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盈虚合天道,何必劝淹留(下)
乱尘面现难色,说道:“太史兄弟,两位先生的武功我只学了个皮毛,那飞天遁地之法乃是妙等玄学,须得数十年的苦功才能有所小成,我虽有幸,但也不能狂妄如斯。我既不能上天半寸、也不能入地半尺,对不住啦……”太史慈讶道:“难道方才时机有限,两位前辈未能将心法说全?”许邵笑道:“全与不全,尽已过去,四方六合,斗转万象,皆如微尘,咱们又何必拘泥?”太史慈不明其意,正挠头间,祢衡轻骂道:“傻小子,我与师哥能登天入地,并非是什么武林奇学啦。你想想看,要是有这般的武功传了下去,那天下人都不学其他武功了,各个都能日行千万里,不受那山海所阻,那老天爷还要这偌大的天下做什么?”乱尘心有所悟,说道:“天地再大,心若不清,仍为牢笼。”许邵点头道:“不错,天地之阔,在于人心。太史慈,等你哪一天明白了这个道理,说不定这天地穿梭的功法便可自己悟得了。”祢衡噗嗤笑道:“老鬼,你功力散了,怎得品性也是变了,也学我这般不正经了?”许邵道:“师弟,怎么不正经啦?”祢衡道:“咱们这两桩玄术,乃是师父的金紫二气之功,想那盘古大神斧开混沌,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师父他老人道行广厚,遗了这金清紫浊二气分与了咱们,正应了那天地、日月、雷电、风雨,这般的阴阳动静,乃是太极所化,此为圣人玄学,又岂是个人修学所能至处?”话到此处,乱尘已是全然大悟,道:“二位方才所显,非是玄妙,乃是天地同体,正如那尘落沙海、雨落江湖,本为一体,自可穿梭来去,这般的功夫学不来、传不了,无怪我师父道学精深,也不能如此。”太史慈大失所望,道:“看来这功夫可成了人间绝响了。”许邵点了点头,道:“天地人三才,轻者在上、重者在下、人混中间,此为恒古之理,人生有限,但求心安体泰都是不及,又何苦想这些昆仑须弥的缥缈之物?”
说罢,他低头喝了一口酒,又递与了祢衡,祢衡笑了笑,说道:“乱尘,我哥儿俩也没藏什么私,除了这飞天遁地的仙术没法传,其他但凡我们所会的都教了你啦。咱们趁现在还不糊涂,你若有些不甚明白的地方,尽管问罢。”想那擎天撼地功繁琐非常,乱尘再是聪明,也只能仓促间悟个大概,不通之处多如繁星,又怎能一一问答?那擎天二字,乃是双手间的所有功夫,无论拳法、掌法、爪法、指法,从拳掌法门、点穴拿人到比拼内力、迎解白刃,全然擒敌于手中。便是个残疾人,也能引虚为实、运气化物,以衣袖做那抽击拍打的软鞭、钢棒、长剑、砍刀、斧头一类的兵器,天罡三十六番变化,只要是空手能成的招数,皆尽囊括于内。至于撼地腿,则是从地煞七十二路衍化,光是抬腿踢纵间的形意便有九九八十一招六千五百六十一式,至于盘、旋、扫、踢、踩、趟、蹬、旋八门各有演算,此后更是由双腿衍生,涵集了一桩灵巧滞重双全的轻功身法。轻功之后,更有双腿交织盘坐的各项法门,有循规蹈矩、亦有奇形怪状,皆是以双腿为媒,接引大地的灵稳之气。这两桩功夫成自天地精华,便是一人只学一门中的其中一类,也可能毕生而不能通悟,乱尘此刻天地全聚,原也应该头昏脑涨,不过他福泽深厚,方才得了太史慈的混元一气功,正印了春秋易象皆始自混沌太极的本初之法,于他脑海中搅合在一处,反倒是互相融合,使他另开了一番新天地。他虽然武功已是绝高,但毕竟七卷天书只得其三,武功也以剑法最为擅长,辅以深厚的内力和自创的无名刀法,虽然在江湖上已是横行无敌手,但拳脚上并没有超脱尘世的功夫。