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赣边界的慈化山区引出一条蜿蜒东向的江水,唤作“锦江”。清同治《筠州县志•山川志》也载:“锦江源出袁州府万载县龙河渡,流至上高凌江合新昌滕江,历郡城而东,汇于南昌之象牙潭,而入章江”。这里的章江,也就是后世所说的赣江,江西因有章贡二水,故而合称“赣”。锦江沿流数百余里,一路山清水秀,景色颇佳,更不乏名胜古迹。它在筠州自南而东,将筠州古县城一分为南北二城,一座古朴的浮桥横跨两岸。浮桥始建于五代时期,去今千余年,风吹日晒,毁建更替。桥的北侧有一个造型样式古朴的牌楼式建筑,唤作“大观楼”。据说一代大文豪苏辙贬谪监筠州盐酒税时,还在此楼上留下“虹腰宛转三百尺,鲸背参差十五舟”的诗句。由于自古县府设于北城,故而南北两城差距悬殊。北城多富裕商户人家,南城则已近乎农村。每日清晨,南城菜农便早早起身,或担或推,将新鲜的时令瓜果蔬菜沿着浮桥,经过大观楼下,运往北城贩卖,千百余年,皆乎如此。而我今日所讲述的故事,就发生浮桥南岸,锦江边一个叫“来苏渡”的地方。
民国二十六年,来苏渡沿江边有一户黄土垒的小瓦房,住着爷孙二人,以种植些瓜果时蔬,间或在锦江上捞上一网小鱼为生。老爷子人称“老孙头”,生于同治三年,此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好在庄户人家人贱命硬,虽说瘦的皮包骨头,却也是精神矍铄,整天乐乐呵呵,每日晌午还能就着腌萝卜吃下两大海碗米饭,喝下半碗当地自产的米酒。老孙头据说年轻时见过大阵仗,有一次他喝多了点米酒就跟归妹讲,庚子年闹洋鬼子那会儿,他曾经沿着锦江到赣江顺长江而下,跟洋人真刀真枪的干过,还缴了一把比归妹身子还长的毛瑟枪。归妹是老孙头的孙女。老孙头打了一辈子光棍,前些年早晨起床在江边撒尿,瞧见一个木盆沿江而下,隐约听见盆中传来娃娃的啼哭声,慌忙撑了他平日里用来捞鱼的小木舟将这奄奄一息的女娃子救了上来,灌了小半碗刚起锅的稀米汤,女娃子居然蜷在他干瘪的怀里睡着了。老孙头没见过这阵势,慌忙把里长叫来。里长一合计,兴许是上游哪个农户嫌是女娃子,又舍不得在尿盆里溺死,才用木盆盛了沿江漂下,既然是你老孙头救活的,你又没个儿女,就自己养着吧,兴许以后嫁个好人家还能在你死后给你准备口樟木棺材。里长也是个好人,平日里见老孙头生活拮据,今日又添了一张嘴,虽说小孩是吃耗子食(乡下俗话,意思是小孩吃的东西少),但也少不得折腾,便向乡绅说明,许老孙头每日负责检查整饬浮桥,或哪处铆钉松动及时钉紧,或者遇上大水防止浮桥被冲毁及时松开缆绳,每年能给上半块银元。老孙头自然是千恩万谢。
那日便将女娃子抱回家里,寻思着取个中意的名字。恰好这时有个算命的瞎子打门前路过,要过桥去北城讨生活。老孙头平日里忠厚善良,遇见平日里担着蔬菜过桥不方便的总能帮衬一把,乡下人最懂得知恩回报,推让间免不了往老孙头手上塞一把韭菜,半个香瓜,老孙头见推让不过也只得讪讪的收下,嘴里还埋怨着“乡里乡亲的这么见外”之类的话。今日见瞎子过桥,自然想到“瞎子过桥,良人搀扶”的俗话。扶到对岸后,那瞎子扯着老孙头非得给他算上一卦。老孙头连连推说自己庄稼人一个,再好的命也是侍弄庄稼的。最后见瞎子拽着衣服死活不撒手,只好说那你给我孙女取个名字吧。瞎子从布袋里摸出几个铜板,前前后后算了几次,摇摇头说:“你这孙女命相不好,取归妹一卦,卦辞说,归妹以娣,跛能履,征吉,是下下卦。”老孙头没读过书,听不懂这般神仙说辞,只听懂了“归妹”和“下下卦”两句。叫归妹就叫归妹吧,至于下下卦,老孙头开始有些不高兴,可转念一想,自己一辈子庄稼汉,自己的孙女自然也是伺候庄稼的命,若要能算出个上上卦来,那才是出了鬼,总不成一直下蛋的母鸡还能攀上枝头当大家小姐。想到这,老孙头才安下心来,继续回复了乐乐呵呵的样子。
