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公是在极其不利的环境下回国即位的,早年晋惠公战败被俘,为了获取国内贵族的支持,作爰田、作州兵,出让了大量的公室利益。晋文公在外流亡多年,在国内毫无根基,为了能够让居守派的贵族支持自己,郇地会盟时更是出让了不少的利益。
这两次国君换取贵族支持的利益交换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国君的权力被前所未有地架空了。城濮之战前的被庐之蒐,在居守派贵族的一再争夺之下,更是将国君的军政大权全数褫夺,国君之于晋国,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精神领袖,没有任何实权。
城濮之战后,晋文公成为中原霸主,挟持天子,践土主盟,着实出了一把风头,他在国际上的威望达到了顶点。然而在国内,他的权威并没有得到特别的提升,反而处处受到居守派贵族的制约。
对比齐桓公与晋文公的霸业就会发现,齐桓公的霸主可谓是名副其实,即便是把政事都交给了管仲打理,可军权还是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的。而晋文公在与贵族的博弈中,丢失的不仅仅是内政的权力,还包括君权。齐桓公称霸以来九合诸侯,匡定天下,而晋文公则似乎只有践土这一次会盟。按理来说,既然已经称霸了,像齐桓公一样带了诸侯四处征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晋文公率领诸侯联军征讨似乎也只有伐许一役。
践土会盟第二年的狄泉会盟是狐偃代表晋文公,以晋文公个人的名义征召诸侯,参与会盟的除了不明就里的鲁僖公之外,其他国家参与者都是大夫。尽管晋国此时的军事实力要比齐桓公是强盛不少,然而这次会盟所商定的伐郑之战,竟然响应者寥寥。晋国国内,掌握军政大权的六卿除了狐偃,没有一人跟随。在国际上,只有秦穆公看在二人私交的份儿上给了他面子,与其一同伐郑。而这个脆弱的联盟在郑国烛之武的一番劝说之下,竟然也迅速地土崩瓦解了。
因此秦晋伐郑的战争,可以看做是晋文公为了扩张君权而引发的战争。世道变了,不仅仅是贵族,为了扩张权力要建功立业杀伐征战,连国君都必须通过这样的路径来获取权力。而这次战争的结果基本上可以看做是无功而返,毫无建树,对于扩张君权也没有起到任何的帮助,反而因为秦国的背离而使其遭到了进一步的削弱。
在这种逼仄的局面之下,晋文公不得不通过其他的方式来与贵族进行周旋。在军制上,晋文公趁着城濮战胜的余威,强行抽调兵士,组建了三行步兵。当时中原诸侯之间的战争的形式主要是车战,步兵主要是用来对付深山老林里的戎狄的,晋文公组建步兵的理由就是为了御戎,然而真正目的却不是这么简单。
虽然步兵的主要用途是抵御戎狄,然而在城市攻防作战中,也是离不开步兵的。战车受限于地形,在一些特殊环境下无法发挥大的作用,这个时候就需要步兵出场了。而国内一旦发生什么变乱,步兵的作用显然要比车兵的作用大得多。为了能够牢牢控制步兵的调动,这次组建的步兵的军团首脑,也就是中行的主将,是一直以来担任晋文公御戎的荀林父。御戎实际上就是领导的司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国君的心腹,晋文公让荀林父担任中行将,实际上就是在为自己组建可以对抗卿族的军事武装。
除了中行将之外,左行将先蔑,右行将屠击,都属于国内处于边缘地位的贵族。这些权势低微的贵族,虽然力量弱小,一旦汇合起来善加利用便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用边缘贵族来对抗核心的卿族,组织一道统一战线,也是晋文公所采取的策略之一。
晋文公为了组织统一战线也是费劲了苦心,他总是不失时机地拔擢对自己有利的人。比如箕郑父,因为晋国闹饥荒,晋文公问他该怎么办,他回答要对百姓守信,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就把他提拔为了箕邑大夫。如果说箕郑父的提拔是因为他品德高尚的话,那阳处父的拔擢则完全是因为有用。
阳处父其人,外强中干。国语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说阳处父到卫国访问,返回晋国是路过宁邑,住在一家嬴姓商人管理的旅店中。宁嬴氏大概也是一个有志向的人,看到阳处父仪表堂堂,很有贵族风范,是一个有德的君子,就想做他的家臣,第二天阳处父起身,宁嬴氏就抛家弃产跟着他走了。
