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老枪》

阿爷八十岁,奶奶过世的早,只留下老人独居在纳西山林的老家,他十六岁那年从我曾祖父手里继承了那杆老枪,从此开始了他的狩猎生涯。这杆汉阳造的老枪是家里的骄傲,随曾祖父闹过义和团,抗战的时候又陪阿爷在游击队里打过鬼子,几十年过去了,枪管依然锃光瓦亮,木质的枪托油漆刷了又褪、褪了又刷,阿爷爱惜它甚至超过爱惜自己的生命。阿爷常说,他会打猎到他不能再动的那天,决不能辱没了这杆老枪。

按照阿爷的话说,父亲是个不安分的人,因为父亲死活不愿继承他狩猎的工作。父亲二十岁那年去了昆明,经营起山货生意,随着生意的日益兴旺,阿爷也再不提让父亲继承老枪的事情。父亲的生意很忙,没有太多的时间照顾阿爷,所以在寒暑假的时候,我会回到山里陪阿爷小住。

阿爷平时不爱和我说话,他觉得我从骨子里就是是城里的孩子,和我父亲一样,是不安分的。阿爷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太阳底下擦他那杆老枪,阿爷擦枪的时候不喜欢被别人打扰,目光一刻不离开枪体,轻轻地把枪油擦在枪表面。老五静静地躺在阿爷的脚下,这条猎犬已经老得不能再老,整身的毛发杂乱地竖着,看不到一丝生气。老五和老枪一样,也有过很辉煌的过去,很多年前,一次狩猎途中阿爷在丛林里被一匹野狼追赶,那天突然下起大雨,枪膛里满是积水,最后老五斗走了那匹野狼,它自己的左腿也被咬伤,所以仔细看,就会发现老五的左腿其实是有些瘸的。

阿爷每天天不亮就会背着老枪带着老五出发,去五里外的森林打猎,接近晌午的时候才会回来。阿爷是个老猎户,狩猎的经验很丰富,我从没见过他空手而回,要么一只獐子,要么一只野兔,还会稍上一些野山菇。但是,阿爷狩猎从来不会带上我,因为在他看来,我是很娇气的城里的孩子。

一天下午,阿爷吃完饭,在屋后的阴凉处擦枪,天气闷热,老五躺在地上伸着舌头,慢悠悠地摇着尾巴。天天吃完就睡,睡完再吃,这样的生活我早就有些腻味了,思量了几天,于是我打定主意去阿爷商议,央他带我一起去打猎。

“阿爷,明天打猎带我一起去吧?”我低声地问阿爷。

“娃子,你不是打猎的料,你心里没有咱山里的根。”阿爷依然神情专注地盯着他的枪。

“可是,这么待着实在没意思,整天吃吃睡睡的太无聊了。”我小声的抗议。

“无聊?那你可以回城里你阿爸那里去嘛。”阿爷还是那种冷冷的语气。

“我也想呢,可是阿爸偏叫我来照顾你。”我嘟囔着。

“我很好,不用人照顾,你想回就回嘛。”阿爷埋头擦他的枪,老五叫了两声,像是在帮我抗议。

“国家说不准打猎了,我看你还能打几天。”我气呼呼地转身往屋里走。

“国家说不准打老虎、豹子,国家说不准打兔子、獐子了吗?国家要是不让打猎,我就去北京,去找毛主席他老人家理论去,你和你阿爸不愿意继承这杆枪,我就自己守,守到我死的那天。”我没有反驳禁猎其实是禁止所有的狩猎,我也没有反驳他敬仰的伟人已经过世很多年了,我听出阿爷语气里的愤怒,我不敢回头,不敢去面对那双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眼睛。

之后的许多天,阿爷都不和我说话,日复一日的狩猎、擦枪,我也生气,所以也继续和他冷战。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这间山间小屋的沉寂。阿爷饲养的十只芦花鸡突然少了一只,开始阿爷以为是走失了,跑去了森林,所以也没有在意。可是之后,鸡一只接一只的丢失,短短的几天里,鸡就只剩下五只了。开始阿爷怀疑是遭了黄鼠狼,可是在一天的天快亮的时候,鸡群惊叫不止,阿爷追出去看,在鸡笼里发现了一簇棕红色的毛挂在鸡笼上。阿爷放到鼻子上嗅了嗅,然后很肯定地说:“狐狸,赤狐,好狡猾的小东西。”阿爷还说,虽然他很肯定鸡笼上的毛是赤狐的,但是他同时很奇怪,鸡笼里还剩下五只鸡,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赤狐捕食从来都是把所有的动物都咬死,然后叨走其中一只,这叫“杀过”,可是现在这种情况,显然是完全不符合赤狐的习性的。

