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不知行了多久,慕容冲终于勒马,神神秘秘地一笑。此时已经到了一处隐秘的山顶,慕容冲却熟门熟路,看样子是经常来的。
慕容冲有些狡黠地一笑,“欢迎光临寒舍。”
“真是个会挑地方的主人,”李青忍不住赞叹,慕容冲真找了个好地方。这里青松环绕,有一条清溪环绕而过,头顶正能看见明月高悬,即使是深夜也不觉得阴森,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溶洞,洞里清爽宜人,光洁的乳石还可当成天然的石桌。“不知我是第几个到这里的客人呢?”
“第四个,”慕容冲得意地扬扬头,指了指身后两个小厮,“除了他们,如果算上宝乐,你是第五个。”
“宝乐?”
宝乐是慕容冲的爱犬,一只半岁大的狼犬。
“我的地位真高。”李青撇撇嘴,心下竟有些欢喜。
“进来吧,若不介意就在这里将就一晚,以前我也常来。”
折腾了一宿,大家很快就就睡下了。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慕容冲边懒洋洋地掬了一捧溪水洗脸,偏过头问李青,“你急着赶路?”
“倒也不急,”李青见他月白纱衣飘飘荡荡蹭着水面,忍不住走过去帮他撩起了一截衣袖,“只要主人不赶我,我就不急。”
“好极。”慕容冲闻言爽朗地笑了起来,“待会儿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么?”李青的眼睛有些调侃地眯了起来,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望着慕容冲:“冲弟可慎重,青身无长物,那秦楼楚馆怕是进不去的。”
“庸俗。”慕容冲笑骂一声,偏过头挽起长发,“到时候你便晓得了。”
李青万万没有想到慕容冲辗转一番竟又将他带到了一处山头。他望了望将要晦暗的天色,心中竟是一阵烦躁,“深山老林,你确是想现在进去?”
“允徽可懂得平歌?”慕容冲却不答,只望着前方黑魆魆的树林问道。
平家族是大俞境内人口极为稀少的一族,仅仅聚居在南方边境的一脉山谷附近。本族的平家语艰涩难懂,但歌舞却极为出名。
“略略知道一些。”李青闻言皱了皱眉。
“里面有个怪阵,冲某想和允徽闯一闯。”
慕容冲口中“怪阵”的入口,竟是一方双陆。不同的是这双陆由巨石刻成,足有半个庭院大小,足有半人高的棋子散布四方皆由灵壁石雕刻。李青绕着棋盘寻了一圈,也没找到骰子,却看清了那棋子竟都是面目狰狞的鬼怪形状,青面獠牙,甚为可怖。
竟像是东瀛传说中的妖物。
“的确是没有骰子,”慕容冲见他眼神疑惑,走近了说道,“白马已是力竭之势,黑龙再出二子便是胜局,虽掷骰结果未可知,但白马三角皆被牢牢制住,倒像是个必败之局。”
“可若是个必败之局,摆在这里也无甚意义。”李青凝望着棋盘。
慕容冲不置可否,绕过面前的披散着长发的“新妇罗”,察看起棋面上的青苔。
“关隘已破,死角陷落,白子像是劣势许久了——倘若黑子有心,断断没有攻不下的道理——”李青瞧着慕容冲的影子落在朱雀位的“朱吞童子”身上,复又回头去看制住它的“大天狗”。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棋盘有些古怪。
“攻而不破,仿佛心不在此。”慕容冲伸手轻抚着地表,也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样子。
“除非,除非阵主不是要人破局,”过了半晌,李青像是想到什么,有些斟酌地说,“明之,或许这不是个残局。”
“哦?”慕容冲回过头,不置可否,“怎么说?”
