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约是在2010年的初春，家乡小城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走出初中校门时，我手里正捧着别人补给我的一个生日礼物，然后就遇到了学妹苏卡。
苏卡是主动找到我的，她从后面轻轻的拉了拉我的衣角，然后低声说了句:“嘿，学长你好，我叫苏卡，是你楼下那个班的。”
“有事么？”我初中时其实挺腼腆的，都不太敢和女孩子打交道，面对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我心里有些紧张。
“我能买下学长你手中的这个礼物吗？”苏卡声音软软的，有点像绵羊的叫声。
“这是别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啊，不能卖的。”我有点抱歉的说道。
“你今天也生日吗？”苏卡脸上写满了失落。
“不是啊，我昨天过的生日，这个礼物是别人补给我的。”我如实说道。“你今天过生日吗？”
“嗯，我看中一个杯子很久了，今天早上准备买来送给自己当生日礼物的，结果刚好看到了有人买下了这个杯子。我记得它的包装图案，就是你手里这个。”苏卡话语里有些委屈的意味，显然不想放弃我手里的这个礼物。
她应该不会骗我，我也从来都是一个比较大方的人，但对于这样一个别人送我的礼物，我还是仔细斟酌了一番。
不过我最后还是把杯子送给了她，也没有要她的钱。苏卡很高兴，但有些不好意思白要我的东西，在我一再的强调不要她的钱后，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记住了我的生日在她的生日的前一天，明年我生日的时候，她会送我一个特别的礼物。
这个我完全可解接受，欣然同意了，苏卡眯着眼睛笑了笑，露出了浅浅的虎牙。
“学长，你叫什么呢？”苏卡拿到礼物后，就和我一起去了学校前的那个文具逛了逛。
“我叫陈峥。”我拿笔在文具店试笔的纸上写了一个峥字。
“我叫苏卡。”苏卡再次重复了一下她的名字，然后在纸上用蓝色的的笔画了一只小猫。“我喜欢画画，梦想是当一个漫画家，这是用我名字命名的卡通人物，叫卡苏猫。嗯，会实现人愿望的卡苏猫。”
“它也会实现我的愿望吗？”苏卡和我描述她画的卡苏猫时十分的认真，我看着她圆圆的脸，突然觉得这只猫和她还真的有些相像。
“嗯，会的，以后你每年生日，卡苏猫都会实现你的一个愿望。”苏卡合上了笔，然后笑着与我告别。门外有个男人好像在等她，我猜那人应该是她的爸爸。
2
苏卡和我因为一个礼物成为了朋友。
在初中，和一个低自己一年级的女生交朋友似乎不那么常见，但出于我成绩比较好的原因，也没有人说我什么。
倒是苏卡，后来见我都有些腼腆，听说她们班上的同学都以为她喜欢我，但苏卡又不好用礼物的事情解释。毕竟，在那个手头并没有多少零花钱的年纪，礼物一般都只会是攒钱买来送给重要的人。
若是别人知道我送了她礼物，我和她的关系就真的暧昧不清了。
我其实也不想总是让别人误会苏卡，苏卡也并不是在故意靠近我吧，所以我就和她约定了，我和她平时都尽量不接触，只是在放学后，我去她画画的教室里和她聊聊天。
我问苏卡啊，那天来接她的是不是她爸爸，她说那不是，那个是她叔叔。
苏卡和我的话不多，有时候突然想说什么，但又像是咽下去了一样。看得出，她平时其实也挺腼腆的吧，朋友也好像不是很多。
不过，苏卡每次和我见面时，她都会很认真的笑一个，也不说什么。这经常会惹得我朋友嘲笑我，说什么老牛吃嫩草，祸害小学妹之类的话。
苏卡有次问过我:“学长，是不是我给你带来了很多困扰啊？毕竟，我成绩不是很好，还是个艺术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坏学生一样。”
我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
说实话，至今我都很疑惑，我当时为什么会突然想着去摸苏卡的头。那天还没有等到我说什么，苏卡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还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这让我也突然发觉，自己刚刚做了一件过分的事情。
“对不起，苏卡。”经过了一阵近乎窒息的沉默过后，我先开了口。
“我只是想安慰你，没想到……”
“没，学长，是我错了，我不该反应这么大的。”苏卡低着头，脸有些红。
“学长，以后你如果要摸我头，先和我说下就可以了。”一同出学校时，我和苏卡还是有些沉默，苏卡一直在低着头，但还是先开了口。
“你不喜欢，我就不会这样做的。”我连忙回答道。