就这样爷孙俩相依为命,转眼到民国二十六年,说起来归妹已经长成大姑娘,正是破瓜之年,模样长得倒是普普通通,唯独一双乌黑的眸子煞是好看。农家姑娘大多手脚麻利,归妹不免也是如此。每日里替爷爷准备三餐吃食,浆洗衣物,顺便做些照顾园地里的活计,倒是把这破败的家收拾的利利索索。每日太阳西沉,爷孙俩围着豆粒大小煤油灯,老孙头一边慢慢的抽着很冲的旱烟,一边给归妹讲些平日里听来的乡里趣事,归妹则一针一线的缝补着衣服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若是哪天煤油见底,那也只好祖孙二人齐齐搬到江边,坐在“石蛤蟆”边闲扯。这“石蛤蟆”其实是只石狮子,前些年疏通河道,从江底捞出一只被江水侵蚀的不成样子的石雕,大家都很好奇,不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甚至有些老头儿战战兢兢的说莫不是把河神他家的器物给掠来了。后来来了一个前清的老秀才,摸着胡子转了一圈说这是个石狮子,是用来镇水的,只不过年岁有点久,看不出来而已,瞧这样子,像是元朝的东西。既然不是河神家的物事,那就没什么说的,随便扔在一旁也就是了。归妹年少调皮,觉得这石头一点都不像狮子,倒像只蛤蟆,从此就叫它“石蛤蟆”。她自然不知道元朝是什么时候,只是听爷爷说有上千年了。她当时还小,心里一吃惊,那这石头莫不是成了精,那故事里的白娘娘就是修炼千年成了精的。爷爷搂着她哈哈大笑。现在她自然不会再有这种幼稚的想法,只是每次摸着这蛤蟆时,总感觉有一股凉意从中透出来,爷爷说,它在水里泡久了,水的凉意都透到石头最里头去了,所以才要一天天慢慢的散出来。
时值那年仲夏,再过几日便是端阳节了。每日里过桥的人也比往常多了许多。老孙头十几年如一日的巡视着浮桥,兢兢业业,倒不是只为了每年那半块银元,只是一件事情干久了,倘若突然有一天说不干了,倒显得不自在了。他见平日里来往的人多了,心念着浮桥也有些年没大修过了,也顾不得这几年身子不大中用,把每日定期巡视一遍擅自改为早晚各一遍。归妹心疼爷爷,总是说以后您就把这巡桥的活计交给我吧,省的您每日来回折腾。老孙头自然知道归妹的心思,却是板着脸说:“你这妹子懂什么,你连这掉了的铆钉钉在哪都不知道。你吃了多少年饭,爷爷我都巡了多少年的桥,只走几步就知道哪块松了,哪根缆绳快断了。”说着不免狠狠的抽一口烟,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归妹知道这老头性子倔,也就不多说什么,每日见他远远地走回来,总是急走几步将他搀上。老孙头开始还不乐意,瞪着眼珠子说我又不是老爷财主,走个路还要人扶。直到有一回雨后桥面湿滑,差点掉下水去,亏得归妹眼疾手快及时拉住,才让这已经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儿没了灌饱江水的机会。从此后他也不再说些什么,任她搀扶,只是在心里暗自感叹年岁不饶人。