“奇数先行,六骰十五子,依棋面看两人已过十余招,朱吞童子于朱雀位,但该送它过来的小卒——一个都没有。若是它周边棋子已然出局,白子不会如此被掣肘;可若没有玄武位的棋子相助,一个朱吞无论如何都破不了棋眼。除非这朱吞,原来不在这里。”
李青说着,走过去细细打量起那鬼王来。此处的朱吞童子倒不是十五目的恶鬼形象,却是他幻化成的俊美少年。修眉妙目,俊逸风流,唯有背后的鬼葫芦露出森森青牙。
李青独自想着,没注意到远方的慕容冲听完他的话早已笑了起来,“允徽当真不错。”见那慕容冲一跃身到了那朱吞童子旁,快速将一枚石子掷入妖物目中,那鬼目竟然张开,,一双瞳仁里镶嵌着耀眼的金色宝石。可慕容冲却恍若未觉,单手在石像头颅处轻轻劈下,“啪嗒”一声,随着鬼怪头颅滚落,棋盘中央的石板也缓缓陷落下去,露出一方幽暗的地下密室。
“你早知道?”李青见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忍不住一个眼刀扫了过去,慕容冲仍是笑意盈盈的样子:“不错,小王的确没看错人。这点关窍当初我可琢磨了好久。”
“到底怎么回事?”李青自觉对他发不起脾气,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
“这就是遏云山,五十年前大俞、焉罗和谷莫会战的地方,”听到“遏云山”三个字,李青的脸色不由变了一变。遏云一战,三军死伤近二十万,方圆百里血流成河。传言说决战当日东方飞来数不清的黑色大鸟,遮云蔽日,彻日绕山哀嚎,而后数月方圆百里的落雨都有斑斑血色。
思及此,慕容冲也收敛了神色,继续说道“我不过是年前游猎时误入此处,却觉得这阵法实在有几分意思。可凭我一人之力所能破的也只有这第一层。这地底下的平歌,却是无论如何读不懂的。”
“你很在意遏云之战?”李青没有接他的话,反问道。
大俞和谷莫的梁子,大约就是那时候结下的。
“兵家相争素来如此,遏云也没什么特别的。”慕容冲没有看他,俯身只盯着地下黑洞洞的洞穴,“亡魂枯骨不过齑粉浮尘,当下冲某只是好奇罢了。”
“同是历史当中一介浮尘,我这可没理由对这个古怪的东西有兴趣。”
“直觉罢了,允徽不想看看吗?”慕容冲挑了挑眉,眉眼间一片树影光斑游移。
“很想。”李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两人点了火把,小心摸索着到了洞底。李青抬了抬头,头顶金乌正在渐渐西移。慕容冲将火把插在地上,照见地下竟意外宽敞。潮湿松软的地表,四侧是布满龟裂的石壁。一眼望去阴森而空旷,唯一的物什是一尊巨大的石像。和外面可怖的魑魅魍魉不同,这是一尊女人的雕像。长发女子跪坐在地上,修长的脖颈微微垂下,弧度优雅,颇有几分哀婉柔美的味道。
“当真是巧夺天工。”李青赞叹着,伸出手去摸了摸石像的袖口。虽说地底冷气森森,石像的手感却莹润温软,显然是个佳品。
“的确是个美人。”慕容冲也点点头,眼光在石像与李青脸上徘徊几回,蓦然笑了起来:“延颈秀项,修眉联娟,这女人的眉眼倒和你有几分相像。”
“净是浑说,”李青盯了他一眼,忍不住又仔细看了看女人的脸,她神情隐忍忧伤,却无端让他觉得亲近。李青有些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无知觉地摩挲着石像袖口,回过神时慕容冲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你刚刚问的是平歌?”李青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讷讷地从石像上放下手来,
“是,”慕容冲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窘迫,点了点头走到西侧的石壁边。虽说灯光晦暗不明,还是可以看见其上隐隐约约的痕迹。很是凌乱的、用剑刻下的痕迹。
“此处水溶得厉害,这字迹能留下来也是稀奇。”
“的确,你能看懂么?”慕容冲拿来了火把,照着石壁问李青。
“勉勉强强。”李青眯着眼,仔细辨认着斑驳字迹,“不过是很普通的一首《迈陂塘》罢了。”
“‘白头生死鸳鸯浦’那一首?”
“不错,”李青点了点头,“大概是殉情的男女吧?”
“再没有什么了吗?”
