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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天正末年,朝廷积弱已久,北彝外族阿戎氏挥师南下,不消一年光景,便直捣了黄龙,让这片中原大地易了个主。是岁末,阿戎氏改国号为中魏,又照着前朝的礼节,将年号取作崇德二字。
故事便发生在这崇德元年。
哎呀呀,这是何物?
诶,那物事也是从未见过。
这已是李季禾独自踏上这片陌生土地的大半个月了,但还是没有止住心中的惊叹与好奇。他搓了搓脸,极尽控制着自己不要做出太没出息的表情。从前他一直觉得,那个宁静的小岛,以及四周无边际的蓝色海浪,便是世间的一切了。若非这次师傅派他出岛行事,这辈子恐怕倒真成井底那只小蛙了。
李季禾的小脑袋戴着一顶灰褐相间的圆毡帽,往下是一身利落的灰绿色短打,脚上套着一双短黑靴。他下意识地拢了拢挎背着的包袱,一双小圆眼滴溜溜的四处观望着,自以为的谨慎老练。殊不知在熙攘人群中,他表现得如此突兀,整个人身上便是金闪闪地写着八个大字:外面来的,欢迎欺负。
师傅说过,如今天下初定,各方势力仍在暗自涌动,切勿轻信他人。天已近暮色,还是赶紧找家客栈投宿为好。心下如此打算,李季禾便加快了脚程,才转入巷末的拐角处,“嘿,你怎么回事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李季禾正正撞上一个凶神恶煞的街霸。他不欲多生事端,便先软下声来告了歉,“对不住”。
眼看算是圆过去了,那人没走几步,一拍腰间,气腾腾地转身怒骂道,“好你个小贼,老子的钱袋也敢偷”。李季禾被吼得一头雾水,却见那人身后有一个可疑的黑影飞快掠过,于是忙指过去,“不是,你看那边……”,可未待他说完,自己的领口已经被一把攥住,只见那张巨大的麻子脸已是气得通红,十足一张涮满辣酱的芝麻饼……
芝麻饼兄操着一口方言咒骂着,甚至作势抡起了拳头。李季禾被逼得无法,“我赔给你,还不行...嘛”,心中虽是嫌弃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最后那字却也识时务地小了下去。嗐,这么一折腾,自己的盘缠还真所剩无几了。
李季禾迟迟疑疑地摸出铜板买下俩馍馍,如嚼蜡般啃着。正盘算着今晚的落脚处时,忽听前方一阵人群躁动的声音传来,一群人几乎是自发地围成一个圈,或是指指点点,或是交头接耳,或是捂住眼睛作不忍状。
虽然李季禾对刚才无端吃的闷亏心有余悸,但到底是少年心性,好热闹,折中一计较,便寻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了朝那人群中心看去。
莫非这就是中原人的比武?
不,不对。哪有这样的比武,一队人马简直是压倒性地暴揍另一群人。只见打人的那一波统一穿着玄底红莲花纹的衣服,头戴黑色鎏金边的冠帽,腰间佩了黑柄长刀。身型有高矮胖瘦,表情却无一例外地透着嗜血的疯狂。反观被打的那一方,则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这分明就是一群流民!流民们被打得嗷嗷大叫,东蹿西逃,却还是尽可能地将几个老弱妇孺护在里头。
“你们这帮贱民,喊天王老子也没用!还不如乖乖给爷吠几声,爷开心了兴许能赏你们个全尸”
“别打了,求求你们”
“格老子的,你的血弄脏我鞋了!”
“娘亲,我害怕……呜哇”
“杀人啦,造孽啊”
一时间,拳头落在血肉骨骼之上的声音,忍受疼痛的闷哼声,呼天抢地的求救声,亢奋的咒骂声,混合着充斥在耳旁。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燕门那帮鹰犬,居然傍上了朝廷的人,到处作威作福,尽是做些欺辱滥杀的缺德事儿”,李季禾听到身旁一个大叔沉痛地悲叹。“是啊,现在睡觉都不安稳,生怕那些人半夜过来抓人”,另一位大婶满脸愁容与惧怕,“那些被抓的人,就没有再见过回来的”。
一、二、三、四、五……李季禾眼风扫过,那帮恶人共有五个,皆佩刀,进退有章法,应是习武之人。再低头看看自己,根基浅薄,连件趁手的武器都没有。于是无奈地得出了结论,果真是打不过啊。
师傅说过,打不过就跑,不丢人。况且……李季禾又按了按怀里的东西。
勿管闲事。
勿管闲事。
勿管闲事。
默念了三声,算是拿定了主意。对不住了,李季禾掉头迈步离开。
强压之下的动荡年代,人命从来都是轻贱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愿来生,可托生于深山中或田舍里的一木一草,不若自在于为人?