这天傍晚,老孙头刚刚巡桥回来,坐在石蛤蟆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归妹见天还光着,趁着当下无事,便把前日采来泡在水中粽叶取出,淘来半升糯米,张罗着包几个粽子过节。这样的事老孙头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却忍不住指指点点,说粽叶太小或太大,糯米放的太多或太少,包的太松或太紧。老孙头其实不会包粽子,之前一个人那会没这闲情,后来有了归妹,每每过节时乡里乡亲见一个老头带着孙女不容易,总会或多或少给上一两个,说是给归妹解解馋。老孙头自然也会在吃完后,回敬一两条肥大的江鱼。后来归妹说总是吃人家的不好,就自作主张换来点糯米,又学着人家采来粽叶,像模像样的包了。听着爷爷在旁边指手画脚,归妹也就是笑笑,细细包好,却是精巧无比,比往年吃的那些都要可爱十分。老孙头自诩即使自己这老师傅亲自动手,也未必能包出这么漂亮的粽子,却也拉不下脸来,又指挥着归妹将仅有的几个粽子用棉线穿好,小心的挂起来,只等端午那天到来。归妹收拾妥当,天色渐渐暗下来,忽然从很远处江面上传来几声锣鼓,夹杂着壮汉们呼和的声音。归妹抬头望去,自下游远处江面窜来一条细长的龙舟。龙舟走的很快,几乎像燕子划过水面一样,转眼便来到近前。老孙头眯着眼睛瞧了瞧,指着龙舟最前头奋力划桨的那个戴眼镜的白嫩汉子说道:“归妹你瞧,那个就是鹿少爷了。”归妹抬眼望了望,见龙舟前手位置坐着一个年轻的汉子,同样是赤膊,其余年轻人皮肤都黝黑黝黑的,唯独他却显得白嫩,挂在鼻梁上的眼镜使他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由于奋力划桨,他的的脸胀的通红,几乎和天边的火烧云一个颜色,很是好看。 归妹脸上一红,撇着嘴一笑。老孙头不明所以。归妹说道:“就是那个白白嫩嫩的吧,果然是大少爷气派,倒像是个秀才呢。还学着咱乡下人划龙舟。”老孙头哈哈一笑:“你别说,还真是个秀才。听说他在上海念书,吃洋饭,喝洋墨水呢。”
“爷爷你又没事瞎打听了。”归妹笑骂道。老孙头平日里没啥大的爱好,除了偶尔抽几口很次的旱喝点当地的米酒,最大的喜好就是跟着乡里乡亲闲扯,好打听个事。也是,平日里浮桥上人来人往,消息最是流通,而筠州又是个小地方,芝麻大一点小事不一会就能传遍。
“这可不是我特意打听来的。”老孙头吧唧吧唧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听说最近洋鬼子又闹腾了,上海那边不安生,所以鹿老爷把家从上海迁回乡下来。”
“哪个鹿老爷?”归妹明知故问。
“你这妹子!咱们筠州还有几个有钱的鹿老爷。自然是碧落山下那间大宅子里的鹿老爷。”老孙头吧唧吧唧嘴,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水,接着说:“这鹿少爷长得一表人才,又读过洋书,这一回乡下,可把你刘四婶忙坏了。”
“你都没见过,怎么知道人家长得一表人才,再说,人家长得俊跟刘四婶有什么关系。”归妹撅着嘴,挖苦道。
老孙头平日里跟这个孙女玩笑开惯了,此时也不生气:“你刚才也瞧见了,不也说长得像个秀才嘛。你刘四婶平日里不就爱干些拉郎配的活计么?到处有人家托着给说媒呢,结果你猜猜,哈,人鹿少爷没一个瞧得上眼的。”
归妹虽说惯于跟爷爷玩笑,却也知道关于这等事情对于她这个敏感的年纪也是件害羞的事情,一对双颊红去半边,偷眼朝龙舟上那个俊俏小伙子看了看,忙回过头来,啐了一口唾沫:“人家都是崽里(当地方言,指年轻男子)托媒人去妹子家说媒,哪有……”说了半句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老孙头干笑两声:“那还不是那些妹子们瞧着崽里是块宝,生怕被别人抢先一步呗。其实人家鹿少爷哪会看得上咱们县城这些乡下丫头呀。听说连县长他们家妹子都给送相片过去了,可人家正眼都没瞧瞧,只是说什么国难当头,要先立业再成家。嘿嘿,听说你刘四婶这回可是碰了一鼻子灰。”
