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银河英雄传说》,有两个章节最叫我扼腕,掩卷而长太息。一个自然是魔术师杨的离世,再一个则是齐格飞·吉尔艾菲斯的牺牲。
“您一定要将整个宇宙掌握在手中......”红发的年轻人不仅头发一片鲜红,全身也都浸浴在鲜艳的血色中。
当微笑消失时,金发年轻人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在瞬间的颤栗中知道已经永远地失掉了半个自己。
武田信繁就是甲斐武田家的吉尔艾菲斯,信玄身后永远的红发少年。
信繁生于大永五年(1525年),是信玄的同母弟弟,元服以后官拜左马助。类似的官职在唐制里面为“典厩”,所以他也常被称作典厩信繁。
信繁自幼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很得父亲武田信虎的喜欢。信虎看不上嫡子信玄,打算废长立幼,计划扶立的继承人就是信繁。信玄在家中重臣支持下驱逐父亲,自立为家督,信繁对兄长的苦衷表示理解,甘心情愿站在信玄背后加以辅佐,成为武田家“第二人”的存在。
信浓攻略时,武田信繁担任大将,与板垣信方共同主导了诹访出兵,成功镇压高远赖继的叛乱。平定信浓的十年征战,武田信繁几乎无役不与,甚至屡屡顶着信玄的大名担当总大将出阵。
永禄四年(1561年)九月十日,川中岛八幡原血战。越后铁骑狂澜一般席卷武田本阵,左奔右突,势不可挡。武田信繁急派使者给信玄送信,请兄长火速谋划破敌,一面只身杀入敌阵,奋声大喊自己的名号吸引上杉军注意,以便为己方争取多一点拖延的时间。武田信繁快马疾飞,仿佛烈火燎原,恰如流星掩月,好似白虹贯日,弃我百年命,报君一日恩,奋不顾身,决死突击。最终寡不敌众壮烈战死,享年三十七岁。
信繁死后,其师傅诸角虎定高喊:“且与典厩同赴黄泉。”一起殒身碎命,捐躯沙场。
武田信繁牺牲,各方敌友无不震惊。上杉谦信战后召集有功人员大肆表彰,宣称沉重打击了甲斐军国主义的冒进路线。相模的北条氏康在家中通报了信繁的死讯,对典厩赞誉有加。尾张的织田信长也在同门面前极力褒扬典厩之无双忠义。八幡原血战第二年,崇福寺快川绍喜致书武田信玄时依然言有痛惜:“典厩公之死实为甲州国殇。”
真田昌幸因为崇敬典厩,将自己的次子取名为真田信繁。这后一位信繁就是大坂战役里面英勇冲击德川本阵的真田幸村。
武田信繁之死,最大的影响还是破坏了信玄身后政治遗产的继承序列,间接导致了甲斐的最终败亡。
武田的信浓攻略,采取的还是子嗣入继的柔性吞并方式来招抚被征服的旧家族。其次子信亲继承了佐久郡的海野,三子早夭,四子胜赖继承诹访郡的名门诹访,五男盛信继承了安昙郡的仁科,六男信贞继承了骏河的葛山。其他如信浓木曾,武田信玄将三女真理姬下嫁木曾义昌,将其引为一门。
战国时期此类改换姓氏,入继名门的传统方式好处在于强势一方可以无血吞并,弱势一方家名存续,各有所得,各自心安。坏处就是拿去继承别家家名的子嗣在本家就失掉了继承权,不再具备强力的宣称。
这就好比如今的人民富豪,一面享受着社会主义廉价劳动力带来的巨大红利,一面又不肯放弃资本狂欢以后常人体会不到的快乐。这种两手抓两手都不放弃的资本本资,可以侥幸一时,不能长久一世。
织田信长所以被后人称作“革命的麒麟儿”,就在于他完全没有顾忌这些旧时代的瓶瓶罐罐。什么千年名门,什么朝权贵族,在我信长眼中,全都是梦幻的凡尔赛文学。砍下头颅来,腔管里面汩汩喷涌的鲜血也未见得就是海一样的蓝色。从这点来说,武田与上杉在根本上就没可能与织田相争。
嫡子义信死后,原本的第二人武田信繁早早倒在川中岛八幡原,另一个弟弟武田信廉无心继承。恰在此时,诹访胜赖之子信胜出世,武田信玄这才决定将胜赖召回本家,重新冠以武田家名来继承家督。
胜赖由于入继诹访的经历,回归本家以后继承权变弱,家中众多谱代重臣口服心不服,不大看得上这位诹访四郎。后来长篠与天目山的祸事,皆由此而起。
谁又能想得到,这前前后后的草蛇灰线,起因不过是海津城那两道飘渺不绝的萧索青烟。
永禄四年(1561年)九月九日。
辛酉年丙申月戊午日,宜开业上梁交易拆卸,忌婚丧入宅出行旅游。
宜拆卸忌出行。全军上阵杀人出草,这算是拆卸还是出行呢?