“‘……人间俯仰今古……幽恨不埋黄土’”,李青轻声念着,“对了,少了一个字,没有‘莲心知为谁苦’的‘心’字。”
“‘心’么?”慕容冲一怔,旋即想到些什么,走到石像前拿手扣了扣她的心口,不出意料是空的。
“打开看一看。”对上慕容冲的目光,李青点了点头。
慕容冲抬头看看石像,女子正眼波柔柔地看着他,他却突然觉得有些羞赧。虽说是个不言不语的雕塑,到底也是个身段曼妙的女子,目光温柔含羞带怯,总觉得有几分活气。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有几分尴尬。
“明之啊,”一扭头,旁边李青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见他看过来,轻轻摆了摆手,“你让开。”
慕容冲退后一步,李青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一反手远远地就向石像心口掷来,不偏不倚,正正打在空心处。
“啪嗒”一声,石像背后开了一个小窗口。慕容冲探头往里一看,里面竟是一串小巧的青玉铃铛。
铃铛外的红绢已然落了一层灰。
大约是很久以前痴男怨女的信物吧。慕容冲想到这儿,心头一堵,想来这世间爱恨恩怨,到头来也不过都一抔黄土。小心翼翼地展开,里头绣的是两句词。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
细细的银丝小楷,末尾是毛笔写的“留待后缘”。笔锋遒劲,约莫是个男子的笔迹。
“还真是怨偶啊,”李青凑过来瞧了瞧,轻声念了出来。
“左不过是些风月旧事,居然还弄了这么一个机关,”慕容冲吸了吸鼻子,顺手把铃铛丢给了李青,“咱就是‘后缘’吧,你可收好了。”
李青接下铃铛,还未来得及出声,地下却陡然而起一阵轰鸣。
如同有千万匹野兽奔腾而来,地表发出受到撞击般沉闷的震动,二人一时之间均是站立不稳,石壁随之摇晃落下大块的壁灰,周围泥沙俱下竟是随时要折断的样子。
“随随便便拿什么死人的铃铛,”李青低声骂道,伸手抓住了慕容冲的小臂,“快出去!”
“等等,你看!”
李青顺着慕容冲的视线看过去,脱落的墙灰之下正慢慢显露出巨大的青铜壁画,正中央是一赤目貔貅,口中含着红铜仿佛靶心。地面的摇晃越加剧烈,那妖物的血盆大口也愈发狰狞起来。
“是了,这里一定还有些什么!”慕容冲一下子激动起来。
机关。通向下一层密室的机关。
“要试一试吗?”隔着下落的灰石李青大声吼着,声音也不过勉勉强强传到慕容冲耳中。
“拔剑!”慕容冲被抖动的地表震得踉跄一步,来不及站稳就喊了出来。飞沙走石之中之中二人刷刷拔出长剑,李青给慕容冲比了右手的方向,慕容冲会意,腾身到最东面的石柱之上。
“嘶——嘶——”不知是不是幻觉,在地表撕裂的声音之中李青隐约竟听见了蛇的信子声。
对面的慕容冲遥遥冲他点了点头。
“三、二、一,”李青默念着,天地旋转之中两人手中长剑同时出鞘,一东一西直直向靶心刺去。砂石纷飞,风声呼啸。
两柄剑恰恰钉在那貔貅口中。
“嗷——嗷——”不知何处发出了巨大的野兽悲鸣,一声一声仿佛怨鬼索命,凄厉地撞击着岩石与耳膜,李青单膝跪下,只觉得头痛欲裂。
半刻钟之后,天地终于都安静了。
貔貅的口中缓缓吐出一段泛着青光的白骨。
慕容冲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谷莫人头祭,遏云鬼夜哭。大俞和谷莫那段早已隐为秘闻的旧事里,就有那么一截白骨。血腥的宫廷政变,丑陋的背叛与杀戮,宫墙的犄角旮旯里隐约藏着模糊的秘闻,慕容冲不晓得全貌,到底却嗅到过几分恐怖肮脏的味道。
自己真是太大意了。慕容冲暗自瞥了一眼李青,那人仍以剑支身半跪在地上,火光昏暗,看不清表情。
本能一般的,慕容冲的右手移到了剑鞘上。
“凤皇,”李青突然出声叫他。
“嗯?”慕容冲抿住嘴角,语调微微颤抖。
“变天了。”
