真的醉了,费了好大力气才接收到光一说的话。
他靠在沙发一边的扶手上,毯子面料柔软,两只脚轻轻触到冰凉的地板,索性抬起来一并缩到沙发里。黑夜安无边际,飞雪进入视野的一刹那便消融在空中,落地窗和沙发不过一米多的距离,夜空近在咫尺,他有点想睡了,又害怕面对这开阔的东京夜景入眠。噩梦会在他的沉睡里闪烁耀眼的强光,黑色的流质与怪诞的妖冶簇拥着,旋转不息。
光一也在凝视这片夜色。
刚转而侧头盯着他看。那双直目夜色的眼睛平静而泰然,仿佛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在看公园草丛里幼童与金毛犬戏耍的画面。
从前刚最容易被他这份无所畏惧的淡然激怒,他被设计任务压垮了精神,被身体里一团无名的愤怒冲昏头脑,偏偏堂本光一总是与他截然相反。
可是这时候他倒不在意了,他不再像六年前那般冲动易怒,堂本光一若有所思地凝视窗外飞雪,感觉到他的注目便分给他一些目光。
刚张张嘴,眼前飞快地闪现出来几乎每一次他与堂本光一对上视线的画面。
大多数情况下他会感到很宁静。每一次都像一见钟情的那一眼,所有的声音都被吸入另个时空,世界万籁俱寂。他身体里翻涌着脱胎换骨的潮汐,欢欣使他头晕目眩,眼眶发热。
刚看着堂本光一的脸,突然被卸了全身力气,一片莫名的释然。
他只不过是被小人算计了,被恶犬咬了一口,和今井翼相比,他至少还得到过付诸热忱的机会。他还是个人,没有背叛过自己,这五年的时间,与其说是禁不起老天作弄,不如说,钻了牛角尖。
堂本光一突然听到另一头的人咯咯咯笑起来,沙发都在震动,有些疑惑地看他,当他是要开始撒酒疯了。
刚止住了笑,冷不丁伸出一条胳膊拍在沙发背上,皱起眉一副又气又委屈的样子。
“还不是你的错……对,就是你,这没别人了——”刚眯起眼睛,似是看不太清,又似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你自己走的倒潇洒,你好厉害呀,干,干什么都快……”
堂本光一浑身一震。他深深看了刚一眼,这一眼看了许久,像是要把人看到底。半晌后他嗓音低哑,用很轻的声音说。
“是你要我走的。”
对面的人还沉浸在自顾自的喃喃之语里,倏地双眼扑簌簌滚落一脸泪水。
堂本刚泪眼模糊,一时间快瞎了,什么都看不真切。他心想着,告白是他说的,分手也是他说的,他记忆深处仿佛有万马奔腾,卷着沙尘一股脑破笼而出。
你说是我的错便是我的错吧。光一说。
今天给你解气,要打要骂都随意。他又说。
刚下意识的动作是整个人扑过去。他左手撑着沙发背,交叠在沙发里的腿已经酸软,他换做跪姿,上身向前探去。中途他犹豫了一下,却又立即给了自己一个理由,他之前两次都忍了,好不容易和堂本光一喝回酒,机不可失——
该出的丑都出了,眼泪也彻底没能控制住,他还怕什么。
于是他心一横,用膝盖在沙发上挪了过去,柔软的沙发无法提供平衡,他狼狈地晃了一下,左手杵进沙发角落里,腕子折的生疼。他摔到堂本光一身上。
好香。
他鼻尖抵着对方的右肩,柔软的骨头受到压迫,有点呼吸困难。堂本光一身上的香味不是非常浓烈,只剩后调的余韵,像把一只手帕扔进花篮,又让壁炉火去温暖,最后将手帕一整个捂上脸。
他像是一瞬间跳入倒流的时间之河,那条河无声地奔腾。
堂本光一的手扶住刚的肩胛,任他蹭自己一肩鼻涕。
十三年前。
刚的回忆只有一个触感,他们在树荫光斑覆盖的田径场上,他的手撑在扎人的橡胶颗粒上,少年柔软的黑发散落开来,黑亮的眸子看着他笑。少年眉目清晰,漂亮的脸像一首无忧无虑的诗。
