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闹钟
海红是个傻子,先天智障,他生下来就不会哭,不会吃。
八岁之前根本不会走路,所有的行动都是靠屁股完成的,他坐在地上,背对目标,扭过头去,两腿向后一缩,屁股往后一挪,噌-噌-噌,三两下就到了目的地,速度快得很。他就这样,每天欢快得在姥姥家的院子里挪来挪去。
八岁时,海红竟然学会了直立行走。虽然医生说他终生只有三、四岁孩子的智商,但是妈妈不信,甚至在妹妹上学的第一天,也把他送到了学校,可是校长拒收了。
海红在家老乱跑,他是个喜欢热闹的孩子。可是每次高高兴兴地出去,总是哭哭啼啼地回来。同村的孩子老是欺负他,有人往他的裤子里塞麦秸,有人往他的饭碗里洒泥土,因为这些事儿,他羞说脏话的妈妈学会了骂大街。
十四岁那年,有一次他放羊的姑父来家里吃饭,走得时候带海红去赶了一会儿羊。这下把他乐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风儿徐徐吹,羊儿咩咩叫,撒着脚丫漫山跑,姑父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海红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之后的许多天,他每天盼着姑父的到来,一次一次的失望彻底激发了海红的斗志,他瞒着妈妈漫山遍野地去寻找羊群。村子不大,野外平旷,一只只肥羊像云朵一样在铁路两旁滚来滚去,海红像窒息已久的金鱼重回大海,一边跑向羊群,一边唱起了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上党梆子。
海红是个天生的放羊倌。他拿着羊鞭有节奏地上下一挥,就能甩出漂亮又清脆的鞭花儿。他右脚轻轻一点,羊铲上装一块鸡蛋大小的土疙垃,朝前一扔,就能击中乱跑的头羊。他能认清长相大同小异的每一只羊,大羊在吃草时,他会抱着一只小羊又说又亲。与其说海红放羊,不如说羊在放海红。羊不欺负他,羊很崇拜他,他说去哪儿,羊就去哪儿。
羊圈驻扎在远离村子的干河沟里,姑父在河道上挖出三孔窑洞,说是窑洞,其实有洞无门,两边圈羊,中间住人。他们在窑洞的侧壁上挖了个小洞,专门放煤油灯,因为这样避风。地上铺了一些干稻草,扔着两床脏被子。每当羊群回圈,海红就会坐在稻草上唱大戏,没有戏词,但是有调,时而高亢,时而绵长。对于海红来说,这里就是天堂。
海红的歌声引来了二孩,二孩是村上的另一个傻子。
二孩的父母是河南“草灰”,母亲有一手独门绝活---针灸,治疗狗皮癣,方圆百里都有大名。家里兄弟五人,二孩行二,因为傻,没有起过名字,所以村里人都叫他“二孩”。二孩的傻和海红不一样,他每次只会说一个字。
海红在羊圈里开心地唱戏,二孩听见了,呵呵地笑着走过来,起先只是远远地站着,瞧着,笑着,口水流到了前襟上。海红看到二孩,唱得更加卖力了,唱着唱着,他俩就坐到了一起。
姑父送饭来了,海红端起饭,自己吃一口,喂二孩一口。海红饭量大,姑父是个厚道人,每次都给他多盛一些,今天看到他们俩人吃,姑父就把自己的饭匀了一半给海红。
从此以后,海红有了一个朋友,用一顿调和饭交到的朋友。二孩成了海红的影子,他们每天一起放羊,羊儿在坡上吃草,海红和二孩躺在地上傻笑,有时两人抱在一起滚下草坡,再慢慢地走上来,海红会把二孩头上的草茎取下来。海红吃得胖,上小岸堤的时候,二孩会把海红拽上来。有时他们俩人一人抱一只大肥羊疯狂地跑一阵儿,然后累得跪在地上哈哈大笑。羊群归家的时候,二孩不会走;海红吃饭的时候,二孩不会走;灯黑夜尽的时候,二孩才会走。二孩不怕黑,二孩不怕鬼,因为鬼怕二孩。
逢年过节的时候,海红会回家和父母团聚,家里再穷,妈妈也会把过节的吃食给海红分一份儿。海红每次都会给二孩留一半儿。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天还不亮,家里的大门还没有开,就听见二孩在墙外“红---红---红---”地叫。每每此时,海红都会提着裤子去开门,然后拿出另一半儿吃食塞到二孩嘴里,一个开心地吃着,一个幸福地笑着。
有一年冬天,天气骤冷,妈妈叫海红回家换棉裤。晚上的时候,海红把二孩也带回了家,并要求留宿他,父母答应了。那一晚上,海红拿出了自己所有的好东西和二孩分享。有凌乱的毛线球,有不成套的扑克牌,有吹不出声音的口哨……小屋里传出他们俩纯真的笑声。半夜里,爸爸怕海红蹬了被子,想去看看他,推开门看见,海红正在给二孩盖被子,他还告诉爸爸,不盖好被子会感冒。
海红和二孩认识的时候,海红十几岁,二孩比海红大两岁。他们在一起二十多年,从来不吵架,不管是滚在哪里,天天都是呵呵呵地笑着。
海红吃得胖,海红得了脑梗,在市和平医院住了十多天,家里没有人,二孩就漫山遍野地找他,二孩看见海红的邻居就傻呵呵地对人家笑,他想让别人告诉他:海红去了哪里?
海红回来了,医生不让他瞎吃。海红饿瘦了,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他摔倒了,自己起不来,二孩就把他拽起来。他们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摔来滚去,只好静静地靠着土岸坐着,看着羊群吃草。头羊乱跑的时候,海红一吆喝,二孩就会跑过去,把它追回来。太阳暖暖地照在他俩身上,他们嘴里各叨着一根狗尾巴草茎来回地嚼着,嚼着嚼着就笑到了一起。
2009年的秋天,正是忙着收割的季节,家里忙着剥玉米。海红生病了,头痛恶心,他躺在床上休息。妈妈忙乱中抽了几分钟给这个添乱的儿子放了放大阴。(农村的治病土方,用针挑开十指的放血疗法。)不到一会儿,海红就活蹦乱跳地拿着一个尼龙袋出门了,他告诉妈妈去给自己的羊拔草。
那一天,晚上开始下冷雨,海红没有回来,邻居陪着找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下了一整天冷雨,海红也没有回来,全村的人都出动了。
第三天,阴冷的雨仍没有停的意思,海红还没有回来,附近的村子开始在大喇叭上广播寻人启事。
邻村的两个年轻人到河滩地里摘老瓜,他们发现了悄无声息的海红。他从悬崖上摔了下去,也许是当时出事,也许是脑梗复发,三天三夜,秋风冷雨,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三十九岁的海红被放在了村外的土地庙前,本家亲戚们帮忙把他放进了一口红棺中。黄昏的时候,二孩来了,没有人告诉他,这里发生了什么?奇怪的是,二孩静静地坐在海红的棺材前,一声不吭,爱笑的二孩不笑了,别人赶也赶不走,他一会儿呵呵一声,一会儿呵呵一声,像在说什么。海红在土地庙放了三天,二孩在那儿静静地坐了三天。
二孩又成了孤孤单单一个人,刚开始,他时不时地还会到海红家的门口“红---红---红---”地叫几声,然后呆呆地靠在墙根儿坐一会儿,后来就很少来了,再后来就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