果然有冰凉的水珠打在脸上。慕容冲仰头,不知何时起洞外竟已是黑云沉沉,隐约有雷声轰鸣。
暴风将至。
“快走,晚了就出不去了。”慕容冲尚未回神,李青却一把拉住他的手,纵身向密室口的阶梯跑去。
慕容冲急急回身看了一眼密室,一道凄厉的闪电正打在石女的脸上。
“想什么呢,当心脚下!”李青觉得身后脚步发沉,伸手往后一拉,不料却被一块石子绊了个趔趄。
“抱、抱歉,”慕容冲觉得这景象分外恐怖,狠狠眨了眨眼,“心里发慌。快走吧。”言毕拉起李青,一道往外跑去。
刚到室外,尚来不及吸一口外间清爽的空气,电闪雷鸣,天降大雨。
仿佛是神明被触怒一般,如注水流打在二人的衣上、眼里,只片刻刚才的密室就已进了半人高的水,浑浊积水拍打着坑坑洼洼的石壁,火红貔貅摇摇欲坠。
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此时此刻两人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
朦朦胧胧地,慕容冲看见伏波马踏着雨水狂奔而来,宛如红色火焰,仰天发出长长嘶鸣。
“上马!”李青跃身到汉血马背,顾不得擦一擦手上雨水,伸出手拉起慕容冲。
“伏波!”慕容冲轻轻拍了拍马背,马儿登时扬起前蹄,朝回路驰骋而去。
雨水裹挟着残枝落叶打在身上,雨水冰冷,唯有衣衫湿透肌肤相接处是热的,二人心下俱是恐惧震惊,一路都无言语。
约莫行了半刻钟,总算是出了遏云山,仿佛是魔法消除了似的,雨也渐渐止了。李青单手制着缰绳,腾出一只手抹去眼前水雾,颇有些狼狈:“瞧你找的好地方,云州人都是这样子待客的?”
“是我的错,等雨停你要怎样便是。”慕容冲苦笑一声,“先回城换身干爽的衣服。”
“你要回邕宁王府?”
“不,不回去,”慕容冲皱了皱眉,“这副样子如果被吟谙看到,准又要去父皇那里告状了。”
“吟谙是蓁华公主吧?”李青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知道?”慕容冲笑了笑,眉眼都温柔起来,“她从小是我母妃带大的,吵得不得了。”
“唔……”李青若有所思的样子,“那就去成衣铺吧,赔我身新衣裳。”
马儿载着人进了城,慕容冲翻身下马,夸奖地拍了拍马背,马儿像是通人性似的,回了他一个响鼻。
最近的成衣铺在城西。
“两个孩子这是去哪儿了呀?闹成这个样子,”老板娘是个上了年纪的胖女人,看见落汤鸡似的两个人,哎哟地了一声,极爽利地拿来了两套粗布便服,“快快到里间去换上,滴滴答答把我的地板都糟蹋了。”
几乎是连推带拉地把两人推搡进了里间。
李青累极,拖了个椅子坐下,斜斜地倚在墙边。
慕容冲抬眼看他,见他脖颈上还是亮晶晶的,长发随意拿衣袖抹了抹,发梢还往下滴着水珠,蓦然想到方才坐在前头的李青怕是帮他挡了不少雨。
“青兄,”他思及此,笑嘻嘻地凑过去,湿漉漉的衣服蹭在李青身上,“你可莫怪我。”
温热的体温和湿气猝不及防地传过来,李青挑了挑眉,却也没挪开,反倒挨近了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不怪?你怕是下次要把我弄到坟地里。”
“就是坟地咱俩也去得。”
真是造孽,李青心里暗叫一声。慕容冲进了水的眼睛还泛着红,水光潋滟地直瞧着李青。
“是么——”李青挑衅似地勾勾嘴角,复又往前倾了倾,“倘若……”
“接好了!小郎给我擦干咯,别弄脏椅子啊!”帘子外飞来一块毛茸茸的抹布,不偏不倚落在二人中间。
“得嘞,大娘您放心。”慕容冲高声应了一声,却半点动作也无,仍是笑盈盈地看着李青。
真浑啊。李青瞧了瞧孤零零躺在地上的抹布,心头升起几分怜意。弯腰把它捡起来,和墨蓝长衫一道丢给了慕容冲,“快去换衣服吧,当心着凉了。”
“成,听你的,” 慕容冲瞥了瞥李青的神色,便知道这事儿算是过去了。“下次赔青兄一顿好的。”他嬉皮笑脸地歪了歪头,一滴水珠吧嗒落在李青刚擦好的脖子上。