竟然已经十三年了。
刚把脸往上凑了凑,下巴卡进堂本光一的颈窝,脸颊微微蹭着他的下颌。肌肤热度相互融合的感觉太过舒服了,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安静地聆听另一个人沉重地呼吸,那个声音每响起一次就在他脑海里烙印一次,他的身体仿佛深不见底的峡谷,到处回荡着堂本光一的呼吸声。
堂本光一动了动,扶着他的手加上了力道,想要扶他坐起来。
他右手搂上光一的后颈,低下头,咬住了肩颈上的皮肉。
堂本光一肩颈上几乎没肉,一口咬下去全是硌人的骨头。他牙齿钳住皮肉,双唇贴着温热的肌肤,恍然间有种自己在亲吻对方的错觉。刚第一下就使了狠劲儿,堂本光一扶在他肩背上的手紧了紧,没有挣扎,没有出声。
他便接着咬,一点不忍被许多的怨怼淹没过去,等回过神来时,唇间血腥味四散。
刚心里一阵抽痛,松开了口。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弹,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他唇上还有堂本光一的血,吐字尽是哽咽。
“那次……我做了一桌晚饭,给你庆祝……等你回来的时候菜都凉了,你说,你吃过了——”
身后的手将他搂紧了一点,所触之处隐隐作痛。
“这难道不是你的错吗……”
他软了态度,全身的刺抖了抖缓缓收起,在光一耳边断断续续所说的话,皆是东拼西凑的证词,他醉里便是个孩子,急于把自己和所有的过错撇清关系。
“是我的错。我错了。”
回应他的,低沉的声音好像不是在说给他一个人听,好像一声轻而绵长的叹息。
“你知道那天我做了什么吗……”
“你做了白咖喱。”
“我做了白咖喱,做了鹰嘴豆腐,做了…………”
刚接着光一的回答说下去,然后蓦地坠入梦乡,没了下文。
雪已停了。
公寓同层的其他住户比刚想象中亲切的多,他平时窝在家里倒腾料理,除了长肉没有其他选择,颓废了一个月后终于忍无可忍,从堂本光一几套崭新的运动服里跳了几件,征战健身房。游泳池与小型健身房在一层里,他每天下午准时在跑步机上挥洒汗水,总能碰到同层的一位妇人,钟爱游泳池漂浮。他有时候跑不动了,就在游泳池边的吧台上坐着与她聊天。
堂本光一回家的时间非常不固定,但最晚不会超过11点。更多的情况是刚赖床到日上三竿,走出房门洗漱正好碰到堂本光一在玄关脱外套。
“你回来啦。”刚转身闪进浴室,一会儿叼着牙刷满嘴泡沫的出来,手里多了张纸。
他把纸举到光一眼前挥了挥,眨眨眼睛。
“我报名了。”
堂本光一随手把外套扔在一边,调整了一下左手腕上的手表,接过那张乱晃的纸扫上一眼,眼里有了好看的笑意。“这比赛没什么悬念了。”他两指夹着纸还给刚。
“别开我玩笑。”
刚缩了缩脖子,却也忍不住真的开心。他总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无法为自己的能力下一个果敢的赌注。现在他至少不是一个人在挑战,他若是输了,还可以回来找面前这个人算账。
退一万步讲,他找不到工作,好歹争取拿点奖金,总不能一辈子在堂本光一这里白吃白喝。
堂本光一戴手表的左手拉扯开衬衫领口,趴在沙发背上找遥控器。刚敏感地注意到他脖颈上清晰的痕迹和结痂的伤口,那个属于他的牙印太过清晰,却没法让他完全回忆起当晚发生的事。