第二天,阿爷破天荒的没有去狩猎,并且午饭之后就一直在屋里睡觉,快到傍晚的时候,阿爷才起来,起来后的第一件事鸡窝的门口挖了陷阱,放了夹子,用稻草仔细掩盖好。晚上,阿爷草草吃了晚饭,就蹲到离鸡窝不远的草堆后面守着,我好奇,意兴盎然地跟在阿爷后面,等着看会有什么精彩的事情发生。一个时辰过去了,我的两条腿蹲得都已经发麻了,可是夜依然是夜,寂静得能清楚地分辨出蛐叫与蝉鸣。两腿酸的厉害,我坚持不住,蹲低了把腿伸了伸。

“娃子,不要乱动,狐狸是动物里最狡猾的。”阿爷的声音压得很低。

“昨天狐狸天亮才来的,今天应该也会到天亮才来吧。”我怀疑这么早就在这里蹲守有没有必要。

“不会的,狐狸生性多疑,昨天天亮来,那今天一定会提前过来,等着看吧。”阿爷的语气充满了一个老猎人的自信。

“我才不信呢,你真有那么神?”我这次吸取了上次挨骂的教训,三缄其口,只在心里默默地怀疑。

这世界上有些事情,你越不相信,它就越是迫不及待地发生。阿爷话音刚落,一个宠物犬般大小的小东西就在月色下露出脑袋,棕红的皮毛和大大的尾巴在皎月下格外的显眼。小家伙怯生生地翻过栅栏,每蹿出两步,就停下来四下张望一下,确认没有危险,再往前蹿出几步。我是第一次见到狐狸,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常说狐狸是有灵性的,所以对于狐狸,我总觉得是有别于其他动物的。我屏住了呼吸,生怕被发现,惊走可这个神奇的精灵。爷爷向我使了个眼神,似乎在说:看吧,娃,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我老人家跨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呢。

机敏的小家伙慢慢靠近了陷阱,我以为它会落入阿爷的圈套,但是,小家伙在陷阱前停下了,它的鼻子贴着地面嗅个不停,随后又绕着陷阱的边缘游走,最后竟然顺利地绕过陷阱,走到鸡窝前。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真的无法相信世界上除了人类竟然还会有如此聪慧的生命。

砰——

一声枪响把我从繁杂的思绪中带了出来,老枪的枪管里冒出丝丝的白烟,那个红色的小家伙已经倒在了鸡窝门前,鸡受到惊吓,扑腾着翅膀,在鸡窝里乱蹿,这些低等的生命也许永远不会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愣在哪里,之前惊奇的心情登时没了踪影,一种莫名的感觉从心中升起,然后萦绕在心里,是什么呢?悲伤吗?。阿爷走过去,抓住狐狸的尾巴,小东西被拎了起来,挺挺地一动也不动。我再不敢去看那狐狸,每一眼都会带来内心的阵痛,我无法接受一个如此狡黠的生命在一瞬间灰飞烟灭。但我也无法责怪爷爷,一个偷鸡的狐狸放在任何一个猎人的枪下都会是如此的结果,老枪的枪膛里依然散发着焦味,那是它的骄傲,它一直如此骄傲。

“娃,阿爷拿这个皮子到镇上给你做个围领吧,到了冬天,围上这个那可不是一般的暖和啊。”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难得一向沉默的阿爷如此关心他的独孙,但我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我只是傻傻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埋头在枕头的下面,希望可以把今夜的事情一丝不留地全部忘掉。

狐狸皮终究还是做成了围领,不过正值夏季,所以也派不上用场,这样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它装进箱子,不用整天面对。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关于狐狸的记忆在平静地生活中渐渐被遗忘。阿爷依旧每天一早去打猎,我也一如既往地过着简单的生活,老五的哈欠越来越重,老枪的骄傲也越来越长。

两个星期之后,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鸡笼里的鸡接二连三的丢失,阿爷布了陷阱,蹲守过几次,却一无所获。可是,只要阿爷不蹲守,鸡就会丢失,那几天,阿爷连出去打猎的心情都没有了,有时候坐在门口,一边擦枪一边叹气。

“阿爷,是不是狐狸的魂魄来报复了。”鬼魂之说我是不相信的,但是事到如今也不由得我如是担心着。

“瞎说,狐狸这种牲畜哪里有什么魂魄。”爷爷字正词严的教训我,但我知道,他其实也在怀疑,在担心。

“那这几天发生地事情该怎么解释。”我单刀直入。

“有什么奇怪,狐狸在捕食之前都会勘察地形,如果看到陷阱,就会一早跑过去做好标记,这两天的事情估计是另一只狐狸做的,我一定会逮到那个畜生。”阿爷有些恼了,擦枪的手不由得用起力来。

