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文学作品和影视剧影响,后人提到长篠战役里面的设乐原决战,常常会有一个刻板的印象:武田军团上万人的骑兵部队有如烈火燎原,织田方的三千挺铁炮以三段击的方式交替射击,好似晴空奔雷。枪击如雨,坠马的赤备纷纷如落蝇,天下无敌的风林火山战旗白白践踏在连吾川春水之间,终究是花落水流红,万般无奈,何处怨东风。
这一印象充斥着扭曲与夸大,和真相的距离大约可以用光年作为计量单位。
首先甲斐并不存在上万的赤备马队。日本的产马中心在东北奥羽一带,甲信用于骑用冲锋的良马多从他国交易而来,纵使有金山支持,可供实战的马匹数量其实有限。元龟三年(1571年)武田信玄率三万大军上洛,其中只有三千余骑随行。武田胜赖就算把举国的赤备扫数带走,设乐原上可以调动的骑兵想必不会超过三千。
其次织田方的三千挺铁炮也是个虚数,真实数字从千挺到数千挺皆有背书,无法定论。并且以当时的铁炮质量,持续作战一两个小时以后,枪管便不堪重负,有炸膛的危险。现代也有说法认为实际的设乐原决战只有午后差不多两个小时左右,这样才能和信长大规模集团性的铁炮应用相匹配。否则,超过两个小时持续射击之后,织田的铁炮部队就只有束手等死一条路了。
所以说设乐原战场上两相搏击的主力部队既非踏破山河之赤备骑兵,亦非超越时代之铁炮军团,默默流血牺牲的多数还是手执白刃的足轻士卒。而真正决定胜负取向的,乃是提前构筑于连吾川沿岸的连绵工事。某种程度上,长篠战役之设乐原决战是冷兵器时代的类堑壕战。破灭武田胜赖争夺三河迷梦的,非是轰鸣的铁炮,而是一锨一锨辛苦挖掘的工兵力量。
天正三年(1575年)五月二十一日上午九点,二番队小山田信茂突击至拒马栅,在德川军铁炮队齐射下败退。此时右翼的马场信房顶着织田方佐佐成政、前田利家等铁炮队的轰击前进至拒马,一时间人如刈草,尸横遍野。马场麾下诸队搬运己方尸体用作踏脚石,连续翻越两道栅栏,还是被阻拦在最后一道拒马栅外面。
中部方向内藤昌丰及其身后武田信廉趁着马场突破头道栅栏的时机,猛攻泷川一益的队伍,气势如虹,长驱直入。织田信长旋即派遣柴田胜家、丹羽长秀和羽柴秀吉前来阻拦马场和内藤。
局面暂时优势,马场信房返回本阵,向武田胜赖提议全军脱离战场,回师甲斐。日后再寻机猛龙过江,来找回场子。武田胜赖对此大为不屑,织田军崩溃在即,现在说撤兵,马场你是不是信长派来的二五仔。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今天就让你开开眼,见见沧桑正道的光。说完把三番队小幡信贞又给撒了出去。
小幡信贞率领三番的西上野众冲锋至阵前,遭到织田、德川两军铁炮队猛烈齐射,信贞本人瞬间被击杀落马。德川方石川数正、本多忠胜、榊原康政、河合又五郎等将领率队跳过拒马,冲入武田阵型展开白刃作战,小幡队大败溃退。德川军的河合又五郎战死。
武田胜赖眼见杀场的风眼已经盘旋在信长本阵附近,想着趁热打铁,于是派出四番队的武田信丰、穴山信君、一条信龙等同门亲族。四番队与德川军发生血战,死斗之下坚韧不拔的三河武士击退了武田信丰的队伍,拒马附近堆尸如山,流血漂橹。
马场信房回到沙场,心怀必死之志气,带领真田信纲、真田昌辉兄弟以及土屋昌次奋勇突破织田方第三道拒马栅,杀入柴田、羽柴的阵营,逼近信长本阵。土屋昌次倒在拒马栅前,真田信纲单骑踹营,叫织田铁炮攒射击杀。真田昌辉身负重伤,势同修罗,连斩多人以后战死。
下午一点,山县昌景再度率领残部杀向德川本阵来挽救危局。本多忠胜指着身穿具足,头戴金兜的山县大声喝叫,引领德川铁炮一同射击。山县昌景通身血如泉涌,应声倒地。
山县之死成为设乐原决战的关键转折,武田诸队将士士气瓦解,织田德川上下群情激奋,战场上攻守之势开始发生逆转。
洗剑血成川,草与沙皆赤。为之作哀吟,四起云沈沈。错眼功夫,大好战局翻作空,武田胜赖咬咬牙,决定带领本队投入杀戮场,意图力挽狂澜,重振军心。