归妹听了爷爷这话,不知怎么地心里总有一丝怪怪的滋味。她抬眼瞧瞧天边渐渐变成暗红色的火烧云,远处的山只剩下黑黢黢的轮廓,她没怎么出过门,甚至连只隔着一座浮桥的北城都很少去,她宁愿一个人坐在石蛤蟆旁边,看着这锦江从远远的地方流过来,又慢慢的从她眼前流过,再流到遥远的地方去,那是什么地方呢?是山的那边吗?是爷爷故事里说的赣江吗?还是长江?或者是鹿少爷来的那个叫上海的大城市?归巢的鸟儿发出凄切的啼叫,这听了无数次的啼鸣此时突然变得如此的悲哀,让她的心突然间变得有些酸楚。她突然很想哭。自从记事起,自己貌似就从来没有哭过。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地,鼻尖痒痒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老孙头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最爱胡搅蛮缠的孙女这回居然好长一段时间不说话,他转过头来,吓了一大跳。正准备问道是不是被什么毒蛇咬了。南方气候湿热,江边更是多蛇。突然归妹伸出手指指着江面,惊讶的叫了一声:“呀!”老孙头忙转过身,又被吓了一跳。那条龙舟居然没有减速,直直的朝着浮桥冲过来眼见着就要撞上了,老孙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眼见就要撞上了,只见那个白嫩汉子大吼一声,一时间群桨翻腾那龙舟直愣愣的在江面打个回旋横过去,朝自己这边划来。老孙头这才抹去头上的凉汗,顿感口干舌燥,不住埋怨这鹿少爷果然是个愣头少爷,干这等傻事,刚才见着归妹怪异的表情一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归妹倒是没老孙头这样沉不住气,毕竟敢上船划水的肯定都是些泅水的好手,每年龙舟赛哪次不得翻上那么一两条船,就算真撞上了翻了船,也出不了什么天大的事。只是他瞧见眼前那个白嫩汉子朝自己微微笑着,刷的一下脸又红了。好在此时天已经渐渐黑了。
“那个戴眼镜的崽里是鹿少爷吧?”老孙头朝船上喊道。
“是啊,您是看管浮桥的孙爷爷吧。”那个男子回道。声音听起来跟喜鹊一样,煞是好听。
“鹿少爷今年亲自划船,又刻苦练习到这么晚,看来今年要准备拿第一啊。”老孙头听见这声“孙爷爷”叫的,心里跟喝了蜜一样。
“这是我头一次回乡下,早就听说咱们筠州有端午赛龙舟的传统,既然遇上了,自然得好好玩一把。”那鹿少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咧开嘴笑了笑,黑暗中一嘴洁白的牙齿清晰可见。
“是啊是啊。那就祝鹿少爷旗开得胜了。不过这晚上江风很凉,再说黑灯瞎火的也不太安全,鹿少爷还是早点回去吧,省的老爷太太挂念。”
“是啊是啊,刚才光想着怎么划的快,就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就天黑了。”说着吐了吐舌头:“这下回去该挨骂了。孙爷爷,那我先回去了,拜拜。”
老孙头一脸微笑的望着龙舟朝对岸慢慢的划去,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还是人家喝过洋墨水的人懂规矩,不但不嫌弃咱敬我一声爷爷,临走还要拜上一拜,这个大礼可真是要折我老孙头的寿哦。”说话间瞧见归妹任然直愣愣的盯着江面,好像失了魂一般。老孙头拿烟朝她脸前晃了晃:“妹子,怎么了,魂魄给这水鬼勾走了吧。”平日里老孙头总爱讲一些乡下故事,免不了有一些水里突然跳出个水鬼突然把小孩子的魂魄勾下水去的故事,所以才开这等玩笑。