日暮时分,马场信房、高坂昌信、饭富虎昌、真田幸隆等一干武将率领一万三千奇袭队提前用过晚饭,整装出发,浩浩荡荡开往妻女山,预计将于第二天卯刻之时(凌晨五点到七点)发动攻击。
车辚辚,马萧萧,尘埃不见海津桥。武田信玄目送大军出发,咬着牙盘算吉凶祸福,挥挥手吩咐留下来的本阵埋锅造饭,休憩一夜明日凌晨寅刻(凌晨三点到五点)出发。
海津城中再度升起袅袅炊烟。积雨空林,蒸藜炊黍,白鹭纷飞,黄鹂啼啭。
远处妻女山上,上杉谦信独自登高,吟诵诗词,追古抚远。谦信不自觉眺望海津方向,窥见前后两道烟云升腾,心中一动,忽然有所思。
上杉谦信即刻号令兵将衔枚疾进,连夜下山,渡过千曲川,横越川中岛。
九月十日凌晨六点。
武田本阵八千人于四点左右离开海津城,渡过千曲川到达川中岛八幡原,匆匆摆开鹤翼大阵,喘息未定,面前还是一片寒野朝雾。视距无非三尺,耳中唯有清籁。
士卒刚刚披挂完毕,平白就传来惊天动地的万马奔腾。这声响,起初只是啾啾鬼哭,须臾便是塞北朔风,甲州军正狐疑,已是渔阳鼙鼓,瀚海狼烟。
大队上杉人马抵达八幡原,迫近武田信玄的本阵,两军决战旋即打响。
猛将柿崎景家率领的上杉前军一千五百人如狼似虎,撕裂浓雾,汹涌而出,直接冲入典厩公武田信繁的阵营。柿崎身后,色部胜长、村上义清、新发田重家、本庄繁长、长尾景信、中条藤资等众多越后名将各自统御本队,以车悬之阵轮番撞击武田阵营,气势如同山崩海啸。立足不稳的甲斐本阵顷刻间仿佛变成了一个破漏的筛子,千疮百孔。
位置突前而遭受上杉首轮突击的武田信繁寡不敌众,迅速陷入到危急当中。左右诸将有心救援,武田信玄唯恐牵动全军阵型,严禁出动一兵一卒前去营救。
武田信繁心知唯死而已,顶盔摜甲,手执三尺长刃杀入敌阵。典厩公全队将近千人,于战全灭,无一幸免。
由于信玄坐视信繁全军战死,不发救援的残酷军令,曾有人指摘武田信玄是故意这么安排。原因大概就是那位义眼的参谋长所说的话:“设立第二把交椅对组织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部下要效忠的对象只有第一人,不能有第二人。”
紧随典厩信繁,诸角虎定的队伍在本庄繁长和安田能元冲击之下溃散。年逾八旬的老将身配大铠,挥舞大枪,勇猛杀入越后军阵取首二十三枚,将军百战英魂销。
上杉谦信带领自己的旗本直扑甲斐阵中,武田义信按捺不住,率先出来接战,结果扯动原虎胤和武田信廉也被迫杀出。两军旗本迎头对撞,迸裂之血肉仿佛打开了一千具碎骨机。
眼见情势危殆,心怀愧疚的山本勘助手持太刀招呼本队出战,冲杀至死伤最惨烈之阵眼中央,身受八十六处重伤然后战死。山本手下双佰勇士全员牺牲,尽数粉碎。
武田义信叫越后军重重包围,血洗战袍命将休。紧急关头,家臣初鹿野忠次带兵前来救援。初鹿野浑似那全是胆的子龙将,八幡原中如雷吼,喝退越后百万兵,杀出一条血路护送少主义信脱身。初鹿野殿军押后,身中刀伤七十三处,立地而亡。
甲越的旗本纠缠一处,个个杀红了眼,砍碎了刀。上杉谦信孤身一人突入武田信玄所在帷幄,三刀砍中信玄肩头。所幸近侍蜂拥而来,这才救得信玄的性命。谦信见事有不可为,放声大笑,拍马而去。
巳刻之时(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在妻女山扑空一场的奇袭队终于赶到了八幡原。马场信房与高坂昌信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武田本阵,不顾连夜赶路疲痹不堪,拼了命一样冲杀越后军右翼。
上杉谦信命令甘粕景持殿后,全军渐次退往犀川。匆促之间,越后将士溺死滔滔急流者无数。
时至午后,惨绝壮绝的第四次川中岛合战终于落下帷幕。此战武田一方战死者四千余人,上杉一方的死者也有三千多人。君不见八幡原,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以上便是江户时代传唱的话本里面所描摹的八幡原血战,至于其中的真实性嘛......就好比蛋壳爆雷以后房东与租客各自承担的损失比,五五开对半分。监管和资本再一次握手言欢:“大佬,合作愉快。”
首先山本勘助这个人物是否存在就很成问题。早期民间传说把山本勘助当作鬼谷子一样的传奇人物,状诸葛而近妖,有很多神话故事,吹成了武田流兵法的始祖。明治时期发觉只有吹牛不上税的《甲阳军鉴》有提到这么个位面之子,其他正经文书里面全无踪迹,后世一般就把山本视作虚拟偶像,不能拿来作数。