去年冬月,那陆压道人虽是传了他斩仙飞刀与相应的心法,他虽也有所练习,但他武功已然孤高,管他人刀剑枪戟也好、飞刀暗器也罢,他一把长剑在手,世间便没有不可力随心至之处,又何须使这抢占先机的远程功夫?不过陆压道德广大,传的这斩仙飞刀心法与今日的擎天撼地功高低上并没多少分别,亦是可由外而内、由体至心,激发乱尘的潜能,由这飞刀一门而通百门。只是一来那飞刀心法极为晦涩,二来乱尘未曾有缘见得陆压亲身施演,故而有所荒怠。反倒是今日的这擎天撼地功形意俱在,体、技、心一步步入内,终是将他武功上不甚擅长的拳掌、腿脚、轻功三项补足,这万千年间,至今日才是诞出了一个无所不通、无所不能的武学全才。
乱尘低头思了一阵,只觉脑间如有千丝万缕,既说不清又道不明,便是想问也是无从问起,方寸之间,他脑中忽是闪过“天地自在”这么四个字来,遂是浅浅一笑,道:“天地向来无言,我又如何问起?这桩造化,待我日后再慢慢悟罢。便是我资质有限、不得领会,将来给两位前辈寻个绝佳的传人,将这桩心法完完全全的背与他听了。”许邵轻捋细须,眯眼笑道:“甚好,甚好。乱尘,你既已能无象是象、无言是言,便是咱们找对了人……”他微微一顿,反是一声低叹,缓缓说道:“这功夫也已传了,咱们便要说那灾劫了……”祢衡嫌他话说得极缓,抢着说道:“老鬼,你不愿说,还是我来做那坏人,将这灾劫说了。”他眼望乱尘,神色极切:“我兄弟俩本有三灾,依次唤作罡风、毒火、五雷,要是我们金紫二气不肯散去,那现在那罡风之灾便已应了……呵呵,想来每一灾都能销魂蚀骨,我们又不是金铁石头造就的骨肉,这第一灾便躲不过去。”他见乱尘、太史慈二人脸上均有惑色,解释道:“第一灾‘罡风’,其利如刃,其锐如锥,透入顖门,一时三刻,穿音串诸骨节,直至涌泉,肢体发毛,一时解脱,化为羽丝,飘荡无形。乃此罡风,无能侵蚀;第二灾‘毒火’,从下而上,透入顶门,还攻脏腑,旁灼四肢,毛孔发际,一瞬息间,化为灰烬。乃此风火,均无所害,如是功能,亦可云至。第三灾‘五雷’,各率所部,环相攻击。道未闻时,一瞬息间,精神四散,永不凝聚。”
这三灾每一灾都教人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太史慈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霍然立起,惊呼道:“两位可是害死先生啦!”乱尘心中虽也有所惊惧,但他向来恬淡,而自己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至于心间情事难却、便是死了也怕要生生世世带着这桩求而不得的痛苦,反倒不如这般魂魄全杳的痛快,他想到此处,伸手将太史慈拉坐下,微笑着说道:“死便死罢,有什么了不起?祢前辈,您接着说罢。”祢衡苦笑道:“想死,哪有那么容易?方才那三灾只是我二人的劫数,到得你这边,可要远甚了!你这三灾,第一桩,断你金兰之义;第二桩,绝你爱恋之情;第三桩,灭你人伦之亲。如此三灾,是为天判、天刑、天谴。你想想看,男子汉大丈夫,哪个不是义气风发、情爱如火、严亲似雷,这三桩灾劫是将你所有的牵挂一齐夺了,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留在世上,比杀了你要难受个千遍万遍。”乱尘原不畏死,听他这么一解反是惶然,脑中瞬间想起吕布、赵云、貂蝉、张宁、曹操、曹嵩等一众亲友爱恋,只觉心如刀绞、痛苦非常,正恍恍惚惚间,听得许邵幽幽劝道:“乱尘,我二人不是那管辂,自然不会那占候无错的卜爻之术,方才我师弟说的只是我二人的臆想,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想你福泽深厚,又是与天地为善,应当不至于此。”