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出门去见了西贝君。
先一步到了他家楼下,请他下来,他说稍等,要从路西外婆家中回来。
我说那便在路口相见好了,也各自省去几步。
他前年得子,便因着小孩子年岁太小,若从常州返乡,大人自然无妨,只怕小孩子受不了颠簸,于是有两三年未曾回来,故而我们也未能再见。此番到家,他又仅仅打算待上三天两夜,我知道他有亲人需要久别重逢一话往昔,所以也不便叨扰,倒不如来个随意,且去且回,见上面来,说上几句,即彼此作别。
想着想着,将将把红灯时间耗去,过了马路。他已从一小段斜坡下来,笑脸迎我,手里头拎着几样物件。我低眼瞅了几下,有奶粉,有衣服。
是什么?
是亲戚给小孩子的东西,他说。
碎碎聊了几句,他问我可好,我说不曾折腾,就算得好。
我又问他好,他说胖了。不过当我目指他的圆肚子,他又忙解释说是春节吃的太欢,并非常态。
找对象没有?他问。
没有的。
几年没回来,怎么就打算待两三天?实在太仓促。我问。
票难买,晚一些的回程票已经买不到,没法子,等小孩子大一些,耐得住长途,我带他开车回来,小住几天,会方便许多。
要不要到家里见见小孩子,你都没见过。他问。
我说上去以后,免不了一些客套礼数,给你们添麻烦不说,还得浪费你们好些时间。
又半开玩笑说我可并不喜欢小孩子。
话说到此,他父亲在家中打来电话,询问几时方便吃饭,此即是今次他在故里的最后一顿家宴。我不愿多耽误他,说不如就此别过。
来常州玩吧,附近有山,我陪你去爬,可以好好聊聊。不像现在。
常州我倒是真有想去瞧一瞧的地方,吕思勉的故居在那,好像。
那就来,明天就来,住两天,出门走走,对你有好处的。
不急的,过段日子吧。
不要等,快拆了,再不来就看不到了。
那就是没有缘分了。
他叹息,说那是一句谎话。
“想骗你来而已。”
他过了一条马路,面向北,等红灯。
我往前走了几步,面向东,也等红灯。
数字在人行灯上跳动,一次减少一数,我回头望了一眼,他也方好看着我,我们挥手。
等我再回头,他已迎来了绿灯,我想,不要再回头去搜索他的身影比较好。
没预料的,鼻子一酸,眼睛就湿了一丁点。
路上都是人,来来往往,大抵都是访亲拜年,寻欢作乐去的。
我以为有些尴尬,收了收心,没让本不该发生的失态发生下去。
我同西贝君,初中是同窗,高中亦如是,二十二三那会子,有那么三两年,又因为彼此所住相近,几乎天天得见,我不爱去人家中,但我时常去到他家里,我也不喜人来我家中,然而他亦是我房中常客。一部电影,打发一个下午。一只棒球,消磨半个白昼。那个时候我缺主见,他又惯于替人主张,有他作陪,仿佛许多事情也不必我太过操心。说来惭愧,我那一枚自以为是的订婚戒指,尚是由他相伴去选买的。后来恋情告急,戒指没能出手,而恋情收尾,又多得他时时劝慰,我才有了些振作。
此后他因自个的爱情,返到常州,当年成婚,翌年得子。我们两个,也自此不复相见。
海内存知己,则天涯若比邻,我不大相信此话。人一离太远,琐碎便没了意义,仿佛没有紧要事务,便没有了相谈的必要,又不晓得对方在做何事,是否得空,更是犹犹豫豫踌躇不前。久而久之,连所谓要紧事,也再无从开口了。
说起来,年少那会子,我同样也送走了其时最为相近的女性朋友。
异乡求学,无可厚非。
有一年她返乡探亲,末了临行回京,我同她母亲一块去火车站相送。彼此话别,她背个吉他,拎着包裹,上了车。原本也无事,车站里头却忽然响起一段乐声,生出伤愁。我一时没忍住,泪如雨下,身子跟着颤颤巍巍。我记得车厢里头几个旅人,面容冷漠,直望着我,指指点点。我没在乎。我纵非铮铮铁骨,也未尝效穷途之哭,种种情形,也大概只是情到而已。若言推脱,也不妨说是乐声作祟。
去年她京中成婚,回乡补办酒席。朋友生来洒脱,不拘小节,酒过三桌,已有些醉意,好歹由她先生相扶到我边上,生生按住,又讨来一碗清汤解酒。汤没喝上两口,她又闹腾出去。我眼见她的背影,仿佛竟也可瞧出欢颜,一时恍惚,十年了。
如今十年一晃,一年得见一回,即算满足,而促膝谈心,则已是奢侈。
天涯若比邻,我是不大信的。
后来读了江淹的《别赋》,方知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又读到:
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惆怅又无奈。江郎纵才尽,别赋留千古。
我生来性喜幽僻,朋友丢了,也没有再添新友的意思,原本便没几个朋友,长此以往,更是寥寥。
我同西贝君话别前,他说他时常也希望再与我一块打打棒球。
他说他有跟妻子夸耀自己曾亲手打断过一根木质球棒。又说她不信。
我说那根球棒原就是个劣质东西,经不起折腾。
他说那也是他的佳话。
再一起玩玩球吧,他说。
我猜想我数十年后,大概晚景凄凉。
只是,阮囊羞涩,旧也有片瓦遮头,白眼一生,曾也有良朋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