可这话到归妹耳朵里,却是另一种意思。能勾走魂魄的,除了江里的水鬼,自然还有其他的物事。她害羞的嗔骂道:“爷爷你说什么呢。”说着转回家去。
老孙头不知道平日里乐乐呵呵的孙女今日怎么突然变了个模样,左右想不通,只得跟着回去。
不日便是端午节。老孙头早早吃过早饭,占了一个视野开阔的位子,叫上归妹去瞧龙舟。可平日里最是热心的归妹这次却转了性般的推说江边人太挤,不想去看了,还是呆在家里吧。老孙头虽然疑惑,听见快要开始的锣鼓家伙的响声,也就作罢,一个人挤过去了。
归妹坐在家里,听得不远处震天的喊叫声和锣鼓家伙事的响声,突然觉得心中酸酸的。她不知道这种酸楚的原因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想哭,眼泪终于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啪的一声掉在身上,把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这一地眼珠就像放入压水器中的引水,剩下的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道一道的往下滴。“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归妹吓了一大跳,推门而入的老孙头也吓了一跳,赶忙上前问道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爷爷跟他拼命去。归妹不说话,只是死死的拽着爷爷的衣服,放声大哭,哭的老孙头的心都要碎了。他搂住归妹的头,轻轻的拍着她的由于营养不良略显干黄的头发,心里也同样发酸。他想起了自己还是孩子那会儿的日子,想起那年在赣江上对面船上插肩而过的姑娘,想起听见归妹哭声的那个早上,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燕啊燕,牵根线,爷爷给你洗面。”“天黑黑,欲落雨。妹子要睡觉觉哦。”老孙头不知不觉中哼了这两句歌。这是当地农户家里用来唱给小孩催眠的俗曲,用当地土话唱出来温婉流畅,韵味十足。老孙头刚开始死活不知道怎么哄归妹入眠,急的直跺脚,最后一狠心上北城割了半斤猪肉给刘四婶送去,足足请她教了一天,方才学会这两句。
归妹听见爷爷的干瘪的嗓音里发出的完全不成调的歌声,哭声渐渐有些消退,最后竟然沉沉的睡去。
从床上醒来,已经是日落时分。爷爷正在收拾晚饭,她慢慢起床,从脸盆中淘了一把水洗去脸脚的泪痕,走上前去接过爷爷的活。老孙头也不多说,默默的走到石蛤蟆边抽烟。老孙头从没问过那天为什么归妹会哭的如此伤心,归妹也没有说什么,日子就像是眼前这锦江中的水,虽然每天流过的水都不一样,但对于岸边的人来说,这些不一样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自那以后再也没见到过鹿少爷了。听人说那天的龙舟赛鹿少爷那条船堪堪只得了个倒数第二,仅胜过中间不小心翻船的那组。而后又听说鹿少爷不顾家人劝阻偷偷溜回上海继续念书,放暑假时方才回来,又有人说上海那边早就停课,其实鹿少爷是当兵打洋人去了。老孙头偶尔也会跟归妹开玩笑说,秀才就是秀才,再怎么攒劲也没有天天在水上操船的庄户人家好使。归妹也笑笑,说爷爷您那天不是说人家识礼数,不但叫你一声爷爷,临走还拜了两拜呢,还说他稳拿第一呢。老孙头讪讪的笑笑,那天不是跟他客气来着么?