“没说不喜欢。”苏卡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抬头看我的表情。在意识到我听到了她的这句话后，苏卡就冲着我灿烂的笑了一个，然后低着头飞快的逃走了，在文具店那里遇到了之前来接她的那个男人。
我看了她的背影，觉得她就像一只蹑手蹑脚的小猫，时不时会偷偷来到我跟前蹭一下。
3
苏卡可能真的对我有了些好感吧，那天过后，我有所察觉。
不过苏卡肯定不是因为喜欢我才问我要礼物的，她应该是因为那个礼物以及后面的接触，才对我有了些好感。
那天过后，我和苏卡谁也没有提感情的事情，但是两个人话却变多了。
我和苏卡开始有了一种很奇妙的默契，两个人都很认真的相处着，却不会过问太多。我们会小心翼翼的试探对方，而对方所有的行为也都会很容易理解。
不过两个人话多了，相互还是了解到了许多比较隐秘的信息。
苏卡知道了我其实并不是老师眼里的成绩好的乖孩子，我喜欢写文字，而不是做数学题，甚至会在上晚自习的时候写一些暧昧不明的诗。
而我所了解到的苏卡，则是一些并不那么好的信息:她爸爸妈妈离异了，她随着她妈妈改嫁了，就转学到了这里。她很少见到自己的亲生爸爸，而她继父总是很忙，也总是很凶的样子。不过她叔叔一点也不凶，每天来接她的，就是她叔叔。
苏卡学画画其实很多年了，她妈妈很支持她，而她继父却并不怎么支持。苏卡告诉我她特别不喜欢，也特别害怕自己的继父，都不敢正眼看他。
听过了苏卡的这些话后，我很是心疼她，其实她这种经历我只在故事里听到过，没想到就真的发生在我身边。
我想了想，然后看过了苏卡:“苏卡，你以后只要在学校，就什么也不要再害怕了吧，发生什么都有我在呢！”
苏卡听了后，就抬起了头来，眼睛闪闪的，有一些泪水。
“你知道吗？我以前害怕的时候，只能够在自己手背上画卡苏猫。但画了卡苏猫以后，每次我害怕的事情都能够解决。”苏卡向我说道。
“学长，你能把手给我吗？”苏卡向我伸出了手来，我把右手伸在了她的面前，看着她很认真的在我手背上画画。
苏卡用的是一支碳素墨水的笔，虽然她动作很轻，但我还是可以感受到一种奇妙的触感。苏卡手很小，都只能抓得住我的几根手指头，她画得很用心，我可以感受到她手心有些冒汗。
“画好了。”苏卡对她画在我手上的作品很是满意。
我把手拿回来，认真的看了看手背上的那只小猫，然后伸出了手，摸了摸苏卡的头。
苏卡这次依旧有点脸红，但她没有退后了，只是闭上了眼睛，几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你以后可以叫我名字吧，不要老是叫我学长了。”我对苏卡说。
“嗯。”苏卡睁开了眼睛，看向了我。“那，陈峥，我能和你说件事吗？”
“嗯。”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滚烫的暖流。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但你可不可以，先不要和我谈恋爱。”
4
我完全没有想到苏卡那天的要和我说的是这一句话，但苏卡很认真的和我解释了，她觉得我马上进初三了，要复习准备中考了，她不想耽误我的学业。
这是再贴心不过的考虑了，既然苏卡这样说了，我也欣然同意了。
但我和苏卡两个人其实算是说破了吧，两个人都明白，互相其实是都是有感情的。
这件事发生在那年夏天，绘画教室里全是一些颜料的味道，但我和苏卡走过的那条出学校的小路上，却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
我偶尔会提醒苏卡，不能够对别的男生动感情，而她也经常会在我手背上画卡苏猫，如果她用笔狠狠戳我一下，我大概就会知晓了，应该是我和别的女孩有接触的时候，被她偷偷看到了。
到了秋天，我也真的到了初三，学业开始繁重了起来，苏卡就尽量不来打扰我。
不过她还是会画卡苏猫给我，但不是画在我手背上了，因为这可能会影响到我。所以她就买了一个小本子，每天画一只小猫，然后在上面写上一两句话。
“卡苏猫，今天发现操场上的枫叶开始变黄了呢？叶子长得有点像手掌，但不如某个人的手好看。”
“卡苏猫，最近题目好难啊，老师把某个人以前的试卷当做答案贴在墙上，你说，他怎么能做那么好。”
“卡苏猫，天气变冷了呢？希望某个人别感冒了吧？”
“卡苏猫，……”
苏卡会把她画的画给我看，不过她只会让我看一遍后她就拿走了，她觉得我上课万一看到了这个东西，可能会分神。
苏卡习惯性会用“某个人”来代替我的名字，她说万一被老师看到了她的这个本子，也完全不会牵连到我。苏卡真的是习惯多想，无论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感觉。
到了初三，我就在学校留宿了，很少有机会陪苏卡走出学校的那条路，苏卡会在每天放学后故意从我寝室前走过，看能不能偶尔看到我。
我在初中还没有QQ，也没有电话，所以苏卡和我在不见面时没有任何的聊天的机会。她会那么想看看我，也是情有可原吧。