我的脑海里突然回忆起当日那只狐狸在陷阱前徘徊的情景,一种浅浅的敬意和淡淡的哀愁骤然而起。

多日之后,阿爷做了周密的部署,填平了陷阱,天一黑就悄悄躲到柴垛后面,阿爷也不让我跟着,而是带着老五在身边。我只能躲得远远地看,我想看看这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那晚的月色亮若白昼,世间的一切就如同披上了一层银色的纱,格外的绚丽。我终于又见到了那种精灵一样的生命,这次见到的狐狸比之前见到的更加的纤细,贼溜溜地蹿过栅栏,也许是早就知道没有陷阱,所以直直地冲向鸡窝,迅速地咬住一只熟睡中的鸡的脖子,鸡颤抖了两下,马上没有了动弹,甚至没有惊醒其他熟睡中的鸡。狐狸叼起鸡,飞一样的往外蹿。

彭——

枪声响起,关键时刻,阿爷的枪里竟然打出一发哑弹。狐狸,受了惊吓,加快了逃跑的步伐,老枪保养得再好也只是陈旧的汉阳造,

重新装填子弹和火药需要时间,阿爷一声断喝,老五箭一样地冲了出去。老五平时看起来懒洋洋的,可到了关键时候的确现出一条猎犬的本能。狐狸叼了那只鸡,本来就跑不快,老五眼看就要追上。这时候,那只狐狸突然停了下来,背对老五就是一阵黑烟。早听说过动物世界里有放屁救命的说法,今天算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老五像是受了刺激,接连退后好几步。等到烟雾散尽,那只狐狸和那只倒霉的鸡早就没有可踪影。

老五沮丧地卧在地上,对一个猎犬而言,让近在眼前的猎物跑掉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耻辱。阿爷,似乎并不生气,而是直直地走向鸡窝,从里面抓起一只鸡,放在老五的鼻子前让老五嗅了嗅,老五心领神会,马上来了精神,沿着相同气味的方向追了出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阿爷思量多日的办法就是在鸡的身上撒上香料,即便狐狸逃走了或者没有被发现,老五依然可以沿着气味找到狐狸的藏身的地方。

我跟着阿爷追了上去,阿爷是不愿意带上我的,但在这当口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山林和我想像的样子完全不同,虽然我待在林区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真正意义上进入老林还是第一次,那感觉,有点好奇,也有一点害怕。我紧紧地跟着阿爷,阿爷有紧紧追着老五,两人一狗在夜色里赛着脚程。终于,老五停下了脚步,阿爷也停下了脚步,我跟上前看到了一幅动人的场景,一个树洞前,一只狐狸正仔细地把鸡肉撕碎,喂给一群小狐狸吃,那些小家伙看上去出生还不久。

我再次联想到那只已经躺在我箱子里成为围领了的狐狸,也许它是她的丈夫,它们的父亲。狐狸没有早早的“杀过”是因为他们知道小狐狸们需要食物,圈养的鸡再合适不过。一切的谜团都迎刃而解,可是,面对这样的结果,我真的不知道该是兴奋又或是难过。

老五不合时宜地一阵短吠打破了夜的寂静,那只狐狸马上警觉地转过身来,拦身在那几只小狐狸的面前。狐狸是种狡猾的动物,但它们即不凶猛,也不果敢,所以遇敌多半会选择逃之夭夭。但是,今天,这只狐狸横横地拦在我们的面前,它的身后是孩子们天真的叫声,而这只狐狸面对完全无法战胜的人类,却没有半分的退步。它的眼神里有爱有恨,有胆怯也有无畏,我能明白为什么它突然变得如此勇敢,但我很难相信这样的情感真的会发生在动物身上。

狐狸眼露凶光,四只爪子紧紧嵌进泥土里,看上去,它已经作好了殊死一搏的决定。老五突然变得沉默了,除了开始的几声叫唤,之后就再没有声音,它的视线在狐狸和阿爷之间徘徊。阿爷一直盯着眼前的情形,终于,老枪再一次竖了起来,枪口直直地对准了那只坚强的狐狸。可是老枪就是老枪,他只是一具冰冷的兵器,他不会分辨那些被撕碎的可怜的鸡和眼前这一幕爱子情深的之间的对错,不仅它不明白,世间又有谁能真正明白?

砰——

枪声响起,那是阿爷最后一次放枪。硝烟散去,老枪的枪管指向了天空,狐狸稍微迟疑了一下,立刻带着那群小崽子四散而去。那天,阿爷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回到了屋子。暑假结束之后我就回到了父母身边,没有等到寒假,阿爷就过世了。

半年前,老家的人打电话来说,阿爷的老屋子倒了,我和父亲回去了一趟,屋子大半都已经倒去,只有一堵墙还直直地立在那里,屋子里的东西都被埋在了废墟下面,只有那杆老枪依然显眼地挂在墙壁上,只是,表面早已爬满了锈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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