转眼过了头伏二伏,天气依然炎热。这天是农历七月初七,是乞巧节,又叫七夕,据说这天是牛郎织女一年见一次面的日子。当地的习俗与别处大有不同。说是乞巧节这晚,北岸大观楼边会张灯结彩,挂上一些喜庆的物事,又会有一些平日里见不着的晚市,卖着奇巧好玩的物事,未婚的崽里和妹子们会跑到这里来逛夜市,姑娘们把自己平日里做的最好的衣物穿出来,比比看谁的女红做的最好,谁更能吸引年轻男子的目光,若是两方都看上眼了,那这姻缘便是牛郎织女保佑的了。当然,一般能够去那的,大多是些大家闺秀,像南城这边的乡下的女娃们,自然不会穿上自己平日里仅能缝补的土布衣物去现世。归妹坐在石蛤蟆边上,将头靠在蛤蟆的背上,贪图着这丝丝凉意,爷爷坐在她旁边,一口接着一口的抽着烟。归妹微笑着看着对岸灯火通明,听着隐约传来的欢笑声,竟有些痴了。
“爷爷,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吧。”归妹说道,语气中竟有些撒娇的味道。
老孙头望了孙女一眼,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开始讲那个已经讲过无数遍的故事。
归妹将脸贴在石蛤蟆的背上,被流水冲刷了千年的光滑的石头就像是一张手,抚摸着她并不精致的脸。她顺着天边望去,远远流去的锦江似乎和故事中的那条天河连接在一块,顺着锦江的尽头往天上看,两颗并不怎么闪亮的星星隔河相望,似乎并没有传说中的喜鹊过来给这对苦命的恋人牵线搭桥。
远处一颗流星划过天空。
后记:
我听说这个故事是在高中的一个周六。我在县城上学,趁着周六放假出校门,过浮桥去南城买点东西,转眼到了傍晚,天居然下起雨来,我慌不择路,躲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子,在一间看起来破烂不堪的老房子的屋檐下躲雨。这时我旁边的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了,里面是一把躺椅,一个看起来已经有七八十岁的老奶奶躺在躺椅上,她见我如此落魄,忙招呼我进屋去躲雨,我推脱不过,又因为雨越下越大,窄窄的屋檐丝毫起不到作用,只好连声说打扰。坐在老人旁边,她絮絮叨叨的用很难听懂的方言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因为急着赶回学校的最后一趟2路公交车,也是有一句每一句的回着,不是瞧瞧雨势,又不住的看着手表。终于,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对老人千恩万谢,紧赶慢走终于赶上了车。
后来回想起来,觉得故事有些诡异。一来我从未听说过本地乞巧节有那样的习俗,二来我后来翻阅县志,从未见过本地出过有姓鹿的大户人家。倒是瞧见一个张姓的乡人,自幼去上海念书,据说考到当时上海很好的大学,后来赶上淞沪会战,毅然报名参军,在罗店英勇牺牲,算的上是本地出过的名人之一。我瞧见了一张他模糊不清的黑白相片,居然长得跟我有几分相似,不觉哑然。
后来过了几年,考上大学后回家,经过县城,突然想这个故事,想去瞧瞧当时我给我躲雨的那间房子。七拐八拐之下,终于找到模模糊糊的印象中的地方,眼前出现的却是一片坍塌的房子,残垣上早已长出茂密的杂草。我试着问旁边一家拌粉店的老板怎么这房子前几年还好好的,现在却成这样了,而且里面住的那个老太太哪去了。店主很诡异的看了看我,说那间房子早就塌了十多年了,而我说的那个老太太早在房子塌前就死了,据说她无儿无女,一辈子没有结婚。老板小时候那会就住这,所以还记得,据说老太太年纪太大神智有些不清晰,总爱拉着人讲同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他还问我是不是老太太什么的远房亲戚。
我心里泛出一丝寒意,随便推脱了一个借口逃了出来。巷子出口处不远便是当地的母亲河锦江。锦江水悠悠的从远处流来,穿过古朴的浮桥,又默默的流向远处,它的尽头是哪呢?赣江?长江?还是茫茫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