那帮人已经杀疯了,血腥味迅速在空中蔓延开来。蹭亮的大刀重重砍下,就要将那单薄的血肉对半劈开,锃亮刀锋映出那人土黄的肤色,以及绝望至几近空洞的眼。就在此时,一道力量准确地击在刀背之上,致使它偏向了一侧,才又重重落下,入地三分。死生一瞬,那得生的流民瞬间瘫软在地,一口气儿差点儿没顺上来,脚边不远处一颗石子弹跳着滚落着地。
“他娘的是谁?”那个恼怒于自己在众人前失了脸面的鹰犬头目勃然大怒,狂乱地四处环顾,分明起了杀心。
而此时,一抹灰绿色的身影紧紧伏在酒肆的屋檐之上,犹如一只小小的壁虎。右手居然麻了。李季禾不受控制地打了个颤,心跳得快蹦出来了。就你这点出息,李季禾暗骂道。
明明走掉了,又为何绕回来呢?
回来就回来了嘛,又为何贸然出手呢?不待李季禾想出个所以然,只见一个火筒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直朝这边飞来。不好!李季禾连忙闪身躲避,在几声巨响中看见了一双带着血色的狠戾眼睛,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为首的鹰犬一声怒吼,“小贼纳命来!”,发了狠抽刀就要上来抓人。尚未待下一步动作,“啊”—一声惨叫,那人猛地捂住右眼,然后鲜血从他指间不住地涌出。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李季禾迅速从檐上弹起,兔子一样跳到另一幢楼的屋檐上,嘴上也不忘否认,“这次不是我呀”。
“噗嗤”,不知哪里的角落处传来一声轻笑,“今日是什么日子,撞见歹人五个,石头一群,傻蛋一枚,有趣有趣”,说话的人声音本是清朗,说的话却有些放浪狂狷。只见一个黑色身影跃下,此时夜色渐浓,他的身姿犹如一只展翅的寒鸦,稳稳落地。
“我看你们是嫌命长!”,燕门的人被彻底惹毛了,纷纷围上去,双方直接交起手来。黑衣人使的招式不伦不类,怪招频频,既有些大家门派的风格,偶尔又有点儿市井干架的野路子,沾了这怪招的边儿,饶是对方人数占优,一时之间局面倒是胶着。
而李季禾这边也并不好过,燕门那头已认定了他俩是一伙的,自然不肯放过他。一名身型矮胖的鹰犬目露凶光地提刀追来。嗐,李季禾暗叹一声,只得深提一口气运至丹田,默念着心法要诀,然后一鼓作气地——顺起自己周边有的东西就往后砸。就这样,一路砸一路追,一路追一路砸,周而复始。还有完没完啊……亏得李季禾的脚底轻功还算修得可以,加上人又瘦小,就着这无边的夜色,像只小耗子东窜西走,居然真的被他脱了身。
“我的乖乖”,李季禾气喘吁吁,一只鞋丢了就算了,没想到一路奔走下来连背上的小包袱都不见了,只庆幸“东西”是贴身藏好的。李季禾把身上仅有的行头翻来倒去,只摸出半个发硬的馍馍。又饿又累……李季禾一屁股坐在破庙边边上,埋头啃了起来。这一天真的是又困又累,啃着啃着眼皮子就打起架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面前蓦地暗了下来,然后从眼缝里看见一截破布伴着几册本子啪啪几声落在地上,其中一本厚实的还差点儿砸他脚上。
李季禾猛一激灵,目光上移,哟嘿~原以为那没入夜色的一身是纯黑的装束,此时近看却发现打了很多补丁,有黑有灰,衣服也是脏得不知多久没洗。再往上看,补丁衣服上顶着一颗比补丁更突兀的乱糟糟的脑袋,下半边脸几乎被胡子遮了大半,唯独一双眼睛最为出彩,熠熠生辉,当然了,如果左眼角不是被拉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就更好了。此人不正是刚才那位半路杀出来打架的黑衣人嘛?
“这是你的吧?”
这人的嗓子倒不如外表粗犷。
欸?
李季禾终于发现跟前那破布有些许眼熟,至于那册子嘛……
“居然有人会在随身包袱里带武功秘笈?还那么厚,简直可以当武器使”。黑衣人一脸匪夷所思,揉了揉手腕。
这有什么奇怪的?李季禾有些羞怒,这些都是他下山后花重金买的。
“《调息论》、《人体穴位大全》、《轻功修习概述》,你打算靠书上的死理来打架?”,黑衣服倚在门边,不依不饶。
李季禾被戳到痛处,哼唧一声,少有地驳了回去,“总比某人脸上挂彩强”。
黑衣服冷不防被噎了一下,嘟囔道,“还亏我帮你捡了一路东西”,说罢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快事,神情一松,“哈,不过总归这架算是咱们打赢了。你也算出了一分力。我准备去搓一顿好的,算上你一份儿怎么样?”