刚不想承认自己这么痛快地去报名,有一半原因是为自己这疯狗似的一口感到内疚。
一些残存的记忆细节电光火石地穿透脑海,他站在原地抽了抽眉尖,把牙刷从嘴里取出。
“堂本光一。”
他看着男人在沙发靠枕里搜寻遥控器,尾巴高高撅起——那里仿佛真的有条蓬松的大狐狸尾巴,火焰一样的红,在他眼前招摇地摆来摆去,炫耀诡计得逞。
男人在沙发上回头看他。
“你这人,圆滑了。”
对方宛若受到褒奖,笑得不言而喻。
他确实是被堂本光一套路了。
可是谁说的来着,自古深情留不住,从来套路得人心。
堂本刚不甘心地承认,他白瞎了这五年日子,自以为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实则在钻牛角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更加不甘心地承认,堂本光一或许比他本人还要了解他,他回来后与他的第一次对话就直奔主题,事实证明堂本光一箭无虚发。
刚并不摒弃甜点师的身份。他的热爱有个先来后到,总得解决了往事心结才能重整行装。这五年里,过去的生活总是烙印一样在心底滚烫,他就算不刻意回顾,也会在某个睡不安稳的夜被梦魇惊醒,一切旧事重提。那三年里庞大的工作量和无法负担的压力令他心有余悸,这也是他当初拒绝参加比赛的原因。
值得一提的是堂本光一任职的公司依旧是SOOTHILL,这事堂本刚居然在报名后才知道。当初堂本光一只告诉他公司与主办品牌合作,那么写在参赛者须知里的合作品牌SOOTHILL显然就是光一在职的公司。
他跑去质问光一,对方有些好笑地皱眉,回答说,长濑也是SOOTHILL的,他没告诉你?
还真没。
堂本刚不想打电话给那个天地良心的大亲友长濑智也了,他无话可说,又明白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只是觉得主管这个职位不妥,堂本光一在这种级别的位子上大材小用了。
生活从在家做料理改为在家准备初赛设计作品,结果还是在家,他闷得快头顶蘑菇,偏偏前阵子用“约吗约吗约吗”轮番轰炸他手机的几个男人一个个都突然有事做了,不是工作太忙就是云游写生,工作忙也就算了这个‘云游写生’是什么玩意儿?
他在书房重操旧业,冥思苦想了半天发现手边可用的材料少得可怜,只得铺开稿纸把脑海中先后涌现的点子大致呈现出来。脑力枯竭了就去找点家务做,光一没有聘请保洁工,刚把地板拖得锃亮,落地窗洁净如新,连沙发的角落缝隙都没放过。最后收拾浴室的储物架时,还有了个意外收获。
一把剃须刀。
款式很老了,显然是用坏的垃圾电器,刚把它从一块潮湿的香皂下面掏出来的时候,差点就顺进垃圾桶。
剃须刀手柄内侧的一块蓝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细看其实是个圆形贴纸,图案被磨损得模糊不清,贴纸粘力牢固,没被磨损的地方还在负隅顽抗。
晚些时候堂本光一下班回家,两个人吃完饭窝在沙发看新闻。他们平常默认一人一张沙发,大家都能躺的舒服自在,若是空下的那张单人沙发趴只温顺的长毛犬,这画面就很完美了。
“那不太可能。”光一反驳他。“它肯定会和我们中的一个人趴在一张沙发上,你赶都赶不走。”
刚没接他的茬,而是话锋一转。“你浴室里那个剃须刀都多少年了,居然还留着。”
“什么剃须刀?”
“就那个。”
“哪个?”