5
忙碌的学习很容易让人忘了时间，苏卡的小本子都画完了两个，就又过了一个学期。
2011年的春天天气依旧不是很好，我的生日就在过完元宵后的两个星期。
当然，我也记得，苏卡的生日就在我的生日后一天，所以我也在准备她的生日礼物。
她很喜欢卡苏猫吧，我试过画那只猫，但我发现我真的是没有绘画天赋，画出来的猫一只比一只丑。
卡苏猫是一只蓝色的猫，脸有些圆，眼睛也是蓝色的，右边眼睛会挂着一滴眼泪。我问过苏卡，卡苏猫的这滴眼泪是什么含义，苏卡说这是卡苏猫看到了很多悲伤的东西，所以就哭了。
我告诉过苏卡，她以后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和我说，她向我点头，但却依旧喜欢哭。
卡苏猫尾巴会很长，它偶尔会趴在一个框框上，尾巴翘着，框框里就是苏卡写给我的话。
我和苏卡放假前约好了，小年那天的上午一起去学校前的文具店，那是寒假里我唯一一次和她见面的机会。
苏卡那天见我特别开心，几乎要跳到了我的身上，但她控制住了，因为她记得她的之前和我的约定。
过完年后，我就要进入初三下学期了，苏卡和我再次约定好，她在这个学期会和我接触更少。她想要我考市里最好的那个高中，然后自己再考那个高中的艺术生。
我问苏卡，她会不会担心我上了高中后接触到更多的女孩子，就不喜欢她了。她什么也没说，眼泪就掉了下来，我连忙向她许诺，进到高中后不会对别人动感情。
年轻的时候，似乎每个人都喜欢许下这样的誓言。
而在后来，我看过这样的一句话:“年轻时，你做了一个决定，要把生命献给爱情。后来，你没死，年轻为你抵了命。”
可我和苏卡的爱情死在了年轻之前，我初三的下学期，苏卡再次转学了，只留给了我们学校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苏卡被她继父性侵了，而且不只是一次，出于对她继父的恐惧，她一直都不敢说出来。而这件事是被她叔叔发现的。虽然她叔叔是她继父的亲弟弟，但还是为苏卡她们母女做了主。最后，苏卡的妈妈起诉了她的继父，并和她继父离婚了，苏卡和她的妈妈回到了邻省的老家。
我没有见到苏卡最后一面，她也不会还来见我，而后来我去苏卡班上询问她的联系方式时，她班上也没有人和我搭话。
不过，后来还是有人告诉了我，是苏卡交代了别人，不要给她的联系方式给我，尽管她一定会注销掉从前所有的联系方式，但她不想给我留有任何希冀。
我和苏卡的故事，还没来得及发展便迎来了结局。这个结局，太过残酷而冰冷，就像是两个人的感情被直接宣告了死亡一样，连捂着血肉模糊的伤口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于我而言，这一切太过震惊，甚至我都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
我无法接受这一切，也什么都不愿意接受，我只记得苏卡那些灿烂的笑，以及她画给我看的那些可爱的卡苏猫。可苏卡消失得太过彻底了，就好像她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就如同大多数触目惊心的性侵案一样，苏卡的事情也随着热度的减退而离开了人们的视线之中，纵使很多人在知道这些事情时会十分愤慨，但从没人想过，要去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切，来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苏卡留给我的，似乎就是一个永恒的伤痛，我怪我当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也怪我当年什么也没能做。我在每一次不经意间问起她的委屈时，苏卡都是选择了欲言又止，而我每一次许诺要保护她时，她也都只会是默默流泪。
在后来，我在学校前的那个文具店里找到了苏卡唯一给我留下的东西，那是三个小的本子，上面大大小小画了520只卡苏猫，还有苏卡留下的一句：“对不起”。
6
后来，我还是遇到了苏卡。
17年年初，在我家乡的县城的一个奶茶店旁，我无意中瞥见了苏卡的脸。虽然这些年来，我把很多人错认成她了，但这次我没有认错。
苏卡是来看她叔叔的，毕竟当年她叔叔的确是对她很好。
而苏卡见到我后，转头就想跑，但我只是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便站在原地，没有再走动了。
“你难道真的没有什么相对我说得吗？”我问过苏卡。
“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好好面对你，但我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苏卡似乎变化不是很大，但感觉胖了一些。她回过头时挤出了一个笑容，但看起来却分外的凄切。
