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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时候学校组织春游,巴士迎着靛蓝的天色,开往大栅栏旁边的自然博物馆。
二十世纪的尾巴。我还记得那时候的北京有好多书摊和书店。街上的车和人都远没有现在这么多。
对那时候的我们,青春才刚刚开始,一切都是新的,不会去刻意捕捉什么,用来用于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后去怀旧。
参观完楼上的动物标本和宇宙模型,老师检查我们的笔记本,才放心让我们休息一会,顺便等大巴司机休息好,再载我们去下一个游学景点。
也不知道是谁提出的,我们几个在互相怂恿下,到了负一层的生命奥秘临展。
那时候江城的博物馆里还没有这么多真实的人体标本和全面的科普介绍。小伙伴被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端详看些福尔马林浸泡的器官。少数人头皮发麻,也能用好奇心来克服不适,去窥探生命的神奇。
我钻入一处不太起眼的展区,面前有一排玻璃展柜。我前面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生,高个子,刚看完,临走的时候哈哈笑着,好像发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笑的身体打颤。于是我也快步过去。
展厅里的白炽灯劈啪咕囔着时间的流逝,灯管里氧化的黑点清晰可见,把遗留下来的光子投射到正下方的展柜。
是一处像树的东西,大概是什么藻类。少年时代从不安分的精力瞬间就聚焦到其他的展柜了。
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什么,提醒我刚才的所见并不寻常。
我才转头去看介绍,“人类的神经系统(局部)”。我才仔细去看那展品。
请允许我在回想里用后来所学的有限知识去还原儿时所看到的画面。那是一团在黑色面板上呈放射状展开的物质,像是小区大院红色砖墙上恣意的爬山虎,像闪电点亮夜空那一瞬电子在黑暗中如烟火般的绽开。无数细腻的神经来自枝干来自盘根错节,最后粘结自一根粗壮的主轴。主轴的一头有一团拥簇的神经,大概是大脑的位置。最可怕的是,在那团脑神经上面,点缀着两只应该是人工制作的惨白的眼球。
那时候的我刚学生物,在看到这些东西的一瞬间,却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假如生命进化是为了对抗世界本身的无序的熵,那进化出这种可怕的结构,是不是还不如不要给几亿年前的分子汤所谓的大乐透头奖,不要去产生什么细胞和生命,因为这些复杂而有创造性结构的底层,却是这么可怕的存在。
小伙伴拍我肩膀,把我从黑暗的思绪里打醒。果然是楼上老师在叫大家集合了。
转头的时候,展柜里那个可怕的东西还在我的面前,每根触须都清晰可辨。
回到博物馆前厅,临集合离开时,却看到老师、地接还有司机一行人跑出去了。应该有紧急情况发生。
好奇的孩子们一拥而上,都跟着老师往外走。
博物馆大楼门前的空气面积不大,我很快就定位到了导致老师不安的来源,是一个高瘦男生,脸上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好像很痛苦,惊慌的跑来跑去,想用速度摆脱掉它,也不敢用手直接去抓。一旁的保安大爷不知所措。
我发生这就是刚才展厅里先于我去看那个展柜的男生。我很疑惑,凑近一些去看是什么东西在他脸上。这时候已经听到靠的近些的老师和几名同学发出惊呼。不至于吧,我想。可当我看到的时候,整个人被电流穿过。
那是一簇黑色的网状物质,紧密贴在那男孩的脸上,只露出两个眼球。那团东西像是在不断生长,不停冒出细密的触须,往四周延伸着。等男孩跑的时候露出侧身和背后,我又发现那东西中心竟有一条黑色的粗干,像是一条变成蛇的树干,紧贴在男孩的脊椎处。
这时候我才意识过来那是什么。难以置信。惊骇莫名。那不正是我刚在展厅看到的神经系统标本吗?只是那对可笑的人工眼球,被替换成了男孩惊惶无措的两只眼睛。
男孩仍然两头跑着,老师和保安此时已经镇定住情绪,试图攥住他,控制住。我也凑上前。
过了一会,男孩已经气喘吁吁了。两名老师分别抓住他的两臂。然后那团东西消失了。事情的发生和结束都很快。
不过我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包括我最信任的英语老师。
在那之前,隔着不远的距离,我听到男孩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听的很清楚,就是这三个字,一遍一遍重复。
多年之后,我回想并记录这个故事,我的脑海里会闪现一句话,仿佛是那个男孩说的,仿佛又不是。
就像我后来的人生里,每当一次次面对世界的无序,将一切努力侵吞为徒劳的混乱和熵,我大概会承认自己的无知。
我知道它就住在我的身体里。经过漫长的演化,所有动物的身体里都有类似的结构。我们的神经系统是由无数叫神经元的细丝状细胞组成,人和动物的神经元基本相同。和水母的神经元相比,人脑神经元的运作方式毫无差别。人和蚯蚓的差异并不在智慧单元本身,只是它们的连接方式不同而已。
我又听到它说话了。在某个时候,某个我过于傲慢的时候,它会一点点从骨骼和肌肉的缝隙里爬出来,然后爬满我的脸,覆盖我的全身,而不是仅仅满足于从内而外掌控我。
对浩瀚而神秘的自然来说,就所有人类掌握的已知科学和未知秘辛而言,我一直生存在那个小小的展柜里,从未离开过。
我重复道,一遍一遍。
“对不起,我不该嘲笑你,我应当敬畏你,敬畏生命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