织田、德川两军自拒马栅后杀出,大举反击。德川诸将与武田旗本白刃两相向,黄沙一万里。血肉抛洒,残肢折断,哀鸿遍野,离魂九天。两军主力对撞,如波涛起,如山岳摧,如江淮卷,如天地合。狼烟滚滚遮日月,赤地千里无全尸。
三河武士奋勇作战,武田旗本一败再败,多人遭到斩杀,武田信繁另一子望月信永被鸟居元忠的家臣讨取了首级。织田信长见机号令全军反攻,夹击濒临崩溃的武田军团。
受此最后一击,混战中的武田信廉、武田信丰、一条信龙诸队开始脱离战线,主动后撤,带动甲信阵营全线瓦解。
武田胜赖至此心丧若死,一度决定冲锋信长本阵作决死突袭,马场信房和内藤昌丰苦劝之下,胜赖发布命令全军撤退,往凤来寺方向溃散。
内藤昌丰作为殿军,反向冲击德川家康本阵,在本多忠胜与榊原康政夹击下全灭。内藤昌丰及麾下武士全员授首。
下午三点,马场信房目送武田胜赖安全离开,执枪奋战,挑落追兵数骑,而后叫织田军击毙。
武田胜赖仓皇逃离设乐原,身边仅有初鹿野昌次、土屋昌恒等十数骑追随,迫切之间,旌旗麾盖悉数捐弃。万五朝辞出征去,日暮归营只三千。
当日傍晚,织田、德川两军停止追击,重新集结部队,就地掩埋战场上战死之士卒。入夜织田信长与德川家康进驻长篠城,重赏长篠战役第一功臣奥平贞昌。织田信长赐其“信”字,自此改名奥平信昌,然后赐其名刀福冈一文字。德川家康赐其名刀大般若长光,将长女龟姬下嫁信昌。直到江户时代,奥平一族成为德川的谱代重臣。壮烈牺牲于长篠城下的鸟居强右卫门,其子孙则世代受到奥平家的厚待。
长篠一战,武田全军死伤、逃亡者过万,信玄时代遗留下来的重臣宿将几乎扫数殆尽,损失极为惨重。织田、德川一方总数三万八千兵力,死伤接近六千,足见两军白刃战之酷烈。
战后不久织田、德川两家着手恢复先前叫武田侵占的本国领地。织田信忠领军包围东美浓岩村城的秋山信友,秋山向甲斐求援。武田胜赖腾不开手,命令信浓的附庸木曾义昌先行驰援。木曾借口军资不足,迟迟不肯发兵。秋山信友等不到求援,只得开城请降。秋山之前迎娶织田艳,平白做了织田信长的长辈,还把信长的儿子送到甲斐做人质,织田信长深恨之,将秋山信友以下一干降将连同自己的姑姑织田艳一并处死。
德川家康这边则出兵夺取远江二俣城。二俣城在三方原战役时丢给了武田,德川收复此城,再度统一三河、远江,打开了出入骏河的通道。
长篠战役对于甲斐是一次伤筋错骨的大挫折,武田从此被打回原形,失掉了争雄天下的资本。然而说到其极速衰败的起始点,却还远未到时日。甚至因为众多老臣摧折,武田胜赖反倒可以放开手脚,大力改善关东外交态势,重整领国军备经济。
武田家真正掉落不归路快车道的起因有二,一是越后御馆之乱的错误处置,一是高天神城失守的恶劣影响。
武田胜赖的关东外交构筑于甲相越同盟之上。彼时相模的北条已然倍感德川家康在东海道方向上的不懈压力,越后的上杉则承受着柴田军团在北方战线上的持续放血,甲斐武田更不用说直面了织田、德川两家最直接的威胁。甲相越唯有联合三家力量如一人,方能勉强与尾张、三河相抗衡。胜赖为此迎娶北条氏政的妹妹相模夫人为继室,率先建立甲相同盟,同时通过足利义昭的调停,与上杉谦信改善两国关系。
天正六年(1578年)三月九日,自诩毗沙门天的越后之龙上杉谦信骤然病逝。谦信死前并未指定家督继承人,越后上杉的大位在其两位养子上杉景胜与上杉景虎之间争夺不休,是为御馆之乱。
上杉景胜的生父乃出身上田长尾氏的长尾政景,是上杉谦信的同族远亲。谦信当年跟兄长长尾晴景争夺府中长尾家家督位置时,长尾政景站在晴景一边跟谦信作对,战败以后率上田众投靠谦信麾下成为越后的重臣。长尾政景后来溺死于坂户城野尻池,传说是遭到宇佐美定满的谋杀。上杉景胜母亲是谦信的姐姐仙桃院,因为这一渊源而成为谦信的养子。
上杉景虎生父乃是相模的北条氏康,原名北条三郎。武田信玄用兵骏河今川,相模北条奋身相救,甲骏相三国同盟破灭。北条氏康联合越后上杉钳制甲斐,缔结越相同盟,将北条三郎送到越后,同样成为谦信养子,改名上杉景虎。北条氏康死后,北条氏政恢复甲相同盟,景虎则留在了越后。上杉景虎迎娶仙桃院的女儿清圆院,说起来和景胜之间其实是姐夫跟小舅子的关系。