“对不起。”其实我至今也不分不清，我和苏卡到底是谁亏钱谁。
“这句话不该让你说的。”苏卡抿了抿嘴，还是落下了泪水来。
“你还记得卡苏猫吗？”我沉默了片刻，想到了用这个问题来缓和一点气氛。
“我已经不会画了。”苏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后来都没有再上学了，而现在，我的女儿已经一岁多了。”
听到了苏卡的话，我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只是为她感到惋惜。她才多大，似乎连青春都没有享受过，就这样早早的嫁人了。
“是吗？”我顿了顿，“其实我也谈过几场恋爱了，到了高一我就谈了一场。那应该，就是我的初恋吧。”
这说起来有些可笑，我和苏卡仿佛都在陈述着自己背叛对方的事实。这世界上似乎真的没有谁会等谁，只是我和苏卡一开始，就已经认命自己等不到对方了而已。
“你有想过和我在一起吗？如果我说，我其实什么都不会介意……”
“没有！”苏卡突然咆哮了起来：“我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和你在一起，从来就没有过。”
我被苏卡的反应吓到了，但还没有等我开口，她便先哭出了声来。
“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初中其实连学籍都没有转到你们学校，我中考都要回老家那边考。所以我不可能和你一起考高中的，不可能！我之前说的所有，都是骗你的……”
“是吗？”听过了苏卡的话，我依旧没有感到生气，只是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的，那苏卡真的就是在欺骗我的感情。这我接受不了，我不介意别人欺骗我感情，我介意的是这人是苏卡，那个人畜无害，只会替他人着想的苏卡。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苏卡问我。“我真的不值得你动什么感情。所以，你真的不要再想起我了，我本就不该出现在你的世界里。你说的卡苏猫，也不过是我幻想的东西而已，它什么也做不了，没办法拯救我，也没有办法拯救我们的感情……”
苏卡每说过了一段话，就会喘息着哭一小会儿，而我只是在旁边听着，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那对你来说，卡苏猫意味着什么？”事已至此，我似乎已经不再愿意说我与苏卡之间的事情了，虽然这一切都能够理解，但我却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愿意接受。
“遥不可及的梦想。”苏卡抹去了眼角的眼泪，“于我而言，太多的东西都只是奢望，温暖的家是奢望，绘画的梦想是奢望，就连你，也只是奢望。或许是我向卡苏猫许下的愿望，都太过美好，太过遥远了吧。所以，这些统统都实现不了。”
苏卡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离开了，她接下来还要面对自己的家庭，而我却只是一个给她带来泪水的人。
不过说到底，苏卡还是对我有过感情的，只不过，她一开始就把这当做了不可能而已。对于一个有被性侵的经历的女孩来说，太多的东西已经是无法触碰，苏卡当初只敢奢望一只杯子，可他却遇到了我。
回头想想，或许真的错在我吧，如果我不对她动感情，那么她即使对我有感情，也不会有太多失。人生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给一个人莫须有的希望了，而更重要的是，苏卡还可能把我当成一个倾诉的对象来说出真相，让自己少受一点伤害。
只可惜当初我也对她动了感情，所以她每次想说出真相之前，都会想到失去我的可能性，于是，她每次都选择了默默地流泪。
我和苏卡的故事结局便是如此，只留下了一只蓝色的卡苏猫在那回忆的转角徘徊。卡苏猫眼角挂着泪，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一切，它喜欢着像那绘画教室中的颜料一般的，五颜六色的美好东西，却又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一切都遥不可及。
其实卡苏猫并不能帮人实现梦想，卡苏猫本身就只是一个悲伤的女孩的梦想。
我想起了当年，我把我写的许多暧昧不明的话都拿给苏卡看，苏卡看了很久，要走了其中的一张：“我卑微得像只蛾子/你好看的眼睛却会发光/原本只不过想要偷看你一眼/没想到靠近就意味着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