1969年北海道发现武田信玄亲笔书写的市河文书,其中提到有名为山本菅助的家臣,薛定谔的山本勘助瞬间满血复活(菅助与勘助在日语同音)。只是虽然认定山本勘助确有其人,他是否像《甲阳军鉴》记载那样发挥了关键作用,依然不可考。
其次所谓的二雄单挑实在也是疑云重重。武田这边的《甲阳军鉴》自然是大吹法螺,宣称上杉谦信单骑闯阵,执行恐怖主义的自杀袭击。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为了守护世界的和平,贯彻爱与真实的正义使者——武田信玄——虎躯一震,霸气侧漏,神奇地躲过了上杉谦信必杀一击。后者不得不落荒而逃,足以证明正义必胜,光明永存。
上杉这边则记载着勇闯夺命岛的并非谦信本人,而是面貌神似谦信的旗本先阵荒川长实。被荒川砍伤的也非是武田信玄,而是信玄的影武者。打杀了半天原来是fake people VS fake people,整出一条彻彻底底的fake news,这都是闹啥嘞。
山本勘助既然归于虚妄,后人就传说提出啄木鸟战术的另有其人,乃是马场信房,甚至有说提议者原是武田信玄本人。这其实又是移花接木了。马场信房提议啄木鸟战术不假,但却是在后来的永禄十二年(1569年)之第二次萨埵峠战役,武田对阵北条之时,武田信玄籍由马场信房所献计策,劫掠北条城池营地以转移敌方注意,然后趁机撤退。
回到第四次川中岛战役。武田信玄将大部分军队交给部下长途跋涉去啄木鸟妻女山的上杉谦信,自己只带着少部分军队布阵八幡原,这种别扭的军事计划颇难以自圆其说。
心机之蛙一直摸你肚子,根本不存在什么啄木鸟战法!
妻女山奇袭队,八幡原武田本阵,越后上杉军,考察这三只队伍在川中岛的运动轨迹,其延长线都指向了同一地点,那就是越后上杉的前进基地善光寺。
上杉谦信在善光寺留了大约三千人,亲领万人深入敌后,驻屯妻女山。越后的队伍兵强马壮,粮草无缺,唯一在意的就是退路善光寺的安危。
依照啄木鸟战术的思路,武田奇袭队连夜出发,到达妻女山集结休憩完毕,清晨发动袭击。上杉谦信不愿意跟奇袭队交手,下山赶往八幡原,正好落入陷阱,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计划了。
问题是一万三千人的庞大队伍凭什么以为能够在军神上杉面前玩弄奇袭的把戏?上杉谦信凭什么被奇袭队一番恫吓,就会放弃正面交战而乖乖下山?
实际上武田信玄真正的计划应该是马场、高坂的队伍伪装奇袭,上杉谦信识破以后两军混战,纠缠一日。信玄的本阵正好趁此良机,以八千人的优势兵力轻取善光寺。
也就是说,妻女山的队伍名为奇袭实为强攻,八幡原的本阵名为强攻实为奇袭。这才是兵法所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
上杉谦信看破海津城甲斐的分兵,也意识到马场与高坂旗指妻女山,然而谦信却看不到另一只甲斐队伍的走向。权衡利弊,上杉谦信思量出整个战局场面上自己的胜负点就在善光寺。若是失掉这一据点,上杉的万人队便成了川中岛包围网里面的瓮中鳖,杯中羹。谦信因此下令全军拔营,返回善光寺。
武田本阵八千人北上,为了隐蔽,行军速度有限。上杉全军救危存亡,又是马队居多,结果就在中途的八幡原重重浓雾中与武田信玄不期而遇,爆发血战。
阴差阳错间,想要奇袭的武田信玄吃了一记背刺,这也就是一贯作风稳健的武田军从一开初就濒临崩溃的原因所在。
八幡原血战,甲越两军皆伤亡惨重,动摇根本。上杉谦信未能拔除海津城,实现战前规划的军事目标,在战略上实为失败一方。谦信认识到越后并无打垮甲斐的实力,此后对阵武田越发谨慎。
武田信玄先败而后胜,损兵折将,还送掉了弟弟信繁的性命,战术上可谓一败涂地。好在终究是将越后势力驱逐出了川中岛,全取信浓一国。
永禄七年(1564年),上杉谦信再度进军川中岛,牵制武田信玄在上野方向的侵攻。甲越两军相互对峙,不久便各自撤兵,是为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川中岛合战。
连绵十二年之龙虎对决,于此终结。
山川一今古,人物几兴亡。
南楼弹弦北户舞,行人多回徨。
(第八十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