他见乱尘忧色难消,拉住他的手来,又是说道:“师父当年曾传了我们一句话,我原语说与你听了,你若是能参解详透,说不定可消得这妄灾,你且听了——故知大道,不可不究,不究大道,难脱三灾!所有三宝,俱为乌有。惟彼达士,知此言故,瓢笠相随,跋涉山川,访求高真,为说大道,永离三灾。然此大道,亦甚难言,所难言故,直窥无始,无始之始,至无无始,无无无始,乃为先天。先天之道,不可拟议,无可拟议,有何言说?不能言说,而为言说,所与言说,端于何起?盖可说道,只于有为,何名‘有为’?以‘无’为得,盖此无为,于‘有’为始。所谓有为,若何用功?究所用功,当问心君。所谓心君,具大解悟。”他生怕乱尘意乱神迷之间听不清楚,将其师父这桩原话又说了一遍,乱尘这才开口说道:“多谢前辈指点了。”许邵连连摇手,面上尽是愧色:“本是我二人的杀劫,自个儿死了也便罢了,却是连累了你……可是师父传功不易,我二人这些年来又没能觅得良人,膝下连一名徒子都是没有,倘若这般的死了,要师父的玄学绝了嗣养,如何能依?乱尘,我……”他还要再说下去,乱尘却是笑着说道:“前辈这是哪里的话?乱尘心若飞尘,本就是俗世间的缥缈微物,管他灾谴也好、劫难也罢,来便来罢。”
乱尘虽说的极为潇洒恬淡,但许邵三人听了心里头俱不是滋味。那太史慈想要借酒消愁,却见酒坛已是空空,连那解抑的念想都是断了,他少年气盛,抬脚一踢,酒坛子扑通一声落到了水中,春水淙淙东去、那酒坛也不坠至水底,浮在水面上晃晃悠悠,似那浮萍一般。乱尘被酒坛落水声音所扰,眼望这酒坛,只觉身若酒坛、浮浮沉沉,终是东流而去。这顷刻间,他又想起师姐与那张宁,二人眉笑弯弯的模样在他脑中纠缠交织,耳边一会儿是常山上师姐的轻责——“尘儿,莫要顽皮”、一会儿是草庐间张宁的柔唤——“曹大哥,你累了罢?”,二人的言笑嬉戏全涌在眼前,直激得他眼角湿疼,忍了又忍,终是不肯落下泪来。便在此时,他双手被许邵、祢衡二人牵住,只听得许邵道:“此间的事已是了了,咱们带你去赴一场春宴。”乱尘抬头眼望东方,缓缓说道:“我来这江东,是寻我家师父,只想自今往后,伴在他老人家身边,天涯海角、青灯蒲团,世间的烦心事,不想再沾了。二位的兴致,在下怕是不能陪了。”
许邵道:“我带你去寻的便是你家师父。”乱尘不由怔然,但见许邵、祢衡二人目光切切,心头一热,道:“那有劳两位了。”太史慈见得他三人欲走,急问道:“那俺呢?”祢衡笑道:“傻小子,你不回刘繇那里去啦?”太史慈挠了挠头,说道:“先前他军马充足,有争夺天下的实力,况且都用不上俺。现在他吃了这么大一个败仗,连家底都输光了,俺再回去有什么用?既然他有俺没俺,都是一个模样,那俺也不用回去了,还不如跟着你们去吃好的喝好的。”他故意说的轻佻,乱尘等人俱是微微一笑,那祢衡藏不住话,笑骂道:“臭小子,你跟着咱们走,非但有好吃好喝的,还能见到……”他刚想往下说,却听得许邵一声轻咳,他只笑了笑,便不再言说。
春日清风如絮,四人牵着二马,且行且歌,倒也潇洒,一路上,那太史慈百般央求,祢衡始终不言半字。乱尘见太史慈执拗非常,脑中想起了昔年楚人屈原《离骚》里一句话,随即便唱出口来:“……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他歌声清越,直逼苍穹,水边的白鹭因歌声振翅而起,扑棱之间,已远逝在春红柳翠的江南风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