搓一顿?李季禾直了直腰板,不觉痕迹地捋了捋那早被压皱的衣角,尽量保持住雅正的模样,“不...”,用字还没出口,一阵咕噜声毫无预兆地从肚子里面传来。李季禾差点儿没把自己舌头咬了。
黑衣人了然一笑,话不多说,在外头山林打了只山鸡,三下五除二去毛剖肚,又不知在哪里摸出一个玉白色的小瓷瓶,把鸡身抹了个遍。就着几片芭蕉叶裹好,面上又厚厚糊上一层湿土,架起火煨了起来。
柴火烧得噼啪作响,两人对坐火堆旁。闲来没事开始话起家常。
“想不到你还懂这个,小黑兄”,李季禾不免感慨。
“苦命的孩子离家早,各种事就都知道些罢了”,黑衣人往火堆里扔了个石子,激起几点火星,“欸?你叫我什么?”。小黑嘛……李季禾自知失言,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还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黑衣人咧嘴,一口白牙晃得李季禾眼睛花了花。他略一拱手,我姓顾,单名一个随字。哦,就是随便的那个随。
这名字……可十分衬他,李季禾心下这么想着,手上也没敢怠慢半分,赶紧抱拳还了一礼,“幸会幸会,在下李季禾,木子李,禾子季,一木禾”。
“哦,原来是小木盒兄弟”,顾随笑意又深了几分。
李季禾:……
常言道人生三大快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
李季禾虽未经历过那些,却是觉得,自出岛后的这些日子里,天天啃的不是硬邦邦的大饼,就是干巴巴的窝窝头,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此时能够尝到这做法新奇、油香四溢的叫花鸡,就是平生第一大快事了!两人的肚子早已饿得叮当响,把山鸡各分一半,埋头大快朵颐起来,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将那山鸡全数祭了五脏腑。
“小木盒,我看你的武功不像是常规的路数,不知师出何门?”顾随吧唧着一张油嘴问。
“你抬举了,我谈不上会什么武功,算是跟师傅习过几年轻功,只懂些皮毛”,李季禾不是练武的好料子,他是知道的,心法不行、内力不行、点穴不行……唯有一双腿跑得比别人快些、跳起来更轻盈些。许是短板太多,师傅只着重教了他一门轻功,想是权当保命用了。天资愚钝,那就只得将勤补拙,于是自出岛后自己又特地到书摊上拣了几本书,打算再自己琢磨琢磨。
李季禾用枯枝拨弄着火堆的灰烬,“随兄,今晚多谢款待,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之一了!”。顾随偏了头过来,“之一?其他还有什么”?李季禾托着下巴,“其他嘛,就比如是我们无忧岛的鱼鲜呀!”,说罢又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扁了扁嘴,“阿霞师姐做的鱼鲜可太好吃了......以前我总盼着要出门,这一次终于出成了,却发现自己很是挂念他们”。顾随见李季禾眼眶隐隐泛红,暗叹这孩子眼睛可真浅,于是赶紧岔开道,“你说的那个岛,好像挺远的样子,都没有听说过”。
李季禾点了点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打了个响嗝,他连忙捂住嘴,看到顾随并未在意,轻吁一口气,才记起刚想说什么,“阿随,我看你的功夫不俗,就是招式门类颇多。你都是哪儿习的功夫呀?”
顾随酒足饭饱后开始犯困,双手交叉枕在头后面,半耷拉着眼皮,“我吗?我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有正儿八经学过几年武功,后面我跑出来了,便东学学屠夫耍刀,西看看地痞打架,就百家之长有了一技傍身呗”,说罢顾随嘿嘿一笑,“如何?厉害吗?”
李季禾听得是一愣一愣的,原来除了入门拜师,还有那么多的学武的门道,简直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眼中尽是新奇与向往。顾随对李季禾的反应相当满意。
“后面你打算去哪里?”,顾随问。
“我还要往北走,得找一个人”,李季禾想起此行目的,有点发愁。
“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啊。反正我也没有去过北方,又是闲人一个”,顾随摸着下巴,越说兴致越高,“可以跟你结伴同行,如何?”
李季禾一个人初出茅庐,一直处于自以为的谨慎却战战兢兢的状态,听到有趣味相投的同龄人一道,加之顾随煮得一手好菜,盘算下来倒是个好主意,当下点头应承,“好呀,那我们便一道走”。
“嗯!”,顾随伸出右掌作握拳状,冲李季禾挑眉一笑。
李季禾会意,伸出左拳与之轻轻一碰。
夜色中乌云逐渐散去,露出皎皎明月,清风徐来,拂过两个少年朝气勃发的脸庞。
往后江湖的路还很长呀,愿你们能一往直前……