刚比划了两下,干脆站起身去浴室拿过来给他看。堂本光一看到实物才一脸了然,表情自然地点点头。“前年才用坏,质量不错。”
拿着剃须刀的人没有说话,拇指摩挲着贴纸若有所思。剃须刀是他送的,贴纸是他贴的,一件含有某些意义的物体能轻松地牵连出自以为遗忘的记忆。
他把那两年里的争吵和矛盾记得太深了。可能爱钻牛角尖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刚想,他忘了,他们也曾有过很好的时候。
交响乐的乐音如同潜伏海岸的浪潮,前一秒温柔隽永,后一秒险恶汹涌。
堂本光一看书看到夜色昏沉,交响乐绵长地回荡在客厅,他感觉自己仿佛在空无一人的剧场醒来,台上乐队还在不知疲倦地演奏,首席小提琴手微微低着头颅陶醉其中。
他压了压书的页脚,刚手里是厚厚一沓色谱,垫纸的板子不受力快要滑下大腿,那人看也不看,曲起一条腿把板子重新收进怀里继续涂涂画画。
“你还是回书房去吧。”堂本光一笑着看他,眼神动了动。“这样不方便。”
“不用。”
堂本光一喜欢看刚专注的样子。全情投入工作的刚一扫常态,不会拿狡黠的眼睛看他,他甚至谁也不会看,谁也不理睬,没有喜怒,没有踌躇。虽然刚只是守着一台笔记本,一摞稿纸和几本素材书忙活,他却能看出一种酣畅淋漓的绝命感。
一如很多年前堂本光一站在油画社画室门口,等待那个忽视他几个小时的堂本刚一样。他用灵魂做画笔,完成时一身薄汗,那种状态下的刚,又有着另一种魅力。
设计大赛初赛后,他们都开始各自忙碌起来。白天刚偶尔出门搜集灵感,到了晚上才会继续工作。他的原话是白天什么都不适合做,不知道白天是用来干嘛的。光一则继续筹备SOOTHILL春季秀场,工作内容避无可避的大多在夜晚进行。两个人共同相处的时间变得可贵。
春天快要来了。
后来他们不约而同的提出换掉原来的沙发,重新买一个躺的进两个人的。能躺进两个男人的沙发实在不好找,一般的单件沙发若是能满足要求,必然外形丑些,不美观。堂本刚拉着他跑遍附近几家家具卖场,毫不掩饰自己逛大街的真正目的。最后他们把一套低调奢华霸气十足的沙发迎回家,面朝落地窗,茶几也跟着转了过来。
一并买回来的新成员还有音响,落地灯,烤箱,洗碗机等等。堂本刚满意地拍着沙发,对堂本光一说,要不是我,这落地窗就被你浪费了。
堂本刚把毯子往上扯,一直扯到脖子,还是觉得有点冷。他手里稿纸有叠起了十几张,累了便望着窗外的夜景发呆,今天与过去的每一个晚上都大致相同,星辰寥落,月色朦胧,青白的光像流水的薄纱,拂在脸上。
三十岁的堂本刚似乎与十六岁的堂本刚没有任何分别。堂本光一放下手里的书,毯子已滑落到大腿,边角拖在地板上。他毫不在意。
或许是因为他与堂本刚这个人交往的经历不同寻常,以至于在某些时刻里,中间那些说来漫长的岁月都只是一种无谓的计较。
堂本光一坐在教室的角落,座位紧挨最后面的窗户,头往左边一偏就能看见落灰的窗台,玻璃上有干涸的油漆点,银杏树树冠在空中沙沙作响。
十六岁的堂本刚上午精神抖擞,下午恹恹欲睡,有时候他侧着身子给堂本刚讲数学题,听的人却从不做个好学生,他给出的反应只能是恼怒,一双眼睛凶巴巴地瞪过去,后者却笑得更加开心。
少年皮肤白皙,丰神俊朗,眸子里有晨曦的水汽,笑起来的样子光芒万丈。那个笑容令人太过怀念。
堂本光一清楚的记得关于少年堂本刚的一切。
他曾以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