但是出走没多久,宁嬴氏就又回来了,他的妻子很是不解,就问他:“你不是说阳处父是有德君子吗,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想我了舍不得离开我啊?”宁嬴氏很是气恼地说道:“之前没跟他说过话,看他仪表堂堂所以很是倾慕他。但是跟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发现他实际上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人,说起话来与他的外表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人。阳子的观察力很是敏锐,这就让他外表看起来很有才智,可实际上内心修养不足。一个人生性刚强,过于高估自己的才能,行事没有原则,很容易得罪人。我是担心跟着他享受不了荣华富贵,反而受其拖累,所以就回来了。”
由此可见,阳处父是一个爱做表面文章且极其自负的一个人。因此当晋文公想让阳处父做太子老师的时候,胥臣就极力反对,认为阳处父做太子的老师,对太子的成长不会有什么教益。但是赵衰站在君臣博弈的立场上,认为拔擢阳处父纵有诸多的不足,可他不怕得罪人,关键时候还是能起到作用的。
另外一个受到晋文公拔擢的,是郤芮的儿子郤缺。在晋文公回国后不久,郤芮担心遭到清算,与吕甥一起密谋火烧公宫,结果被晋文公借了秦穆公之手杀掉了。其后郤芮的采邑和爵位都被褫夺,他的儿子郤缺没能继承父亲的遗产,只保留了在冀邑的一小块耕地。
胥臣在路过冀邑郊外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了郤缺在田里除草,他的妻子前来送饭,二人相敬如宾。胥臣看到他们虽然沦落为庶民,却也能如此谨守礼仪,很是感动,就把他举荐给了晋文公。晋文公顺势就恢复了郤缺的土地和爵位,任命其为下军大夫,让他为国君效力。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史料上记载缺乏,但可以看出晋文公的用心。晋文公依靠流亡派,团结在野党,对执政的居守派贵族形成合围之势,终于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到晋文公八年(公元前629年)时,晋国在清原举行大蒐,将原来的三行拆解为两军,再加上原来的三军,晋国的正规军规模达到了五军。这次晋文公在人事任免上占据了很大的主动权,终于将自己的势力如赵衰、箕郑父、胥婴等人,安插到了十卿的行列之中。
此时五军十卿的成员有:中军将先轸,中军佐郤溱;上军将狐毛,上军佐狐偃;下军将栾枝,下军佐胥臣;新上军将赵衰,新上军佐箕郑父;新下军将胥婴,新下军佐先都。
这次的人事安排可以说是双方平分秋色,君臣之间的权力博弈再次达到了均衡状态。后来狐毛去世,晋文公想让赵衰顶替上军将,但是赵衰不肯,让给了先轸的儿子先且居。不久之后狐偃也去世了,这才把赵衰提拔为上军佐。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晋文公已经基本上掌握的卿位的人事任免职权,他的不懈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
然而遗憾的是,这样的人事安排也只有在晋文公个人的威权之下,才能起到真正的作用。离开了君主的权威,卿族的崛起必然会对君权造成威胁。晋文公在位仅仅九年(公元前628年)就去世了,他死后,所谓的居守派和流亡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原本忠于晋文公的流亡派和边缘贵族也都转化成了卿族,与继任的国君之间又形成了君权和卿权的分立态势。
随着卿权的不断加强,君权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无法挽回的衰落轨道,导致君主再也无法控制日益扩张的卿权,最后酿成了六卿专权、三家分晋的悲剧。晋文公也深知这种结构的弊端,然而以他个人的力量,终究还是无法改变大局,只能顺应局势的发展做出人事上的微调,这已经是他为巩固君权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