“我要指着你,等下辈子吧。”李青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再看他。
李青没有想到慕容冲的“好的”,兑换到今天就是一碗水引。
为了吃到他口中“举世第一”的粗面,两个人牵着马从城西到了城东。一路上春寒料峭,冻得人哆嗦。
到汤饼店时已是月上黄昏。老旧的布棚子下搭成的小面摊,店里只有一个老婆子。老太慢悠悠地搅和着汤水,汤饼炉在她手下热腾腾地冒着蒸汽,暗红的碳火噼里啪啦,让人安心。
慕容冲要了两碗三鲜面。
看着他大咧咧地在破烂的长凳上坐下,李青是有几分嫌弃的。
“坐下吧,可好吃了。” 慕容冲冲着他眨了眨眼。
李青坐下了。
折腾了一天早已是饥肠辘辘,汤饼端上来的时候二人都咽了咽口水。
薄薄的面条形如韭叶,泡在乳白色的汤里。上面淋了鳝汁,虾被烤得焦黄,浇头是剁碎了的香菇和笋丝,最上头安稳地卧着枚鹅黄色的蛋。
“嘶——果真美味。”李青被汁水烫到嘴角,吸了一口气。
慕容冲得意地一笑,捞起一筷子面条轻轻卷了起来,“这样子就不会烫到了。”
“谷莫的吃法?”
“我娘教我的,”慕容冲吹了吹汤水,“汤饼不能断,寓意福寿绵长。”
“姜汁牛乳,趁热喝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太太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手上两个小巧的搪瓷碗。
“啊?”李青有些诧异地看了慕容冲一眼,慕容冲歪歪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阿婆送你们的,”老太仿佛明白了什么,轻轻拍了拍李青的肩,“姜汁驱寒,小娃娃在外面淋过雨吧?”
“多谢阿婆了,”李青乖巧地点了点头,“阿婆也早些休息。”
老太摆摆手,蹒跚着走开了。
牛乳温热,混合着姜汁的香气。
四周只余下虫鸣与雾气。
“云州真美。”说这话的时候李青已和慕容冲牵了马,走在城边小道上。
“嗯。”慕容冲抬头,天边月色温柔,盈盈如水,“不过最美的却不是这里。”
“哦?”
“想去吗?”
“一块儿去吧。”
慕容冲说的地方在城门外,一大片望不见边际的湿地。两个人把马儿拴在树边,找了个干燥的地方躺了下来。
李青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已经深了。远处是残荷,是寒鸦,是静谧的墨色。白日灯会未尽,湖对岸隐隐约约还有几盏摇晃的花灯。
月光带着水域的清香,风雾星云在头顶缓缓流过。
“你在成衣店里的时候想说什么?”突然间,慕容冲偏过头问。
李青早就忘了他指的是哪一句,看着他的脸却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你把手伸出来。”
慕容冲依言伸出手,指节修长莹润,想来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李青淡淡瞥了一眼,迅速把手覆了上去——相接的指腹处隐约摩挲到对方的薄茧,不由就想起他挽弓射箭的身姿来。
“你做什么?”慕容冲一惊,却没有收回手,只是狐疑地看着他。手上触感温热,唯有掌心处一点冰凉。
展开一看,是那只青玉铃铛。
“送给你了。”李青躺回去,双手枕在脑后。
“真大方。”慕容冲嗤笑一声,拿起铃铛细细看起上面的小字来,“‘清辉永宁’,祈福的。”
“嗯,刻的是铃兰花——礼尚往来,你就不回送我点什么?”李青说是询问,眼光却落在了慕容冲腰间紫玉上。
“蹬鼻子上脸,”慕容冲笑骂一声,“我娘还指着它讨儿媳呢。”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李青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慢条斯理地问:“凤皇这么着急,可是有中意的姑娘?”