谦信死后,上杉景胜首先发难,抢占春日山城本丸以及府库,自任家督。上杉景虎逃离春日山,退往原关东管领上杉宪政所在的御馆城。对立两派各自拉拢臣属,战火在越后各地愈演愈烈。景胜占据春日山城,他这一派被称作御城方。景虎占据御馆城,自然就被称作御馆方,御馆之乱的名目亦是由此而来。
景胜的支持者是其本家上田长尾和越北的扬北众,实力相对较为弱小。景虎的支持者主要是府中长尾和古志长尾,以及甲斐和相模两地的境外势力,相对更具优势。然而名定而实辩,上杉景胜先下手为强,拿到谦信生前使用的印判,大义名分在握,以家督身份讨恶翦暴,景虎对此毫无办法。
另一方面,景胜占据春日山府库,继承谦信时代积攒的大笔积蓄,以此黄金为饵,成功买通了甲斐武田的支持。武田胜赖应北条所请,出兵春日山城支援上杉景虎,到得城下态度消极,坐视御城御馆两派恶斗。不久胜赖拿到景胜方割让上野、赠送黄金万两,迎娶胜赖妹妹的优厚条件,干脆退兵了事。
上杉景虎最终不支败北,自杀身亡。北条氏政对此前因后果看得一清二楚,愤懑记曰:“胜赖耽大欲而却义理,杀我如玉之三郎。”
武田胜赖在御馆之乱中虽然用最小的代价获取了最大的收获,却也因此断送掉甲越相三国同盟的美好未来。相模北条愤而毁弃甲相同盟,转而与织田、德川结盟,甲斐陷入到三面受敌的危险境地。而上杉景胜疲于收服越后此起彼伏的反乱,也没有余力支援甲斐。
胜赖因小利而弃大义,原本想要构建关东命运共同体,结果沦落到孤家寡人。国际舞台上,以利诱人者,财尽而友绝,指望用金钱来换取天下归心,这岂非缘木求鱼矣。
甲相反目,相模北条在上野、伊豆、骏河等多个方向大举袭扰武田。骏河海战中穴山信君的武田水军凭借大型安宅船击破北条水军,功勋最大。胜赖因为财政窘迫,无从嘉赏,穴山心怀不满,成为日后倒戈的诱因。
武田胜赖这边,联合越后上杉和常陆佐竹构建甲越常同盟,聊以自慰。上杉和佐竹两家当时自顾不暇,无法给予胜赖实际的支持,表现也就是旁观者的水准。胜赖左思右想,以佐竹为媒介,期望和织田信长谈和,为此不惜将岩村城俘获的信长之子送回浓尾以表诚意。
胜赖的姿态越是放低,织田信长越是看轻甲斐,情知武田家已到山穷水尽的边缘,只差临门一脚。
天正八年(1580年)年末,德川家康率兵五千围困位于远江和骏河边界的高天神城。德川军围绕城池修筑鹿垣,发动断粮战来消磨城兵的士气。
城主冈部元信本是骏河今川的谱代家臣,桶狭间战役里面据守鸣海城与织田信长为敌。今川灭亡,冈部元信降伏于武田,成了远江高天神城的守将。冈部元信曾经也是志气高昂的武士楷模,主君今川义元丧生之后依然奋勇作战,夺回义元首级方才让城别走。
只是这样的奋斗有意义么......今川家到底还是亡了......转身换一面旗帜照样过日子。说到底不过是个打工人罢了,拿着大白菜的工资,就不要把自己当接班人看待。
况且,二俣城易手,高天神就成了一处弃子。德川在远江一带筑起大量城砦,武田家对于抵达高天神城的漫长补给线已经无力维持。冈部元信致书武田胜赖请求援军,胜赖忙着应对北条,抽不出兵力,唯有空口抚慰。
冈部元信无奈,转而送信给德川家康,请求献城投降。战国乱世,一人三反亦寻常事,在谁手底下不一样拿人钱粮替人办事。
可是冈部的投降请求被委婉地坚拒了。织田信长不允许接受高天神城的降伏,目的在于营造武田胜赖见死不救的网络舆情。
围城至第二年三月,城兵大半饿死。冈部元信率残兵七百三十人出击,德川军获胜并斩首六百八十八枚。
清冷的月光有如流水,密密麻麻的头颅整齐排列山岗之上,空洞的眼眶齐齐遥望甲信的青山,仿佛在追索甲斐源氏往昔的荣耀。
战国的历史,由此走向越发血腥而残暴的新篇章。
应仁以后,大国与大国固然杀伐不止,列国间的豪族国人倒也有相容的空间。其大可以与甲信订立军事方面的攻守同盟,同时又和浓尾签约经济方面的乐市乐座。墙头草一样左右逢源,利益均沾。在虚伪的国际一体化进程中捞取自身的好处。
这样的好事此后便不复存在。革命家信长用高天神城六百八十八个首级昭告天下:
这世上没有中间道路,非我盟友皆信长之敌,吾必鸣鼓而攻之。
(第八十三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