“没有。”慕容冲干脆地摇摇头,虽是在黑夜,他被李青瞅得也是浑身不自在。心高气傲的三殿下,打小就在男儿堆里长大,连王府上的猫都是公的比母的多。心仪他的姑娘固然是很多,可有机会有胆量向他示好的却很少;而这示好能被他理解并放在心上的,更是凤毛麟角。是以慕容冲长了那么大,这方面着实生涩,此刻乍然被李青一激,动手就去解腰间玉佩,一边嘴上却还忍不住埋汰:“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怎么就不晓得?”
“不会让你吃亏的,”李青瞧他模样分外稚气,忍不住笑着眨了眨眼,旋即快速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慕容冲的怀揣中,“等我走了再看。”
慕容冲哂笑一声,理了理衣襟。
“千万收好了。”仿佛是怕他没有听见一般,李青复又重复了一遍。
“明白了。”慕容冲本不以为意,蓦然却对上了李青的眼睛。对方目光一瞬不瞬地、眼神幽幽地看着他,漆黑瞳仁夜般寂静。真是很奇怪。慕容冲的心脏狂跳了一下。
“这月色真美。”李青仿佛没注意到一般,偏过头凝视着墨蓝天幕。
“是啊。”慕容冲也转过身,天与地格外近格外空旷,夜云流水般聚散,星河静默,冰轮流光。月色温柔让人宁静,顺带着对身边人也多了些眷恋起来。
山河空旷,谁都没有说话。
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醒过来时是薄暮清晨。慕容冲轻轻推了推李青,“你看。”
李青懵懵懂懂地坐起来,看见昨夜黑魆魆的水域现下烟波浩渺,水光天光遥遥相接。数百只白鹭从隐身的水草之中展翅而起,竟像是冲着金乌磅礴而去。数千雪白羽翼卷起烟波、卷起晨雾,而灿烂天光岿然不动,浩浩荡荡铺满天幕。
日月安属? 列星安陈?
天地无穷,人生长勤。
“东有启明,真美。”李青叹了一口气。
“人之一世,不过太仓一粟,渺渺蜉蝣啊。”慕容冲眼神悠悠地,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你说,我以后能怎么找你?”
“谷莫邕宁慕容冲,想找难道还找不着吗?”
李青没搭话,白云苍狗,人世莫测,不消一刻钟,这头顶天空就不晓得会变成何种模样。
遥望辰极,天晓月移。忧来填心,谁当我知。
“你打算去哪儿?”慕容冲牵着马送李青出城,见他丝毫没有着急赶路的样子,忍不住好奇问道。
“先去东集找家父。祖上在那里有些产业。你呢?”
“我?我还能做什么,”慕容冲冷笑一声,“斗鸡走狗的闲散王爷,你没见过?”
“慕容冲天潢贵胄——我只觉得你志不在此。”
“那又如何,”慕容冲冷峻的面色舒缓了几分,“倘若我不是顾晟的儿子,说不定多少还能做些事。”
“哦?那你想做什么?”
“我啊?”慕容冲眯了眯眼,“定要跑到北封当兵去。”
“北封不是瀛楚的地界?瀛楚内困外乏怕是气数已尽,你可别往那里跑。”
“打仗吗,就是要扭转乾坤才好,总是锦上添花有什么意思,”慕容冲半真半假地笑起来,“打不过就跑嘛,瀛楚不是我老家,打输了也不心疼。占个山头入伙,说不定还能混个土匪头。到时你从大俞来,还要向我交买路钱。”
李青听他说得越发荒诞不经,禁不住笑起来,“知道了,云州都是像你这样的土匪,我下回可再也不来了。”
慕容冲笑了一声,不置一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那就此别过。”
“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